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新舞台《龙吟虎啸》的新戏海报十分醒目地张贴了出来。
锣鼓声中,新戏开演:舞台上,一群日本海盗正在中国沿海烧杀掳掠,每一个扮演倭寇的演员,上唇都画着两撇和日本仁丹广告画上一模一样的小胡子。
一阵急急风中,由杜兰春、徐美玉、陶玉兰和宋小冬等扮演的戚家军上场。
潘月樵扮演的戚继光喊道:“倭寇休得猖狂,俺戚继光来也!”
紧接着,舞台上的戚家军把倭寇打得连滚带爬。
潘月樵精彩的武打和四个小将英爽的扮相激起全场一片叫好。
观众席中,一个也留着小胡子的观众站了起来,带着几个人愤然退场。这个人就是日本仁丹在中国的总经销商,森口义雄。
随着《龙吟虎啸》的上演,中国龙虎人丹的大幅广告也频频出现在上海各家报纸上。得了好处的报贩子们一边卖报一边叫喊着龙虎人丹的广告:
“哎,卖报卖报,看申报广告,龙虎人丹,非凡功效!龙虎公司正式开张,优质产品优惠市民!”
“哎,中国人请买中国龙虎人丹,分大包、中包、小包。大包售洋三角,中包售洋一角,小包售洋五分。凡购大包一包者,送样包十包;购中包一包者,送样包五包;购小包一包者,送样包两包!……”
不仅如此,刘恭正还临时招募了一群儿童,身穿白衣,头戴高帽,高着铜鼓,吹着喇叭,走上街头唱为龙虎人丹做促销的顺口溜:
“此人丹,怀中宝;治百病,有奇效;宜四时,宜老少;旅行备,最灵妙!
带队的大人用大喇叭喊着:“中国国民请服中国人丹,家居旅行勿忘中国人丹!”
几天下来,项松茂兴奋地告诉刘恭正:“这几管齐下果然灵,这几天在上海市场,龙虎人丹的销售已经可以和小胡子仁丹打个平手了。”
刘恭正笑道:“我就不信中国的市场只能是日本仁丹的天下!日本仁丹深入人心,靠的是广告。我们龙虎人丹自然不能示弱。只要在广告上用足了力气,我们不见得就输给小东洋。你们要记住,凡是有小胡子广告的地方,也要让人能看得见龙虎商标!包括铁路沿线,内河两岸。”
项松茂说:“还有一点,要打开销路,就要给经销商和零售店更多的甜头!”
刘恭正想了想:“我们可以采用寄售的方式,把人丹运到江浙两省的大小城镇,降低售价,扩大批发价与零售价的差距,把零售商从日本人那里抢过来!”
龙虎人丹的宣传声势大大地震动了日本仁丹商行。
森口义雄将印有龙虎人丹广告的报纸愤然拍在桌上。
“太过分了!这些中国人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一个下属说:“山口先生,他们的广告做得很厉害,价格又卖得比我们的低。我买了一些他们的货来研究,发现质量也不差。要是这样下去,龙虎人丹对我们生意的威胁是很大的!”
森口义雄毅然决然地:“决不能让中国人丹如此无法无天,给我准备文件,我要到法庭去告他们侵权,从法律上禁止他们的销售,屠龙杀虎!”
“日本东亚公司的森口义雄把我们告上法庭了,告我们的龙虎人丹侵了日本仁丹的权。这是会审公廨给我们的传票。”
项松茂把传票递给刘恭正。
刘恭正看看传票:“这有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市场上敢跟它短兵相接,法*又何惧它将军叫阵!”
日本仁丹诉中国人丹侵权一案在会审公廨开庭。
法庭庭长的木锤呯地一声敲下来:“原告森口义雄,你状告中英大药房龙虎人丹冒牌侵权,请陈述理由。”
“法官先生,日本仁丹,进入中国市场已有十数年历史,因其功效卓越著,受到广大消费者的欢迎。而这家中国所谓的龙虎人丹,在名称上,完全照搬了我们的药名,鱼目混珠,抢占市场,极大地损害了我大日本东亚公司的利益,我请求法庭对这种侵权行为坚决予以制止!”
