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对龙崽那次的情绪转变印象很深。不久我们就知道,这其实是一个转折点。此前,在我们同龙崽及龙崽父母的交往中,充满诗情画意,纯洁透明,其乐融融,一派伊甸园的景象。但那晚之后,生活的另一面——阴暗——开始悄悄把一只爪子伸了进来。
那晚我们和龙崽闹了半夜,都困了,但黑蛋和英子坚决不回家,于是我们就横七竖八地挤在我的床上,准备眯一会儿。正在这时,龙崽忽然浑身一震,抬起头,向外倾听着,随即刷的一声蹿出去了。花脸着急地叫着,跟着它蹿出去。我们三个也一齐跳下床,站在院里向远处眺望。龙崽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听到蛟哥曼姐的召唤?但是按常理它该跟我们告别一声呀。
过一会儿,花脸怏怏地回来了,不知道是没追上,还是龙崽把它赶回来了。我们没有多想,回屋睡觉。大约一个小时后,突然听到花脸愤怒的叫声。我们都没睡熟,立即醒了,一齐跳下床,跑到门口。门口的情景让我们大惑不解,龙崽正蹲在门口,显然想进来,而花脸却狂怒地上蹿下跳,恶狠狠地吠着,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我喝道:“花脸你叫什么!这是龙崽,你最好的朋友呀。”
黑蛋困惑地问:“花脸你怎么翻脸不认人啦,是不是刚才你们在外面吵架了?”
龙崽尴尬地蹲在门口,进不是退也不是。英子忽然扯扯我的胳膊,朝龙崽嗅嗅鼻子。我也闻见了,龙崽身上飘过来相当明显的异臭。我恍然大悟,难怪花脸不认龙崽。书上说,每种生物都有一种最强势的感官,它们对外界事物的判定,一般是以强势感官的信息为准的。比如人的强势感官是视觉,当你看到一个熟识的相貌,即使这人声音不像,或者身上有异味,你仍然会毫不犹豫地做出“这是×××”的判断。而狗最强势的感官是嗅觉,它相信嗅觉要远远超过相信眼睛。所以,尽管龙崽的模样一点儿没变,但它身上这会儿的臭味足以让花脸判定其为“陌生者”。我笑着骂花脸:“花脸花脸,别犯傻了,这是龙崽呀,出去解大便,身上沾了点臭味,你就翻脸不认人,真是狗眼看人低。”
花脸也不会没有一点儿困惑——至少龙崽的相貌是熟悉的呀,但它仍遵从狗的本能,不屈不挠地狂吠着。我想龙崽一定会生气的,它对这条蛮不讲理的狗朋友要勃然大怒了。但很奇怪,龙崽反倒有点理屈的样子,低头莽哈一声,算是告别,转身向山林跑去。
我们高声喊它,挽留它,但没能留住它的脚步。回到院子里我们一齐训斥花脸,看你,怎么搞的,把龙崽气跑啦!龙崽一定不会再理你了,也不会来这儿串门了,都怪你!你还是龙崽最好的朋友呢。花脸委屈地唧唧着,显然很不服气。
龙崽走了,黑蛋和英子也回家睡觉。我躺到床上,眼前总是晃动着龙崽的最后一幕:尴尬、理屈。我想不通这是为什么。而且,奇怪的是,一种不安的气氛在我周围浮动着,我不知道是什么引起我的不安,但一定有什么东西。到底是什么呢?我突然想起,龙崽身上的臭味很熟悉,我在山路上曾两次闻到过,第一次是放假回家那天,第二次是和黑蛋、英子去黑龙潭那天。而且——那臭味当时还伴随着一种阴森森的杀气。
我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感到背后发凉。莫非那晚跟踪我很久的所谓“猛兽”就是龙崽?那天模模糊糊看到的大脑袋,细长的腰身,和龙崽是很像的。如果真的是它……我在心里为它辩解着:实际上那个跟踪者的“凶恶”只是我的想象,它跟我那么久,并没向我进攻呀。它也许只是想和我认识,想和我开玩笑吧。
不过我的直觉不相信自己的辩解,因为那个跟踪者的敌意是明显的。我不愿相信龙崽就是那个跟踪者,只是……它身上的臭味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时有时无?
