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浦志生此言一出,唐立、刘恭正和佟光夫等面面相觑,只有顾业成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顾业成看着他:“志生啊,这件事你想好了吗?”
青浦志生淡淡一笑:“养士千日,用士一时。我这条命,是顾先生你给的。现在你有了用得着的地方,我自当报效。况且刘老板和佟先生也都有恩于我。我知道我儿子能进上海商业银行,是刘老板帮我说了话的,也是佟先生破例点了头的。我的儿子已经进了佟先生的银行,我已经没有什么可操心的事了。我办完这件事以后,只希望佟先生对犬子多加关照,把他培养成为有用之材!”
佟光夫感动地:“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会的!”
刘恭正感慨地:“志生啊,这么多年了,我都没有看出来你是一位壮士啊!”
青浦志生笑笑:“这还不是跟着顾老板看戏,从刘老板舞台上的那些戏里学来的。”
唐立由衷钦佩道:“有什么样的义主,才有什么的忠仆,唐立我从心里服贴!”
青浦志生说:“顾先生,上海的局面会越来越险恶,我走后,你要多多保重!”
顾业成动容地点点头,把那支枪交到了他手里:
“这桩生意关系重大,千万不可莽撞,如何进去,如何应付检查,如何动手,每一个细节都要想好了方可进行!”
青浦志生说:“先生放心好了!”
刘恭正说:“志生兄弟,此事非同小可。如果办成了,就是为顾先生解了忧,替我和佟经理解了难,也是替丹顿夫妇报了仇!动枪对刀的事,我刘恭正插不上手,但是等你除掉江上蛟这个浑世魔王后,我一定在大世界为你好好地演上一出《刺王僚》!”
那支将要当礼物送出的左轮手枪,放在一个红木托盘上的金黄丝绒垫上。
青浦志生脱去了上衣,赤裸着精瘦的上身站在屋子中间,由唐立的助手们在为他准备行装。
唐立拿起手枪在手里熟练地摆弄着:“虽然你是顾先生的亲信,他不至于太怀疑,但是这枪里的子弹他们是不会让你带进去的。所以,子弹放在哪里,是这次行动成败的关键!”
一个助手拿起一粒子弹,把一颗有粘性的小药丸粘在子弹上,再把这粒子弹放在了青浦志生的肚脐眼里,然后给他緾上腰带:
“这是一颗!”
另一个助手拿来一付假牙,假牙的内侧也紧贴着一粒子弹:
“这也是一颗,这两颗都是备用的。”
青浦志生张开嘴,让他把假牙套在上面的牙床上。
然后两个助手各取了一粒子弹,分别放进青浦志生因削瘦而深深凹进去的锁骨坑里。
唐立看着藏在他肩窝里的那两粒子弹,点点头。
青浦志生也点点头。他伸开双臂,让两个助手给他穿上贴身的白衬衣和外面的高领黑长衫。
当顾业成走进来时,唐立对他道:“都准备妥当了。”
江上蛟躺在烟榻上悠然自得。
一个手下进来报告道:“顾业成顾老板来电话了。”
江上蛟得意地:“我估计到他会来电话的。”
“蛟兄啊,绑票收钱,这是你的生意,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可是丹顿儿子那件事,我是上门打过招呼的,人家赎金已经付出了,你却撕了票,这未免太不给我顾某人面子了吧?” 电话里,顾业成说。
“顾兄啊,这件事我要抱歉了,我是打算拿到钱放人的,这是道上的规矩嘛。可是丹顿儿子得罪的不是我,而是日本人!日本人要杀他,我有什么办法?如今国军走了,英国人怕了,现在上海滩的强龙是日本人啊,我们这些地头蛇不听他们的听谁的?不要说丹顿的儿子了,就是你我这样的上海大亨,不听日本人的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顾业成道:“不说丹顿的儿子了。刘恭正的女儿还在你手上吧,你必须向我保证不能再动她的一根毫毛!”
江上蛟说:“我何必要得罪你顾兄呢?可他们得罪的是日本人啊!”
顾业成故意地道:“我知道你上了日本人的船,而我还陷在蒋介石的烂泥河岸上。你是豪气万丈,我是英雄气短;如今是你得势,我跌霸了!”