庭长道:“被告代理人项松茂,面对控告,你有什么需要辩解的吗?”
项松茂站起来:“当然有。刚才原告说我们照搬了他们的药名,此说不确。日本东亚公司的这种药叫仁丹,而我们中英大药房的这味药叫人丹,请注意,一个是仁义的仁字,一个是人民的人字,只是发音相同,字义不同。而且,中成药中许多丸状药都可称之为丹,如还魂丹、七散丹等。所以,虽然发音相同,但日本仁丹和我中英大药房所生产之人丹,在名称上是完全不同的。就像原告名叫森口义雄,森口二字的发音,和牲口相同,我们不能说森口先生就是一只牲口,请法庭明察。”
他的辩词引起了旁听席上的一片笑声。
森口义雄站起来:“我抗议!”
项松茂坐下来,旁边的刘恭正低声笑道:“牲口二字,说得极好!”
庭长道:“原告森口先生——”
话一出口,旁听席上又是一阵哄笑。
庭长一敲棰子:“请肃静。森口义雄先生,请你继续发言。”
森口义雄愤然道:“就算被告方在文字上巧言善变,也改变不了中国人丹侵害日本仁丹的事实。中国龙虎人丹基本照抄了日本仁丹的配方,这一点是不能否认的!”
庭长道:“请被告方辩解。”
项松茂站起来:“原告说我们照抄了日本仁丹的配方。要知道,各个药品生产商对自己药品的配方都是极其保密的。请问森口先生,你们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拿来你们的配方让我们照抄过?你们不让我们抄,我们是不可能抄到的。如果你们让我们抄,又何须到这里来打官司?”
森口义雄道:“法官先生,刚才是我用词不当,不是照抄,而是模仿。我们已经请有关机构对这两种药做出化验,证明中国人丹的主要成份,与日本人丹基本相同,这不是冒牌侵权是什么?”
庭长道:“被告,对此你有什么可说的?”
项松茂说:“仁丹的配方,其实脱胎于中国的土方,原料也采自中国的药料。如果要说模仿,首先是日本仁丹模仿了中国民间的药方,模仿了中国从汉代就有的诸葛行军散。你们学了中国人的药方,卖药赚中国我的钱,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反过来控告日本仁丹侵了中国药方的权呢?再说,如果我在一家菜馆吃了一道东坡肉觉得味道不错,回到家里也买块猪肉回来学着做一做,无非是放些酱油、糖盐、料酒和香料,你不让我叫东坡肉,我叫西坡肉总可以吧,这又怎么说得上是侵权呢?”
森口义雄站起来:“被告之完全是偷换概念的狡辩!我们大日本东亚公司所生产销售的仁丹,是在工部局和前大清国农商部登记注册,申领执照的合法生产经营商品。请看,这是我们的注册执照。”
庭长道:“本法庭判案认得是在法律上的有效证据,请问被告,你能拿出证明龙虎人丹的生产和销售都是合法的证据吗?”
森口义雄得意地:“据我所知,龙虎人丹在工部局的注册申请已被驳回,所以它的生产和销售都是非法的,应该立即停止!”
法*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项松茂不说话,看着刘恭正。
庭长道:“如果被告方拿不出证明其生产和销售均为合法的证据,本庭将宣判其对日本东亚公司仁丹产品的侵权成立。”
刘恭正不慌不忙地站起来:“龙虎人丹确实因为日本仁丹的阻挠未能在上海工部局获得注册,但是,你日本仁丹有前大清国农商部的批准执照,我龙虎人丹有现中华民国政府农商部的登记注册和批准执照,我想,现中国政府批准文号的法律效应不会比前大清国的批准文号更差吧?请看—”
他从座位下面拿出了龙虎人丹的登记执照。
“再说,你叫仁丹,我叫人丹,字体不同,字意更不一样。你的商标是翘胡子的日本人头像,我的商标是龙与虎,风马牛不相及,根本不存在冒牌侵权的问题!”