晚上没睡好,早上我睡得很死,有一个忽高忽低的声音顽强地挤进我的梦乡。我强睁开眼睛,听见是根柱婶的大嗓门:“……把我的猪娃咬死了,羊娃咬死了,不吃,摆到大门口,这不是摆明欺侮人么,村长得管管。”
娘说:“龙崽他爹到县里去了,今儿个能赶回来。不过,你们肯定看错了,不是龙崽。”
“肯定没看错,枝枝桠桠的龙角,长身子,身上发出很怪的臭味……”
“肯定看错了,龙崽昨晚一直在我家呢,和我家龙崽、黑蛋和英子在一块儿玩。它是条善龙,仁义着呢,和几个孩子玩得可热乎了。龙崽,龙崽!你来告诉你婶。”
我很勉强地走到她们跟前。我真不愿说龙崽的坏话,但我自小没有学过说谎,何况,根柱婶的一句话直戳我的神经:很怪的臭味。昨晚龙崽回来时身上确实带着臭味!我低声说:“昨晚我、黑蛋和英子确实和龙崽在一块儿,不过……它在大概4点钟时出去了一会儿,5点才回来。”
根柱婶叫起来:“就是那个时辰!不光是我家,好多家的猪娃羊娃都被咬死了。怎么,你家没有?”
娘说没有,我家的畜禽都是好好的。娘说这话时透着理屈,根柱婶拖长声音“噢”了一声,什么也没说,不过这含义深长的一声足以让我娘和我脸红了。
爹不在家,我只好代他去村里巡查一番。没错,几乎家家都遭了殃。猪娃、羊娃、母鸡,被咬死的畜禽摆在各家正门口,明摆着是一种挑衅和威胁。根柱伯原是神龙的虔诚信徒,这会儿也免不了有一些腹诽。他吭吭哧哧地说:“神龙想吃一两只活物也没啥,过去给神龙上贡,都是猪羊三牲呢。可它干吗……龙崽,听说你和神龙最熟,能不能问问神龙,是不是咱村里谁得罪它啦?是不是嫌咱们的贡品太薄?”
我只有苦笑,没法子回答。访遍全村,只有我家、黑蛋和英子家没有遭害,而各家的描述是绝对一致的:肯定是龙,不是豹子山猪什么的,有四五家亲眼见到它作案,其他人也都闻见了它留下的异臭。对龙崽的态度不一,年轻人气愤地说,这条神龙太不识抬举,好吃好喝地供着它,它还来糟害人,惹老子恼了就一刀捅……常常是家里的老人赶过来制止:可不能对仙家胡说八道,咱们得揣摩揣摩,是不是咱们的贡品不合神龙的意?
巡视完,我把黑蛋和英子叫到村边,三个人都面色阴沉,心里疑惑不安。从这些天和龙崽的交往看,它绝不是一个心地残忍的家伙,但昨晚它的行为又如何解释?至于这些事是否是它干的——这一点不用怀疑了。别说众人的举证,就凭昨晚它的异常,也可推断个八九不离十。
英子的大眼睛中满是泪水:“我不信,我不信,就是不信。龙崽多善良啊,它还舔过我的脸呢。”
我难过地说:“我也不愿相信啊,可事实摆在眼前。也许,咱们把龙崽看得太理想化了。它再聪明善良,说到底也只是一只食肉动物。食肉动物总有一点儿兽性。你想,熊猫多驯服可爱,可昨天的报纸说,有一名记者进到熊猫馆里,惹它发怒,一爪子把记者的鸡鸡给抓掉了。”
黑蛋说:“它身上的臭味从哪儿来的?咱们和它玩时,被它舔时,从没闻见过它的臭味。”
我说:“你不是说,那是它大便后沾上的臭味嘛。”
黑蛋不好意思地说:“我那是信口开河,不为准的。”他皱着眉头思索着,忽然说:“我知道了,我猜到答案啦。”
我俩洗耳恭听,看他这回有什么高见。黑蛋的理论蛮复杂的,好容易才把意思说清楚。他说,龙崽作为一种人造生物,一定有特殊之处。可能它身上有一个暗藏的开关,一旦这个开关被触动,它体内的兽性就会复活,它身上附带着就会发出一种臭气。这时它就会远离人群,大肆杀戳,发泄它的兽性。然后它会恢复原状,回到主人这里。所以,龙崽身上有臭气时,它总是在躲着咱们,你们说是不是?
