我在厨房吃饭,听堂屋里娘叽里咕噜地讲着神龙的事,还听她埋怨爹:“那么多人都见了神龙,连咱家龙崽都见了,你还不信吗?乡亲们都迷信,就你能?”不一会儿,爹满脸疑惑地过来,劈头就问:“你真的见到了神龙?摸过它、喂过它?”
我知道对爹不能像黑蛋那样吹牛,笑着说:“爹,别着急,坐下听我慢慢说。没错,龙崽我们是亲眼见了,也摸了,也喂了。不过,它不是神龙,不会呼风唤雨、腾云驾雾,也不是什么应龙的20代玄孙。它——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动物,但它是世界上唯一的龙,就是我们传说中的龙,这点儿没假。”
爹怀疑地说:“不是一条恐龙吧。”
“不是,绝对不是。它是一条中国龙,模样与九龙壁上的龙完全一样。”
爹大惑不解,喃喃自语:“这就怪了,这就怪了。按说,龙只是神话……”
我心里想,爹呀,对不起了,为了我们和蛟哥曼姐的计划,只能瞒你几天。我说:“爹,先不管这条龙的来历,既然它来到潜龙山,对我们是大大的好事呀。你想,如果全世界都知道这儿有一条真正的中国龙……”我把我们的设想尽情吹嘘一番。“潜龙山以后就要靠旅游吃饭了。你没忘吧,上次何叔也建议你发展旅游呢。”
爹迟疑地说:“那敢情好,只是……”
爹没说出他的担心,不过我知道他是怕迷信之风也会随之高涨。其后的事应验了他的担心。我们三个的宣传给村民带来极大的震动,即使原来对陈老三抱着怀疑的,这会儿也都信了,全村掀起一股空前的“神龙热”。陈老三对我们感激涕零,逢人便说:
“我说我亲眼见过神龙!我说我亲眼见过神龙剥鸡蛋皮!有人偏说我造谣,如今你们问问黑蛋、英子和龙崽,我到底是不是造谣!龙崽还是大学生哩,还是贾村长的儿子哩。”
路上与陈老三见面,他对我特别客气,特别尊敬,说话时垂着手,半侧着身子。我在心中揶揄道:看来我们都沾了龙崽的光,也都成半仙之体啦!
向黑龙庙进香的人潮水一般,其中有来自百里之外的人。后来我去黑龙庙看过,祭坛上的贡品比前几天丰富多了:有真空包装的南京板鸭、道口烧鸡、咸鸭蛋、山核桃、板栗、五香猪手、银鱼罐头、可口可乐(人们肯定听说了龙崽爱喝美国可乐的嗜好)……对乡亲们这些破费,我们倒没有于心不安,这是让龙崽吃的呀。多可爱的龙崽,即使乡亲们将来知道真相——知道它不是法力无边的神龙,也会心甘情愿把好东西给它吃的。
至于乡亲们的磕头礼拜、虔诚许愿,我心里不是滋味。中国老百姓的膝盖怎么这么容易弯呢?他们干吗非要臆造出某个供他们跪拜的神物呢?不过我在心里安慰自己,毕竟有关神龙的盖子不会捂得太久,只要我们把龙崽的身世一公开,看陈老三该多狼狈吧。那时乡亲们就不会相信神灵而信仰科学了。
在对神龙的崇拜潮中,只有我爹不跟风。他总是很恼火地看着进香的人流。他无法阻止和批评他们,现在还会有谁信他的话?连他儿子都证实了神龙的存在。而且,以我爹的知识水平,他又不可能猜到龙崽的生命来源于科学,来源于基因技术。但尽管这样,他坚决不参加到这个潮流中,暗地里坚持着自己对“神龙”的怀疑。说实话,我对爹开始有点儿佩服了。
两天后,我们给陈蛟他们一家三口送给养:一箱桐蛋,一箱龙须面,一箱非常可乐,是我爹从镇上买的。我、黑蛋和英子每人扛一箱,连花脸的脖子上也吊着一袋牛奶软糖。既然它是龙崽的好朋友,它也该出点儿力。山路不好走,尤其是过阎王背,我们是爬过去的,三个都气喘吁吁。马上就到那个洞口了,花脸急不可捺地冲过去,我们也加快脚步。三天没见到龙崽,我们已经想得不行了。
栅栏门虚掩着,花脸用嘴巴推开门进去,欢快地唤着。可是它很快就满脸懊丧地返回了。很遗憾,三位朋友都不在家,看来陈蛟夫妇带龙崽出去放风了。我们把食物放到厨房里,发现他们也新购了一批食物:这是他们去镇上买的,还是什么人送来的?
