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准备了丰盛的饭菜,有野韭菜、权菜、树楸、干竹笋、烧野兔等。龙崽还是和花脸挤在一个盘子里吃食,舔得哗哗响成一片。曼姐一个劲儿夸饭菜好吃:“婶婶,你让我把肚子撑破啦!”娘很欢喜,一口一个闺女,叫得可亲热了。吃饭中,我没忘让龙崽表演它的说话本领,让它喊出龙崽、黑蛋、英子和花脸的名字,又让它向我爹叫“伯”,向我娘叫“婶”,娘乐得合不拢嘴,连声说:“别别,别折我的寿限。有神龙喊我婶子,我是哪辈子修下的福分啊。”
在全家欢乐的气氛中,爹的脸色也转晴了。说实在的,有这么一条可爱的小龙崽,再加上美貌可爱的曼姐、随和宽厚的蛟哥,爹的脸想绷也绷不起来。叙谈起来,蛟哥的爹和我爹还是熟人呢,他家住在30里外的龙回头村。饭后,我们团坐在屋后的皂角树下,龙崽和花脸疯闹着,蛟哥向我们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实际上,前半部分(关于龙崽的那部分)是由我主讲,黑蛋和英子作补充。然后,蛟哥接下来说:“龙崽一岁时,我们又制造了或孕育了第二条龙,所用的各部件的基因是一样的,仅仅做了一处修改。你们大概已经看到,龙崽的四只鹰爪走起路来很不协调,当它快速行路时,爪子是拖在身后的。当然,按照华夏民族的传说,龙的爪子本来就该是鹰爪形状,但如果龙崽想作为生物生存下去,这样的爪子是不适合的。所以我们对龙娃做了一个大胆的改进:用金钱豹的基因让它长出腿爪。”
“这个改进成功了,你们可以看到,龙娃跑起来是多么舒展,多么矫健,多么潇洒。还有,经我们改进后,龙娃的语言能力也高于他的姐姐。所以,总的来说,龙娃的诞生是一个比龙崽更大的成功。我们都为此欢欣鼓舞。可惜后来发现,龙娃的设计中出了一点小小的纰漏。”
蛟哥苦笑着摇摇头,曼姐接着说:“真的只是小小的一点纰漏。由于某些我们还不了解的基因之间的相互作用,龙娃身上的香腺非常强大。其实这种香腺在哺乳动物身上广泛存在,人类也有,随人种而不同。黄种人的体臭较轻,而白种人尤其是北欧人就较浓。我在北欧作访问学者时,有时真难以忍受旅店中的体臭味儿。这是一个很小的差错,甚至算不上是差错,可惜,这点小差错要影响龙娃的一生。”
黑蛋直戳戳地问:“怎么会毁了它一生?是不是你们都讨厌它?”
曼姐叹息着:“它也是我们的孩子啊。即使是残废,我们怎么会讨厌它呢。不过它身上的异臭味儿实在太强烈了,连我们有时也难免有表露,工作人员更是难免。龙娃是个非常敏感的孩子,它看出人们喜欢龙崽而疏远它,便逐渐养成乖戾的性格。这次潜龙山行动,我们没打算让龙娃来。龙是华夏民族的象征,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它身上总有相当的政治意义,咋能让一条浑身异臭的龙来煞风景呢。所以,我们把龙娃留在基地里,安慰它,等给它切除香腺再让它出来。但不久前,我在基地发现龙娃逃跑了!那时我们就料到龙娃一定要来这儿,它是冲着龙崽来的,要来找它姐姐的晦气。”
我说:“我们曾有一次见到两个神秘的人影,听到我们喊话,他们忙躲进林中,当时周围也有这种异臭味。那是不是你们?是不是在寻找龙娃?”
