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听见有人在大呼小叫:“龙崽,龙崽,醒醒!”我睁开眼,见屋内已铺满阳光,黑蛋笑眯眯地立在床前,仍是大大咧咧的样子:短裤,短袖衬衫,敞着怀,露出一身黑肉,趿拉着拖鞋。身后是英子,立在门外。英子仍是文文静静的,穿着白衬衫,短裙,赤脚穿一双细襻带的凉鞋。黑蛋说:“哼,回来也不找我们玩,当了大学生把老朋友都忘了。”我笑着说:“哪有大学生?初二的中学生。昨晚睡得太晚,要不我早去找你们了。”
花脸自然认得这两位熟客,在他们腿下摇头摆尾,蹭来蹭去。黑蛋和英子都是我的光屁股伙伴,小学同学。特别是黑蛋,与我一向“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做作业,爬树,游泳,上山摘野果,都在一起。如果在学校里干了什么捣蛋事老师来告状,一般也是一去两家,绝不厚此薄彼。但他俩都没上初中,现在就在我爹办的竹编厂里干活。我很为他俩惋惜,但也没法可想,山里人穷啊,我们离21世纪高科技社会还远着呢。
娘听见我醒了,在院子里说:“龙崽,饭在锅里热着。你爹今天到镇上去了,他说让你好好玩几天。”我三下两下洗了脸,刷了牙,边吃饭边对两人说:“喂,我爹给我买了台电脑,一会儿我教你们玩。”
两人很高兴。虽然电脑这个词已听得耳朵里长了茧子,但地处深山的他俩还从没亲眼见过呢,这台电脑是老龙背村的第一台。黑蛋喊着:在哪儿?在哪儿?跑到我屋里找去了,英子跟在他后边。等我吃完饭进屋,他俩正站在电脑前瞪大眼睛看着,连摸都不敢摸。我打开电脑,给他们演示了各种操作:打字,编辑,上网,发电子邮件。两人眼红得不行,啧啧称赞着,说电脑咋这么聪明呢,叫它干啥就干啥,就像有个人在机箱里蹲着。还夸我:不愧是大学生啦,电脑玩得这么熟。其实我就这么几招,现学现卖,已经卖完了。我教他们玩了一会儿游戏,像俄罗斯方块啦、爵士兔啦,两人笨手笨脚,常常一上手就死了。我安慰他们,别急,多来玩玩就好了,熟能生巧。暑假这些天,你们尽管来学。他们很高兴地应承了。
往下再教他们什么呢?我想了想,拉出电脑中的画笔功能,在电脑上画了一个大大的鸡蛋,涂上墨,注上一行字:我是黑蛋,但我不是坏蛋。
英子捂着嘴笑了,黑蛋乐得咧着嘴说:“电脑还能画画呀,来,让我也试一试。”我又画了一个小姑娘,画得嘴歪眼斜的,注上“我是漂亮的英子”,英子低声抗议着:“这是我?看你把我画得多漂亮!”我又画了一条龙,水平太差,画得倒像是蚯蚓,注上“我是龙崽”。黑蛋像是被蝎子蜇了一样叫起来:“差点忘了一件大事,我和英子专门来告诉你的!”
英子也使劲点头:“对,一件大事,重要消息。”
“什么大事呀?”
“真是大事,这么重要的大事咋会忘记说了呢,全让你的电脑把我们搅迷糊了。你知道不,潜龙山的神龙出世了!”
我不禁失笑:“就这么件大事?”
黑蛋说:“你先别撇嘴,先别说我是迷信,我知道你那德性。听我把话说完再下结论行不?”