看到被告方居然也拿出了合法的经营执照,大感意外的森口义雄气得脸色铁青。
而旁听席上的中国人则发出一片叫好之声。
庭长和两边的法官交头接耳一阵后,木棰一敲,当庭宣判:
“本庭经过合议,做出裁决:仁丹和人丹,其名称不在专用范围之内,两药都有合法的注册登记,两药可以同时在市场销售。现在退庭。”
宣判结束。龙虎人丹一方和旁听席上的中国人发出一片欢呼。
而日本人森口义雄则以仇恨的目光狠狠盯住项松茂和刘恭正。在森口义雄这里,这个仇算是结下了。
丹顿扭动门上发亮的黄铜把手走进了海关副税务司的办公室。
副税务司布朗坐在办公桌前,正在看一份档案。他眼皮都没有抬下:“丹顿先生吗?请坐。”
一页档案在他转动的手指下沙沙作响,丹顿在档案的封皮上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布朗终于抬起头来:“你想见我?”
“是的,先生,为了……解除我的合同的事。我不理解这封信的意思”。
“你不理解?是写得不清楚,还是内容不清?”
“不,先生,不是那么回事……我是说,我不理解为什么要解除我的合同?没有谈任何理由。”
布朗两手互相捻动着手指:“理由已经在信上说明了:税务司认为长期聘用你不符合……”
丹顿激动地接过来:“不符合海关的根本利益。对吗?”
“我可以说得再详细一些,你的几位顶头上司,他们提交了了一份报告,认为你的气质和性情不适合在海关任职。”
“不适合?能不能告诉我具体的原因?我犯了什么过失?我的工作使你们不满意?”
“首先是你的直接上司们不满意。”
“是因为我精确的工作使他们不满意?这太荒谬了!要精确,不是你这样要求我的吗?为什么当我努力做到精确时,你们却要解我的职务?”
布朗皱皱眉头:“这和精确无关。丹顿先生,如果精确地说,问题不在于你的工作,而在于……你打过板球吗?一个人即使是优秀的击球手,也不一定能够入选,假如他不能……不能有效地和其他队员配合的话。因此,在这种情况下队长的职责就是要保证整体的运转。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假如这个选手之所以不能有效地配合,是因为其他球员在作弊,而他不这么做呢?”
“作弊不是光明正大的行为。但是因为自己落选而去诽谤别的队员,也不是光明正大的行为。我要说的都已经说完了。就我本人的意愿来说,做出这样的决定是遗憾的。但是鉴于报告的性质――我只能说不会有其他的结果了,请你原谅!”
他以一种结束谈话的神情看着丹顿:“我要说的全都说了。”
于是丹顿只能选择离开了。先离开布朗的办公室,再离开海关,然后离开上海。他摇摇头,转身走了出去。
梅倩垂头丧气地走上楼梯。
韩如冰看着她:“哟,怎么啦,昨天还阳光明艳,怎么忽然就东边日出西边雨,莫非到黄梅天?”
梅倩努力忍住就要掉出来的眼泪。
“是他欺负你了,还是你们吵架了?”
梅倩终于忍不住了,一头扑到她怀里:“不是的,是他要回英国去了!”
韩如冰脸上变了色:“他又不要你了?”
“不是的,是海关不要他了,要赶他走!他一个外国佬,在上海没有了工作,不回国好去哪里?”
韩如冰安慰她道:“你不要急,慢慢讲,你要是真喜欢他,我们总归可以想想办法的。”
“要离开上海吗?”刘恭正问。
在经常喝茶的那家茶社,他和丹顿相对而坐。
丹顿端着茶杯:“我很遗憾,但不得不走,他们不要我了。”
“为什么海关不要你?”
“这茶真苦!”丹顿喝了一口:“他们说我不……不适合其他人。”
刘恭正也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中国有一句老话,皎皎者易污,翘翘者易折,你也许是犯了不合群的毛病。”
“这么说,你认为他们是对的?”
刘恭正笑笑:“也许是他们觉得你……不好对付?”
“不好对付?你指的是什么?”
“是不是因为有人给你送礼,而你没有接受;有人想让你通融,而你过于固执。”
丹顿惊讶地:“你都知道?”
刘恭正道:“你好像跟我说过那个丁先生的事,而那个丁先生,和我儿时的朋友顾业成有生意上的交道。他们也许是一伙的!你有你的原则,他们有他们的原则。”
丹顿惊讶地:“你是说,英国人控制了中国的海关,而某些中国人又控制了他们?”