不见龙崽就走,未免心有不甘。我们等了很久,他们还是没回来,我们只好怏怏地离开。花脸还是像上次那样,时时扭过头,对后面的洞口恋恋不舍地吠叫着,直到夜色渐渐把洞口淹没。
此后两天我们没再去那儿。黑蛋和英子开始忙起来,我也想趁这几天把暑假作业赶完,这是我的老习惯,赶完作业,以后玩起来就没有负担了。爹的小竹编厂就在屋后不远,依着山坡建一个工棚。闲暇时我也常去帮他们干活。黑蛋正在破篾丝,动作十分潇洒,一把篾刀从容地前进着,长长的篾丝在他身后飘动,就如一条夭矫多变的青龙。我夸他能干,黑蛋老老实实地说,其实他只是干粗活的,只能破篾丝和编个背篓、簸箕。英子才是干细活的,编一些鱼啦虾啦小松鼠啦,编什么像什么,你爹开给她的工资比我高多啦(这句话是贴着耳朵说的)。不过黑蛋大度地说,我一点儿也不嫉妒,谁让咱技不如人呢。
我去看英子干活,她正在编一只小松鼠,灵巧的十指疾速地翻飞着,篾丝在她手里变成了有生命的东西。慢慢地,小松鼠的脑袋定型了,身体出来了,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也伸出来了。我真心称赞着:“英子,你手真巧!上学时没发现你有这种天才呀。”
英子微微笑着,把最后的篾丝头插进去:“给,这个给你吧。”
我接过来,向她建议:照我家花脸的模样编出一条狗,送给龙崽做礼物。英子答应了。
工棚里的根柱伯告诉我,他昨天去神龙庙上了贡,不过没见着龙崽。根柱伯问我,神龙什么时候驾临庙里。我说,一般是晚上两点到三点。如果你想见到它,就得守上一夜。根柱伯说:“行,明天就守一夜,我真想亲眼见见神龙是什么样子。”他又问:“这么说,老神龙——就是黄帝手下的应龙——真的不在了?”
黑蛋抢着说:“当然不在了,龙的寿命虽然长,也就是500年,并不能长生不老呀。长生不老的龙是不存在的。”
根柱伯有点儿失望,但也表示信服。这两天,黑蛋成了龙专家,有关龙的一切没有他不知道的。像什么龙的心是凉的,人的心是热的;龙能活500年,人能活100年(以上资料实际来源于一则神话故事:《龙女与三郎》)。还有,凡龙要想成仙,必须揭去龙鳞,但揭龙鳞可是一道生死关,就看这条龙有没有勇气和福分了。还有什么渭龙清,泾龙浊,洞庭龙宽慈,钱塘龙性如烈火,等等。我知道他是尽量为“神龙出山”造势,但有时我不得不抢白他。我说你消停一点吧,你的那些知识都是垃圾,自相矛盾,胡吹冒撂。再沿这条路滑下去,得先拿你开刀破除迷信啦。黑蛋嘿嘿地笑着说,你别介意,自从见到龙崽后,我已经知道龙不存在,咱们小学的那次争论确实是我输了。我吹这些,是和那些还相信神龙的乡亲们开个玩笑。
我们商定第二天再去山洞一趟,算算已经有6天没见我们的龙崽,再不去,我们(包括花脸)就要得相思病了。
晚上爹不在家,又出山去联系业务了。我想还是应该利用一下现代化工具,就把竹编厂的生产品种、价格、交货期、我家电话等编成一条消息,从网上发出去。我还准备哪天去找陈蛟,让他把这些资料翻译成英文,发布到国外。对了,陈蛟说要在网上把神龙的消息发到国外,不知道发了没有。后来我睡了,做了一个乱七八糟的梦,事后想起来都脸红。我敢说,我从来没有动过这些坏念头,它们怎么会进入我的梦境呢?我想都是怪黑蛋,是他那些污七八糟的“龙知识”影响了我。