英子也说:“龙崽,这可是真事呀。”
我笑着说:“好,那你们就详详细细告诉我吧。”
黑蛋清清喉咙:“这事说起来话长,你当然知道黑龙潭的传说……”
我知道潜龙山和黑龙潭的传说。家乡有个独特的现象,就是这里的地名和龙有关系的太多:潜龙山,黑龙潭,老龙背,龙磨腰,回龙沟,龙吸水……传说黄帝大战蚩尤时,曾请一条神通广大的应龙来助阵。应龙在天上嘎嘎怪叫,杀死一个个铜头铁臂的蚩尤族人。黄帝战胜了,应龙却沾染了邪气,不能再上天,只好隐于云梦之泽。不过这是书上的传说,按我们这儿的说法,应龙的籍贯可不是什么云梦之泽,而是在我们潜龙山黑龙潭!黑龙潭在后山,一条长年不断的瀑布挂在潭上,恰似巨龙吸水,潭里的水黑绿黑绿,深不可测。至少,我们在黑龙潭潜水时从来没人能潜到底,因为潭水太凉,砭人骨髓。潭的周围全是合抱粗的大树,尤其是一株老银杏,故老传说那是神树,是黄帝手植的,已有6000岁了。当然这只是传说,但那棵银杏至少也有两千年的树龄,它的树干5个人伸开双臂都不能合抱。更奇的是,树皮长出好多垂挂,就像老妇人的乳房那样向下悬垂着,乡亲们常在上面绑上红布来祈福。“大跃进”那年到处砍树大炼钢铁,有人也看上这一带的古树,但乡亲们拧成一股劲反对,说这儿都是神树,砍掉就坏了这儿的风水。“上边”拿这些老顽固们没辙,再加上这里确实太偏远,砍树的事才不了了之。黑龙潭边还有一座小庙,匾额上写的是“神龙庙”,庙里的塑像已经没有了,不知道是年久湮没还是“文革”中被砸掉的。
关于家乡的龙,小学时我和黑蛋曾有过一次激烈的争论。黑蛋说,龙这种动物过去是有的,只是后来灭绝了。我说,龙只是神话,新华字典上写得清清楚楚:龙是我国古代传说中的一种长形、有鳞、有角的动物。能走、能飞、能游泳。所谓传说,就是这种东西实际是不存在的。黑蛋犟着脖子说,“传说”的意思就是“可能有,也可能没有”。这本字典编得太早,那时考古学家们还没挖出这么多恐龙化石。我说,你咋把“龙”和“恐龙”扯到一块儿了?恐龙是确实存在的一种动物,大约2亿年前到6000万年前在地球上称王称霸。但它们根本不是中国传说中的龙,“恐龙”的拉丁文原意是“恐怖的蜥蜴”,中国的生物学家们翻译时只是借用了“龙”的名称。其实不光是龙,连凤凰、麒麟也都是中国传说中的动物,实际是不存在的。黑蛋说,既是传说,总该有根据呀,古代肯定有过这些动物。
我和他争得面红耳赤,最后到生物老师那儿判输赢。当然是我赢了,但黑蛋一直不服气,他是那种认准歪理不回头的人。也难怪,生活在我们这儿,空气中随时都洋溢着龙的气息。从懂事的年代开始,龙就成了我们大伙儿的熟亲戚——不过从不露面而已。小时候在我心目中,“世上有龙”也曾是天经地义的事,只是在上学之后,学了一些科学知识,才慢慢否认了龙的存在。
为了说服他,我查了不少有关龙的知识。我知道龙的传说起源于新石器时代早期,在原始部落大融合时,各部落信奉的动物图腾自然而然地融为一体,这就产生了龙的概念。龙在中国传说中被奉为雷神、雨神和虹神。山西吉县柿子滩石崖上有1万年前的鱼尾鹿龙画,属于龙的雏形。辽宁阜新查海原始村落遗址(属“前红山文化”遗存)上有8000年前的龙形堆塑,位于这个原始村落遗址的中心广场内,由大小均等的红褐色石块堆塑而成。龙全长近20米,宽近两米,扬首张口,弯腰弓背。这条石龙是我国迄今为止发现的年代最早、形体最大的龙。河南濮阳西水城出土了6400年前的蚌塑龙纹,是用蚌壳堆成的。从这些龙的原始形态上,可以清楚地看到龙的起源和进化。
龙是怎么产生的?在古人心目中,世界是神秘混沌难以捉摸的。生产和生活不能不依赖雨水,雨水却常常向人们展示它的威力。再看这些与雨水相关的物象:云团滚滚翻卷,变化万方;雷电叱咤长空,霹雳千钧;虹霓垂首弓背,色像瑰奇;还有各种与水有关的动物,如鱼、鳄、蛇、蜥蜴等,长短参差、形状怪异——这一切是多么神秘雄奇,多么可怖可畏啊!