江上蛟得意地道:“顾兄你这说得是那里的话,谁不知道自从王鼎松王老板跌霸隐退以后,上海滩上的老大就是你啊!我倒是有心也坐坐你那把交椅,可是总不能仗势逼宫吧!”他哈哈大笑。
电话里顾业成叹道:“用不到你逼宫,我顾某已经心灰意懒,打算收山了。”他顿了顿,“你不是一直想要蒋先生送我的那支手枪吗,我就送给你好了,拿到它,你也就算坐上这上海滩青帮的第一把交椅了!”
江上蛟大喜过望:“顾兄此话当真?”
“但是我有条件。一、今后凡事不许为难我顾某人;二、放了刘恭正的女儿刘亚男。”
江上蛟哈哈大笑:“一句话的事,这还不好说吗?你放心,我一定不会亏待你顾兄的!”
他放下电话,欣喜若狂:“他娘的,连顾业成这样的人物都向我跌软了,今后这上海滩,看看还有谁敢挡我江上蛟的路?”
顾业成的黑色轿车在门口停下。青浦志生从车里下来。
他捧着那个上面放着手枪的红木托盘,在江上蛟的保镖和打手的引导下向江公馆内走去,上身始终保持着端正直立的身姿。
第一进庭院当中摆着一张桌子。
青浦志生走到桌前,把那个托盘放在桌上,让江上蛟的手下们检查。
江上蛟的一个手下拿起手枪,打开转轮,用手指把转轮上的六粒子弹一一顶出来,子弹一粒粒落在桌上。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青浦志生。
青浦志生笑笑,伸开双臂示意可以搜身。
于是一个保镖上前,顺着身体两侧将青浦志生从上到下摸了一遍。
搜完身后,拿手枪的那个人把枪放回托盘上,把托盘端给青浦志生,示意他可以进去了。
青浦志生接过来,向他微微一点头。
一个保镖笑道:“别看家青浦志生人瘦,身板倒是挺得笔直!”
江上蛟公馆里长长的走廊。
在这条走廊里,丹顿走过,梅倩走过,现在走着的是青浦志生。
他挺直着身体,一路走进去,江上蛟的保镖、家丁等都从他身子两边滑过,
现在他可以没有阻拦地去见江上蛟了。
在走廊中间的那面大镜子前,青浦志生站住了。
他把端着的托盘递给跟在他身边的一个保镖:“你替我拿一下。”
保镖问:“你要干什么?”
“要见江老板了,我整理一下容装。”
他站在镜子前,假装整理衣领,两只手从肩窝里暗暗取出了那两粒子弹。然后从托盘上把左轮手枪抓在手里。
保镖举起托盘问他:“还有托盘呢。”
青清志生大步走进去:“江老板要的是枪,又不是托盘!”一边已悄悄打开转轮,把子弹填了进去。
青浦志生一直走到了最后一进,江上蛟的鸦片烟室。
江上蛟从烟榻上坐起身来,亲热地:“志生啊,这件事情有劳你了!”
青浦志生并不答话,径直举起枪来,对准江上蛟当胸就是两枪。
江上蛟不敢相信地看着他,直怔怔地倒下去,死了。
他身后跟着的几个保镖也全都呆住了,好一会儿才想到拔出枪来。
青浦志生嘲弄地对着他们打开了转轮。
刚才验枪的那个人惊讶地:“你的子弹是从哪里来的?”
青浦志生把左手拇指伸进嘴里,抠出了藏在上牙床上的那一粒子弹,填进了转轮,然后合上。
保镖们的枪一齐指住了他:“不许动!”
青浦志生笑了一下:“放心,这粒花生米是给我自己下酒的!”
说完,他对准自己的心口开了枪。
他倒下了,保镖们围了上来。青浦志生把空枪递出去,用最后一口气说道:“要是我不死,再补我一枪好了。”
他用最后的力气撕开长衫,打手和保镖们惊愕地看到,在他的肚脐眼里还藏有一粒子弹。
大世界中心舞台。刘恭正真的为青浦志生上演了一出《刺王僚》。
由潘月樵饰演的专诸唱道:
“姬王待我恩义厚,我今替他解烦忧;
鱼内暗藏剑一口,要把王僚一笔钩!”
