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业成慢慢地把钱交给,叮嘱道:“守牢自己的嘴巴!这些钱是我帮你从正宫娘娘那里讨来的,先拿去用。”
志生看看四下无人,一下子给顾业成跪了下来:“阿成,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顾业成扶起他来:“先回去吧,你领我的情就好,以后有机会,我一定把你找回来!”
这一边厅堂里,桂芳姐话中有话地说:“福生,依我看,你是用错人了!”她转向王鼎松:“鼎松,你是不是也用错人了?”
王鼎松狠狠地盯了一眼徐福生。徐福生低下头去,额上沁出冷汗。
桂芳姐步步为营,用商量的语气说出她早已想好的决定:“看起来,这副担子,福生一人挑不起来。从今天的事情看起来,这个阿成倒不简单,我看可以让他来轧一脚,帮衬帮衬?”
王鼎松出了一口气:“也好。”
这时候顾业成进来复命:“师父,师娘,我叮嘱过了,他不敢乱说的。”
桂芳姐当众问王鼎松:“你说,凭阿成今天办事立功,是不是应该给他赏赐?”
王鼎松以手抓腮:“现在我这里正是用人之际,当然是要赏了,不过赏什么好呢?”
桂芳姐提醒他:“我们不是还有一处房子空在那里吗?就赏给他单门立户好了!”
她这样说了,王鼎松也不好当面驳回:“那就依你吧。”
顾业成倒身拜下:“谢师父抬举!”
桂芳姐悠悠地道:“我还有东西要赏你!”她让人把一个小藤箱放在他面前:“打开吧。”
顾业成小心翼翼地打开箱盖,里面竟是满满一箱银元,耀花了他的眼。
就在这个夜晚,一顶小轿把韩如冰抬进了一座幽深的宅院。
轿子落地。李富掀开轿帘。韩如冰走出轿子,在半透明的红盖头下环顾四周。
宅院里张挂着红灯笼,正中的厅堂里燃着红烛。但令她奇怪的是,整个宅院没有一丝生气,不像是一个正常人家。
当轿夫被打发走以后,整个宅子里除了她只剩了三个人。两个仆人和一个一个已是耆耄之年的老者。
那个白天她隔帘见过的老者正在屋里等着她。
张荣把她引到老者面前,退出去。
这就是要给她点大蜡烛的洞房吗?
老人上前揭去了她头上的红帕。她抬眼看着眼前的这个老人:银发,无须。骨相透出一些仙风,面孔上分明又浮着俗气。他的目光似乎是和善的,但笑容中却又渗出凶狠。
那老人问她:“你怕吗?”
她点点头:“怕。”
老人说“你不用怕,我打听过了,你是个苦命人,我呢,一样,也是个苦命人。所不同的是,你沦落在娼门,我沦落在宫城。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韩如冰惶恐地问:“是你要给我点大蜡烛?”
那老人道:“我说过了,我点不了你的大蜡烛。只不过是想把你当成一根红蜡烛,点上,让老夫借一点光。也在这上海滩上过两天凡人的日子。”
“过凡人的日子?难道你不是凡人,是仙人?”
那老人叹道:“不,是废人!”
韩如冰疑惑地:“我不懂。”
那老人说:“我很老了,是吗?”
韩如冰点头。
“老没有关系。有的人百岁了还能娶妻生子,但我不能了,我可以告诉你,我不光太老了,还是个太监!”
韩如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太监,为什么还要包我?”
那老人长叹一声:“你以为太监就一点也不是男人了吗?男人的东西被割掉了,但是男人的心并没有被割掉。是男人,总希望有一个可心的女人对他好啊!”
韩如冰:“你认为我会对你好?”
“随缘吧。本来,太监的命就是待奉皇上和太后,终老宫中。但是现在天下大乱,大清朝气数已尽。就是想安安稳稳地老死宫中也不可能了。实话跟你说,我是奉宫中之命携巨款赴武昌去给军队发饷。可现在前路已断,后路也难回,并且我已身患绝症,来日无多,不得已只能给自己找一条路了。这时候恰巧碰到了你,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缘份。”
“缘份,我和你?”韩如冰没想到,缘份竟会是这样的。
洞房墙外。李富搬了一张凳子来,放到窗下,他站上去趴到窗边,准备听壁脚。
忽然他身子一歪,跌了下来。他从地上爬起来一看,原来是张荣把他的凳子抽掉了。
李富恼火地:“你个太监,你干什么你!”
张荣也恼火地:“你个奴才,你干什么你!”
李富解嘲地:“我干什么啦?有人成亲,我在洞房外面听听壁脚,人之常情嘛。”
“什么人之常情,你这叫犯上作乱!”张荣说。
李富笑道:“你是太监,对洞房里的事当然不感兴趣。可我……”他忽然想到,“可明公公也是个太监,他这个洞房花烛之夜,不知是个怎么过法?”