于是古人猜想:一定有一个“神物”支配着这一切。这个“神物”能大能小,善于变化,天上可飞水中可藏,集合了种种动物特性,又和雨水有着特别密切的关系。所以,龙是中国古人对鱼、鳄、蛇等动物,和云、雷电、虹霓等自然天象模糊集合而产生的一种神物。经过8000年的演化,龙已经成了中国人的心灵归宿。
对于21世纪的年轻人,这些都该是常识了,我没想到,黑蛋到今天还在认着他的死理儿!
我说:“黑蛋呀,你是没救了,21世纪了,你还是这么一个迷信脑瓜。我真懒得再教育你了,朽木不可雕也。”
黑蛋有点气急败坏了,红着脸说:“你这根本不是科学态度。你调查没有?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好多人都亲眼见了!”
“亲眼见了?亲眼看见长着鳞、长着角的神龙?你亲眼看见没有?英子你呢?”
我咄咄逼人地追问。英子怯怯地说:“我和黑蛋都没亲眼见,但村里真有人亲眼见的呀,我爹就亲眼见过。”
“在哪?什么时候?是在云里还是在水里?”
“就在一个月前,在神龙庙的祭坛上。”英子肯定地说。
“什么样子?”
“和画里画的完全一样,长身子,身上有鳞,头上长有枝枝桠桠的角,大嘴,鹰爪。”
我有点弄不明白了。我知道黑蛋说话不可靠,但英子不是说话“日冒”的人。看她说得有鼻子有眼,究竟是咋回事?我喊妈来问。妈走进来,肯定地说:“英子说得不差,真有人亲眼见过,像回龙沟的陈老三、陈明全、咱村的德新爷,少说也有五六个人见过吧。如今神龙庙可热闹了,百里之外的人都来朝拜,每天香火不绝。只有你爹不信,为这事很恼火,一直嚷着这是造谣、迷信,但这回他这个村长说话不灵,没人信他的。”娘犹豫地说:“龙崽,我正想和你商量这件事,我也想去神龙庙上一次香,你说这算不算迷信?”
黑蛋得意了:“龙崽,我说的差不差?”他耐心地教育我:“你别认死理了,这不是迷信。恐龙化石发现之前谁知道有恐龙?没有。现在谁都知道恐龙了吧。当然,现在还没发现龙的化石,但你敢说地下就没有?敢说世上就没有活龙?连神龙架有没有野人,现在还没有完全确定呢。照我说,龙这种动物是有的,不过后来基本灭绝了,只剩下那么一条两条生活在深山老林中,生活在潜龙山里。这就像是英国尼斯湖的怪兽和中国长白山的天池怪兽一样。”
我使劲摇脑袋。我知道龙和恐龙绝不能混为一谈。龙是从来就不存在的,哪儿出土过龙的化石?这是一个最起码的科学常识,如果连这也怀疑,那我就枉上8年学了!但这会儿我是绝对少数,三比一。黑蛋认真地说:“知道我们今天为啥找你?找你是来商量大事的。神龙出世千真万确。如果我们能把它调查清楚——调查一点儿都不难,神龙庙的庙祝说,神龙每天夜里都要去享受祭祀和贡品——再拍出几张照片,你想这该是多轰动的消息!从来没人见过中国龙,这回真龙现身了!没准儿外国大鼻子会拿100万元来买你的照片,咱们潜龙山要比尼斯湖更有名,成千上万的游客来游玩,成了全世界的旅游热点。这前景多诱人呀。”
我想起搭便车时何叔叔关于办旅游的意见,啧啧地说:“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黑蛋也有市场意识了,有战略眼光了。”
“那是那是,咱不能一辈子为你爹打工,受你爹剥削呀。拿破仑说过,不想当将军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