我梦见自己变成了王三郎,就是神话传说《龙女与三郎》中的主人公,带着花脸来到龙宫,给美丽的龙女吹笛子。龙王发现龙女喜欢了上三郎(就是我),勃然大怒,要用他的龙须把我的嘴巴缝上,看我还能不能吹笛子!龙女的保姆墨鱼精劝龙女:别跟那个凡人啦,龙的心是凉的,凡人的心是热的;龙能活500年,凡人只能活100年。龙女说,再不救他,他连三天都活不了啦,还说什么100年!……龙女派墨鱼精保姆把我救出来,抽掉我嘴上的龙须,然后龙女(她长得像英子)温柔地吻我,花脸高兴地乱吠……
确实有谁在吻我,我醒了,一只大舌头轻轻舔着我的脸,一只枝枝桠桠的大脑袋映着门洞里射进来的月光。是龙崽!花脸乐疯了,前前后后地蹿着跳着吠着。我一下子抱住它的脖子,惊喜地喊:“‘龙崽!龙崽!你怎么来了?蛟哥曼姐不是不让你出山吗?’他俩也来了吗?”
娘从门外探进脑袋,她一定是听见了这屋里的动静。我喊:“娘,这就是龙崽,它来咱家串门哩。”娘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大张着嘴,定定地看着它。龙崽很有礼貌地对女主人“莽哈”一声。娘紧张地小声问我同,用不用磕头?见神龙该磕头的呀。我恼火地说,磕什么头呀,这是我的好朋友,就像是你的侄女,它该对你磕头才是。你只用把好吃的东西拿来就行了。娘忙去搜罗一堆,都是原来给我准备的,有萨其玛、怪味豆、五香驴肉等,放到龙崽面前。龙崽的大眼睛闪动着,再次很有礼貌地叫了一声。
娘在龙崽面前还是很紧张,要知道,这可是山民们世世代代朝拜的神龙啊。而现在,这条神龙正同儿子和猎犬亲昵呢。她立在门口,仍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我只好说:“娘,你去睡吧,我和龙崽玩一会儿。”娘松口气,忙退出我们的房间。我接着问龙崽:
“你是不是一个人来的?知道吗?三天前我给你们送去很多好吃的东西,黑蛋、英子和花脸都去了,可惜你们不在家。今天晚上我们刚商量好要去看你呢。我真想你,你想我们不?”
在我连珠炮般的追问中,龙崽只是安静地吃着食物,时不时伸出舌头舔我一下。我叹道:“聪明伶俐的龙崽呀,可惜你不会说话,要能说话该多好。”
这时龙崽的表情有一个明显的变化,它停止咀嚼,定定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纳闷。我耐心地说:“龙崽,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告诉我?你能听懂我的话吗?”
龙崽看着我,嘴巴翕动着,喉咙里发出三个音节。再看看我,又把这三个音节重复一遍。等到它重复第三遍时我恍然大悟——我的心怦怦跳着,不敢相信自己的揣测,小心地问:“龙崽,你是在同我说话,对不对?”
龙崽点点头。
“你再说一遍,慢慢说,不要急。好吗?”
龙崽再次重复一遍,这次我完全听清了,它是在说:“我说话。”喉音很重,音节单调,辨听起来比较困难,但我想我没有听错。我问:“你是说,我——说——话,对不?”
龙崽眼睛中亮光闪烁,高兴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