洞房内。韩如冰战战競競地对明公公说:“听老爷的口音,像是扬州人?”
明公公笑道:“正是。你能听出我的乡音,那么你也是扬州人了?”
韩如冰点点头:“那么我和老爷是同乡了。”
明公公顿生一分亲切感:“不过你的乡音倒是听不出来。”
韩如冰:“早些年在上海花界,是扬州帮得势。这些年苏州帮和广东帮得势,场面上不便讲扬州话,就都讲上海话了。”
“看得出来,你是个聪明女孩。像你这样的姑娘,老鸨养了你们是要挣银子的。你挣过大把的银子吗?”
韩如冰摇摇头。
“那我就让你开开眼吧!”他把枕边的一只小箱子拖到床正中,就是那只打开给张荣看过的箱子,打开盖子来给她看,光是放在浮面上的那些珠宝就让韩如冰大为吃惊。
明公公说:“这些是我带出来办差的钱,还有我在宫中一生的所有积蓄。我离开人世之前,想把它交给一个可靠的人。”
韩如冰惊讶地:“把这么多钱交给别人?”
明公公看着她:“太监无家无后,难道能把这些钱都带到阴间里去吗?”
韩如冰默然。
明公公说:“当然,接受我厚赠的人,也必须接受我的重托!”
韩如冰问:“什么样的重托?”
明公公动情地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虽然是个无根之人,但也不能死了以后就什么也没有了。我得留下点什么,我的这么多银子—不,是家财,得有个人来继承着。我去了势,不能生儿子,可你能生啊!”
“我和你有什么关系呢?”韩如冰想。
明公公开导她:“如果你成了我的夫人,不就有关系了吗?我已经想好了,等我死了以后,你可以去找相好的,但生下的孩子必须姓我的姓!享受我留下的福气,给我上坟,为我这个断了根的人续上祖宗的香火!我说的这些,如果你能做到,这么多银子就都是你的!”
韩如冰被吓坏了:“不不,我做不到。”
明公公道:“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有这么多钱财放在你眼前,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动心吗?”
韩如冰说:“不敢动。”
明公公问:“为什么?”
韩如冰说:“因为你的重托比这么多银子还要重!的确,人大多都是为财而死,但也有为义而死的。鸟大多为食而亡,但也有些烈性子的鸟儿爱飞胜过爱食,虽然漂亮的笼中有食有水,宁愿撞笼而死绝食而亡。”
明公公叹道:“小女子不简单。我没有想到,一个勾栏中的女子,能够对这样大的一笔财产心无所动。”
韩如冰说:“如果勾栏中女子贪得只是金银财宝,那杜十娘何苦为了一个负心的李甲怒沉百宝箱?”
明公公大为感动:“说得好!说得好!可惜这样的女子不能为我所托。忽然他脸色一沉:“姑娘,你可知道我是怎样想的吗?”
韩如冰胆怯地:“不知道。”
明公公目江阴骘地看着她:“我想,或者有个人能受我之托,在我死后能给祖宗续上香火;或者我死的时候身边得躺着个女人,二者必居其一。不然的话,我这一辈子也冤、太屈了!”
韩如冰大惊:“这么说,我如果不答,老爷就要用我殉葬?”
明公公语含威胁:“你认为我做不到么?”
“能做到。你有这么多银子,别说买我一条不值钱的小命,就是买十条富贵命也能买到。今天我羊入虎口,若想生还,也只有指望老虎的慈悲了。”
“那你是宁愿死,也不愿答应?”明公公看着她那可怜的样子。
“生为无家的孤弱女子,生死但由别人摆布,但曲直,总得由着自己的心吧!”韩如冰说着跪伏于地。
明公公大受感动,连忙扶她起来:“起来起来,小姑娘,我是吓唬你玩呢?”
韩如冰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来:“老爷真是说着玩的?”
这回她看见的竟是一个老人慈祥的笑容:“面对你这样的一个让人怜爱的羊羔,我就是只老虎也要发善心啊。既然你我无缘,我也不强逼你。但是,包银我已付了,作为一笔买卖,你尽心陪我几天,让我最后的日子过得快乐些,总是可以的吧?”
韩如冰抬起头来,已满眼是泪:“谢老爷恩典!小女子一定尽心。就让我这根蜡烛,舞一曲羽衣霓裳,为老爷养养眼吧。”
说着,她褪去外衣,在明公公面前缓缓舞了起来。
薄纱衣中曼妙的躯体,在烛光下舞动着。
老太监明公公瞪大了眼睛在看着,他从未看到过如此美妙的景象。
明公公看着看着,眼中美人的倩影渐渐模糊起来。
他声音疲惫地:“好啊,真好啊。我累了,要歇息了,明天……明天如何安排呢?我带你去看戏,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