这个理论自然很牵强,但也是目前能勉强说通的唯一解释。特别是,黑蛋还举出一条有力的佐证,他神秘地说:“按我的猜想,蛟哥和曼姐一定知道这一点,不过他们一直瞒着我们。不要忘了,有一天晚上咱们曾看见一男一女两个神秘人物,听见咱们喊叫后慌忙躲入林中。当时,那儿就有一股异臭。”
我们都悚然回忆起这件事。这两人当然就是蛟哥和曼姐,这是不用怀疑的。不过,和两人相识后,由于两人的明朗性格,我们已经有意无意地埋掉了那一段记忆。经黑蛋提醒,我们觉得当时两人的行迹确实可疑。也许那时他们是在寻找兽性发作的龙崽,也许那时龙崽正满嘴鲜血,浑身异臭,四周躺满小动物的尸体……
英子说:“咱们快去找蛟哥和曼姐,让他们把龙崽的疯病治好。龙崽是个好崽崽,只要把疯病治好,它还会像过去那样善良可爱。对不对?”
我迟疑地说:“再说吧,咱们想想再说吧。”经过这件事,我知道蛟哥和曼姐并没有对我们推心置腹,没有对我们完全透明,谁知道他们是否还藏着别的什么秘密。
爹回来了,还没有到家,耳朵里就灌满了龙崽的各种劣迹。他气哼哼地进门,和娘唧咕一会儿,喊我去正间。我知道一场艰难的谈话等着我,硬着头皮去了。爹问:“那条龙崽到咱家来过?”
“对,它非常聪明可爱,和花脸是最好的朋友。”
“它能听懂人话?”
“对,可惜那天你不在家……”
爹打断我的话,愠怒地说:“那你说说它昨晚干的缺德事!”
我忽然看到爹身后有一支……半自动步枪!一定是爹从民兵部队拿来的,他想除掉龙崽!我急了,忙说:“爹,昨晚的事我一定要查清,保证它今后不会再干这事了。可是爹,你千万不要贸然动手。保护野生动物的法令你知道不?吃人的老虎和豹子还要保护哩。”
“龙崽是野生动物?”
我语塞了。考虑到龙崽的出身和智慧程度,它恐怕只能算做“半动物”吧。但我仍振振有词地反驳:“不管是不是野生动物,反正它是世界上最珍稀的动物,比大熊猫、华南虎还珍贵呢。你可不能向它开枪。”
爹冷冷地说:“听你娘说,它还会说人话呢。”
这句话说得突兀,我还以为爹是在夸龙崽呢。但我随即明白了爹的意思:他是说,老虎豹子不通人性,它们杀死畜禽是自然本性,咱们可以不怪罪它们。而这条龙崽呢,它可是通人性的,既然通人性还干这事,就太可恶了,就不可饶恕了。我越发着急,也更加雄辩起来:“爹,因为它懂人话,就更不能轻易杀它,那叫‘不教而诛’。咱们可以讲道理呀,可以教育它呀。即使它不悔改,也要用法律手段来惩处它,因为它已经是智慧生物了嘛。爹,龙崽是世界上第一个智慧动物,你没权这么对它。”
我这段绕来绕去的道理把爹也绕进去了。他辩不过我,恼怒地说:“照你的道理,咱们只能干看着,直到它咬死一两个人?”