蛟哥不好意思地承认:“是的,我们那时已发现它的踪迹,想把它唤回家。龙娃很狡猾,一直成功地躲避着我们。但它没有躲避龙崽,常常隔上两三天,龙崽就去找龙娃,两人在林中见见面,玩一会儿。很奇怪是不是?龙娃千里迢迢来找姐姐的晦气,但实际上它俩很有感情的。尤其是龙崽,处处护着坏脾气的弟弟。”
龙崽停止和花脸玩闹,静静地听我们说话。这会儿它把脑袋伸过来,缓慢地说:“龙娃——好弟弟。”
我们很感动,曼姐说:“虽然龙娃脾气乖戾,但我们也没料到事态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最后,贾村长你这一枪使矛盾激化到了顶点,它掳走小金豆是这一枪逼出来的。”她歉然地说:“我不是指责你,处在你的位置,你开枪是完全应该的,但这里边一定有什么误会。龙娃为什么和陈老三过不去?不过,再怎么着,它也不至于杀死陈老三的。”
原来蛟哥曼姐还不知道龙娃闹事的由头,我告诉他们,龙娃是来逼庙祝把龙崽的塑像清出去,另立它的塑像,陈老三怕引起二龙争斗,一直没敢答应。蛟哥曼姐迅速对望一眼:“原来如此!其实,它的这个愿望可以满足嘛,那不过是一点小小的虚荣心。”
我不高兴地说:“把龙崽的像扔出去?”
曼姐笑了:“那倒不必。我说过,龙娃的心理是很怪异的,它虽然处处和龙崽作对,其实它对龙崽很有感情的。贾村长,请让陈老三把龙娃的塑像立起来吧,和龙崽的像放在一起,所有费用我们出。”
爹说:“几个钱算什么,只要能把事情摆平。这事交给我办吧。以后怎么办?你们准备怎么安抚那条恶……龙娃?”
“恐怕得借助你的儿子,还有黑蛋和英子。这段时间,龙娃老躲着我俩,我想让孩子们去找它,它的戒心可能小一些。”蛟哥转过脸对我们三个说:“你们随龙崽去找到它——一定能找到的,龙崽知道它的藏身之处。你们劝它回来先把伤养好,再做香腺切除手术。它会变成人人喜欢的好孩子。你们能做到吗?”
我们很高兴地答应了。娘有些担心,低声问:“危险不?万一它恶性发作,把你们一口吞掉……”
曼姐笑着说:“放心吧大婶,我们了解它。再说还有龙崽呢。即使龙娃兽性发作,龙崽也足以保护他们。”
爹点头答应了,蛟哥说:“尽量快点把这件事处理完,我已经把有关消息发到美国,据说近几天美国《国家地理》杂志就要派记者前来采访。咱们可不能让龙娃把大事耽误了。”
第二天,我们催着回龙沟的陈老三把龙娃的石像刻好。陈老三很不乐意,一边干活一边嘟囔:“这条孽龙,差点儿要了我和小金豆的命,还要享受一方香火?……哪见过龙长四只豹爪,当时我一看就知道它是条孽龙。”
我和黑蛋为他顺气:“别牢骚了,陈三伯。这个龙娃算不上十恶不赦的坏人,怎么说,也算得上‘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吧。咱把它争取过来,让它积福行善,也是一桩功德么。再说,事情一平息,你又能从功德箱里数钱啦,是不是?”
当天这座石像就雕好了,几个村民把它抬到神龙庙,放到祭坛上,与龙崽的像对面而坐。龙崽的像十分喜相耐看,而龙娃呢,也许是我们的心理作用,也可能是陈老三把自己的感受融进了作品中,使它有一股森森的阴气。黑蛋曾建议,庙门的匾额也该换一换,换成“双龙庙”,但我和英子都反对,因为……不管怎么说,龙娃的所作所为是不配享一方祭祀的,现在摆上它,只是一种权变,一种统战方式。如果连匾额也换掉,未免太抬举它了。
陈三伯把庙里庙外打扫一遍,和村民们离开了,我们五位(三人一龙一犬)留下来,看龙娃是否会露面。我、黑蛋、英子用手捂成喇叭,对着四周大喊:“龙娃,你的塑像摆好了,快来看看吧!”