刘恭正和顾业成在台下看戏。
顾业成感叹道:“青浦志生,真义士也!”
刘恭正问:“杀了江上蛟,我女儿会有救吗?”
顾业成说:“我估计日本人会来找我。”
果然,第二天森口义雄由李乐为陪着前来拜访了。
“森口先生,你是做药品生意的,不知今天为何光临寒舍?” 顾业成恭恭
敬敬地迎客。
森口义雄笑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呀。日中不开战时,我是一个药
商;如今日中开战了,我的身份,是大日本帝国陆军部驻上海特别派遣处的处长。”
“哦,处长先生驾到,有失远迎,请!”
森口义雄点点头,径直走进客厅,自己先在主人的位置上坐下了。
顾业成苦笑笑,只能在他下首坐下。
李乐为满面堆笑,上前道:“顾先生,日本军队已经进入除租界以外的上海。森口处长久仰顾先生是上海滩数一数二的大人物,所以特地要我带他到你府上来拜访。”
顾业成连忙摇手道:“不敢当,不敢当,上海这个码头,大人物太多,我算什么大人物?”
森口义雄道:“你是青帮的会首,还不算大人物吗?”
顾业成只能说:“我是非官方的,只是一个民间人物而已。”
森口义雄冷笑道:“那当然,中国官方的大人物,我量他也不敢留在上海。顾先生没有走,我感到很高兴!前些天我已经通过江上蛟向你表示了希望与你合作的意思,但是,我的朋友江上蛟江先生竟然被你顾先生的一个手下杀了,不知道对此事你有什么说法?”
顾业成摊开双手:“青浦志生居然把江上蛟给杀了,对此我感到非常震惊和意外,我实在不知道在他和江上蛟之间藏着什么过节?如果志生没死的话,或许还可以问出来。我是已经打算退隐收山的人,我让志生把那支枪去送给江上蛟,就是表示让贤的意思。我让送去的只是一把空枪,没想到却出了两条人命,唉,江湖上的事情实在是难以预料啊!这几天我随时都在准备接受巡捕房的讯问。”
森口义雄笑道:“英国人的巡捕房恐怕已经没有办案的兴趣了,而我今天来此的目的也不是代替他们来破案的。无论江上蛟是活着还是死了,他在上海滩的影响力都还不足以与你相提并论,这也是我看重你的地方。如今王鼎松老了,江上蛟死了,你顾先生是现在上海滩江湖上的头面人物,如果愿意与皇军合作,一定可以得到比和租界合作更高的利益。”
顾业成对森口义雄只是笑着摇摇头,不说是同意还是回绝。
森口义雄窥穿了他的心意,虎着脸道:“顾先生虽然说自己是个民间人物,可据我所知,顾先生曾经被蒋介石授过少将参议的军衔,并且你的门徒中有不少人不同程度地参加了国民党政府和军队对大日本皇军的对抗活动。对皇军进入上海之前的事情,我们可以既往不咎。但是,对于我们大日本帝国来说,希望你能喝一杯敬酒,而不是罚酒!”
李乐为和森口义雄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中国有一句话:两国交战,各为其主。当上海的主人还是中国政府时,顾先生的某些行为也是可理解的;但是,现在大日本帝国已经成了这个东方巴黎的主人,作为上海最具影响力的人物,顾先生自然也应该做一个识时务的俊杰才是!”
顾业成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不管对方是软来还是硬上,始终不动声色地似笑非笑,说出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这样重大的事,总要让我考虑考虑吧。”
森口义雄笑道:“好,我会等待你考虑的结果。不过有一点你必须明白,你可以对江上蛟下手,我也可以对你下手,如果你想离开上海的话。”
“森口处长,我想问一句,前些天我听江上蛟的口气,他已经投到你们日本人的门下了。现在他死于非命,他的那些人,不知……”
森口义雄说:“江上蛟一死,他的那些人自然由我接管过来了。如果你答应愿为大日本帝国效劳,我可以把他的那些人统统交给你!”
顾业成说:“这个不敢当。我关心的是,原来他手中的人质,比如说大世界老板刘恭正的女儿刘亚男,现在是不是也到了你的手上?”