我吃了一惊:“不会,绝不会!我了解龙崽,它绝不会变成杀人凶手!”
爹怒哼一声,不理我了。出来后我心虚地想,我说我最了解龙崽,真了解吗?恐怕不敢肯定,至少我没料到它会杀死这么多畜禽。
我没想到,爹的话不幸而言中了。
这么严重的事,我当然不会瞒着黑蛋和英子。晚饭后,我们聚在村口的大槐树下,花脸摇着尾巴,向龙崽来的方向眺望着,嗅闻着。它的心里没负担哪,在它看来,昨天那只带臭味的龙决不是龙崽,它喜欢的龙崽还在山那边哩。我们默默地等待着,打不起精神说话。龙崽由善变恶变得太突然,我们的感情转不过这个弯。实际上,连这次我们该不该带武器,都让我们踌蹰良久。黑蛋说:“它会不会兽性还没发泄完,把咱们三个也给嘎崩”了?英子难过地说:“不会,绝不会。”可是,真的不会吗?谁心里也没底。
不过我们最终没带猎刀。想起这些天的友谊,如果带武器,未免太亵渎它了。那么,我们还是空手去赴龙崽的约会吧,如果……就算我们为友谊付出的代价。天上一钩残月,光芒暗淡,大槐树的阴影遮蔽着夜空。黑色的山峦贴在昏暗的天幕上,蝙蝠在夜空中无声无息地滑行,几只萤火虫倏然来去,山间的寒气慢慢罩下来。忽然,花脸欣喜地叫起来,龙崽来了。它在夜空中轻轻地滑过来,转眼到我们面前。花脸早迎过去,同它亲热地偎擦着。这种情形马上让我们放心了。看花脸的亲热劲儿,显然今天的龙崽不在“恶”之中。我们仔细闻闻,果然没臭味,一点也没有。龙崽似乎完全忘了昨天的不愉快,忘了花脸对它的敌意。它游过来,大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光,用脑袋亲热地蹭着我们。
我们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真不知道该如何响应龙崽的亲昵。后来我蹲下来,委婉又坚决地问:“龙崽,我要问你一句话,我真不想问的,可我不能不问。龙崽,昨晚你是不是咬死了很多家的猪羊,还把死尸摆到每家门口?”
我担心它听不懂这么复杂的问话,但它显然懂了,立即低下头,显得羞愧和慌乱。如果说直到刚才我还拿不准龙崽是否干了这些坏事,现在可以完全肯定了。我看看同伴,继续劝道:“龙崽,如果你想吃活物,我们会想办法满足你,但不要这样,不要惹得全村人都骂你。龙崽,你很聪明懂事,会改掉自己的毛病的,对不对?”
龙崽仍然低头不语。最后,我狠着心说:“龙崽,今天你就不要进村了,怕乡亲们生你的气,万一有谁伤着你。回去吧,回去好好想一想我的话。只要不再做坏事,我们还是好朋友,好吗?”
英子眼泪汪汪地说:“龙崽,我们仍喜欢你,真的!”
黑蛋也说:“过两天我们去看你,你回去吧。”龙崽久久地看着我们,难过地“莽哈”着,然后掉过头,怏怏地走了。它肯定不愿离开,一步懒似一步。花脸不理解这些曲曲弯弯,眼看龙崽要走,焦急地叫着,追上去拽它的尾巴。但龙崽没有停留,慢慢消隐于夜色中。
我们懒懒地回家,一路上几乎无话。分手时英子说:“龙崽,去告诉蛟哥曼姐吧,让他们想办法教育龙崽。行不行?”我懒懒地说:“你以为他们不知道吗?恐怕他们早已知道了。”顿一会儿,我说:“再说吧,停停再说吧。”我摇摇头,带花脸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