“来和我们玩,和你姐姐龙崽玩!”
龙崽伸长脖子长啸,低频音波向远处扩散,周围的空气在啸声中振动。它是用龙的语言邀请它的弟弟。我想,即使在数十里之外,龙娃也能听到它的声音吧。
那晚,我们在神龙庙的附近尽情玩耍,我们一会儿进庙向两条龙合掌参拜,一会儿脱下衣服,拉龙崽下潭游泳,还骑在龙背上威风凛凛地巡行一周。我想,这份风光,除了陈塘关总兵的三太子哪吒,就属我们独有吧。世界上有骑鳄鱼的,骑鲨鱼的,多会儿有骑龙的?我们骑着龙崽,在碧波里穿行,兴奋得尖声大叫。英子原本没下水,她是女孩家,担心衣服弄湿不方便换,但不久她就忍不住了,扑通跳到水里,让龙崽驮着她游,她的尖叫声比我们还要高几个分贝。
天黑了,我们上岸,在庙前潭边生起一堆大火,烤着我们身上的湿衣服。家里为我们准备了好多吃食,我们拿出来喂花脸和龙崽——这会儿,没人来对我们用“喂”这个词加以指责了。我们把食物抛到空中让花脸接,很快龙崽也学会了这套本领。一块牛肉划着弧线飞过去,龙崽脑袋一偏,准确地把它接住,我们拍手叫好。我想,那些对神龙虔诚跪拜的香客们,看到这么“不庄重”的场面,一定会吓晕的。
后来我们还用树枝扎个火圈,让花脸跳。花脸很聪明,很快学会了,细长的身体在夜空中一闪,就从火圈中穿过去,然后喜滋滋地过来领赏。龙崽也很想玩这个游戏,但毕竟它的身体太狼伉,最终也没成功。
那晚我们玩得真疯,真痛快。当然我们不会忘记来这儿玩的目的,隔一会儿,我们就会跑到火堆外,用手捂成喇叭,对着黑沉沉的山林喊:“龙娃,回来吧,和我们一块儿玩,我们喜欢你!”
龙崽也喊,它不是喊龙娃的名字,还是用那种长长的“莽——哈”声。可能这是姐弟俩常用的联系信号吧。
喊完后我们接着玩。篝火烤红了英子的面庞,她伏在我耳边轻声说:“龙崽,我们好像在梦里、童话里。你看这深潭、密林、山岚、篝火,还有一条可爱的小龙崽。真美,太美了!”
我看着英子,她也显得很美,红彤彤的脸庞,深潭似的眸子中有火光在跳跃。她的外衣还在火堆边烤着,只穿一件小背心,露出浑圆的肩头。英子说这儿美得像一幅画,其实她也是画中人呢。
忽然龙崽昂起头,两眼晶亮地看着远方。我们知道它来了,也向龙崽眺望的方向搜索。首先飘来那股特殊的臭味,林中变得十分安静,草虫们停止鸣叫,我又感受到了那天的杀气。接着,一双绿火在黑暗中出现,慢慢向我们靠近。纵然我们已对龙娃了解了很多,这会儿仍紧张得手心冒汗。
龙崽对我们点点头,踢踢踏踏跑过去,它是去邀请龙娃来参加我们的联欢。我对黑蛋、英子说:“喂,做好准备,谁都不许讨厌它,知道不?”
黑蛋说:“知道,再难闻也要忍住。把舌头嚼碎咽肚里也不能呕吐!”
英子也点头,表示一切听我的。龙崽在林中停了很久,我想它一定在磨破嘴皮劝龙娃过来,而龙娃对火堆边的一切则疑虑重重。时间真漫长啊,我悄声说:“别发愣,咱们还接着玩,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