李乐为得意地替他回答:“岂只是刘恭正的女儿刘亚男,就连刘恭正的那个儿子明达鹏,现在也在森口处长的手上。”
森口义雄不满地扫了他一眼,李乐为立刻缩了回去。
顾业成诧异:“这是怎么回事,我不太理解,还望森口先生见教。”
森口义雄淡淡一笑:“事情很简单,中国军队仓促撤退时,并没有来得及带走他们的看守所,而明达鹏就关在那里。”
顾业成就势提出:“那么,我可不可以替我的朋友刘恭正求一个情,请森口先生放了刘恭正的女儿,如果还能够释放出他的儿子……”
森口义雄伸出手打断了他的话:“我今天是来谈请顾先生与大日本帝国合作的事宜,如果你肯接受,那些事情都是有可能的。当然那些枝节小事我不会屈尊来办,请刘恭正直接找李乐为先生商谈就行了。当然,我知道李乐为没有什么大毛病,就是有点贪财,所以刘恭正恐怕还得付出点什么给他。”
李乐为点头哈腰地:“您说得太对了,知我者森口处长也!如果顾先生肯和森口处长合作,这件小事,我可以上门去为刘恭正办理。”
刘恭正从外面回来,匆匆跨进厅堂,竟然见到得意洋洋的李乐为和贝玉洁一同坐在客堂里。
刘恭正气不打一处来:“李乐为!你竟然还敢到我家里来?”
李乐为看着他话中有话地:“你家里我又不是没有来过。”
刘恭正正要发作,贝氏夫人却赶紧把他拉到一边:
“恭正,别的都不要说,他是为了救亚男而来的。”
刘恭正不敢相信地:“他?能救亚男?”
李乐为站起来道:“刘老板,你不要把人看扁了好不好?在你眼里,我李乐为难道就是一个坏人不成?我知道你们夫妻一定急着想救女儿出来,所以特意上门来助你们一臂之力。”
刘恭正不相信地:“救我女儿?你能帮上什么忙?”
李乐为得意地:“这你就不知道了,江上蛟死了,他的势力都归了森口义雄了,他绑来的票自然也归森口义雄了。我就是森口义雄的人啊!”
刘恭正惊讶道:“森口义雄?你是他的人?”
李乐为得意地:“是啊,森口先生过去是东亚公司的老板,现在是日本陆军部派驻上海的处长,是上海滩上实际上的老大。汪精卫政府在上海的头面人物,什么李士群啊,丁默村啊,都得听他的!你刘老板和项松茂过去因为人丹的事和他有过过节,项松茂不是就死在他手上了吗?可是我跟他没有过节啊,我还帮他办过不少事呢,比如在南京政府颁布币改令的时候,森口先生为日本国大量购买、兑取白银,我就帮过他的忙。现在,我是正式在为森口先生做事了。”
“这么说,你也是日本特务了?”
李乐为笑道:“你抬举我了,特务哪是我这样的人能做的?我不过是帮着森口先生做点经济上的事情罢了。”
刘恭正问:“那么你打算怎么帮我的忙?”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如果不心疼钱,就有可能换回你女儿的一条命。”
刘恭正沉吟着。
贝氏夫人着急地:“恭正,如果钱能够救女儿一命,那我们就拿钱吧!”。
李乐为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他知道又可以借此机会大捞一笔了。
刘恭正抬起头来,看着李乐为:“要多少钱?”
李乐为拔出自来水笔,在手心里写了个数字给刘恭正看。
刘恭正皱起眉,摇摇头:“现在时局不好,根本拿不出这么多现钱来。”
“你拿不出现钱,出让某项产业也可以啊!”
“看来你是有备而来啊,不知你看中了我名下的哪一项产业?”
李乐为嘻皮笑脸地:“我当然想要大世界了!但大世界太大了,我拿不动。就要你那个万国西菜社吧!”
刘恭正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气:“你倒是很会要啊!”
“怎么?刘老板舍不得?”
贝玉洁忙不迭地把刘恭正拉到一边:“给他给他,只要能救我们女儿出来!那个西菜社算什么?留在手里,不就是一群光屁股女人跳舞吗,本来就不是什么正经生意,再说现在兵荒马乱,那个生意也不好啊。”
刘恭正想了想,看着李乐为:“我可以把万国西菜社转让给你,但条件是,你必须帮我救出女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