刘恭正摇摇头:“不,要控制整个海关花费太大,其实,只要买通某些处在关键地位上的人就可以了,这些人能够阻止提升别人。当然,不提升某个很难打交道的人,甚至排除他,对他们来说就有利可图。”
丹顿说:“我很难相信布朗先生是被买通了。是他在我没上任之前就反复强调要精确精确!如果他也想通融,为何要强调精确呢?”
“不是所有的障碍都要推dao,有的只需要绕过。你必须认识到,中国人处理问题的方式和你们洋鬼子不同。在我们看来,赠送和收受礼物是很正常的事。假如巡捕把一个没有领取执照的黄包车夫拦了下来,车夫塞点钱给巡捕要求放行,我们就是这样办事的。我知道在英国不是这样,但在这里这是最好的办法,非常灵活,巡捕得益,黄包车夫也得益。在英国,政府把车夫给巡捕的钱作为罚金收下,然后再作为报酬付给巡捕。可是中国人看不出这其中有什么差别?”
丹顿顿悟:“现在我明白了,我被海关解职,肯定是丁先生和米尔森从中作祟,因为他们之间有交易。我知道,那位丁先生肯定是一位黑道上帮会里的人物,你的朋友顾先生是帮会里更大的人物。刘,我有一个问题,像你这样的正经商人,为什么也会和帮会和黑道人物打交道?”
刘恭正慢慢地喝着茶:“许多洋鬼子都认为统治上海的是工部局,要不就是外国领事们。但是中国的事情绝不是这么简单。你知道吗,真正统治上海的不是洋鬼子,不是过去的清政府和现在的民国政府,也不仅仅是两者的结合。就像中国古代盛酒的三足鼎,洋鬼子是一条腿,政府是另一条腿,还有第三条腿,就是和你打过交道的丁先生这样的人,就是比丁先生更大的顾业成,就是比顾业成更大的王鼎松!因为这条腿看不见,所以许多你们这样的洋鬼子就不相信它的存在。但是缺了这条腿,鼎就站不起来。这就是我要和顾业春和王鼎松他们打交道交朋友的原因。”
丹顿苦笑道:“看来我是被第三条腿绊倒了。我很对不起你介绍给我的那个女朋友,梅倩!”
“为什么?”
“因为我对她失了信,我不得不回去了。”
刘恭正说:“你并不是非回去不可。”
丹顿叹口气:“失去了工作,我在上海没有立锥之地。”
刘恭正笑道:“这也许并不是坏事。海关不要你,你可以另找事情做嘛。”
丹顿的眼睛亮了起来:“另找事做?什么事情……”
刘恭正点拨他:“做生意啊!你眼前就有个榜样,犹太人哈逊。你知道吗,我们喝茶的这个茶馆就是他的地产。在这上海滩上做发财梦的大多数外国人都不是海关官员,而是商人。商人!你明白吗?中国人有句话,衣锦还乡,现在你这样子可不是还乡的时候,你应该留下来,和我合伙做生意。”
“和你?”
刘恭正点点头:“我的生意发展得很快。我正在物色一位洋人,做我和外国主顾打交道的代理商,也就是说,做我的买办。现在你正好失了业,这个买办就由你来做吧。”
丹顿惊讶地:“我来做你的买办?”
刘恭正认真地:“这不可以吗?上海滩上最富有的中国商人,都是从给外国人当买办开始的。我们中国人可以给洋人当买办,你们洋人为什么就不可以给我们中国人当买办呢?”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行吗?我该怎么做?”
“我会告诉你,用你的英国人身份去搞订单。如果做得好,我们就可以用比斯怀尔和查顿这样的大洋行更低廉的价格,把中国的货物卖到西方去。因为大洋行受到中国买办的盘剥。我们也可以用同样的办法,把西方的货用最低的价格进到中国来,以此来和外国商行抢生意。还有,你可以利用你的身份,帮我到美英烟草公司去拿经销权。如果拿到,我将付给你第一笔相当可观的酬金。”
丹顿兴奋了起来:“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