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十六铺码头不远的地方,锣鼓和鞭炮声中,全上海新最大最时髦的大新舞台正式开张了。
舞台上,武生名角潘月樵正和一群演员大打出手。真刀真枪的碰击声引得台下观众疯狂地叫好。
在可以俯瞰整个剧场和舞台的后排楼座上,大新舞台老板刘怀仁一边在看着台上的演出,一边在接受报纸记者的采访。
一名记者新奇地问:“刘老板,听这个声音,他们在台上开打用得好像是真刀真枪啊!”
刘怀仁得意地:“一招鲜,吃便天嘛!潘月樵艺高人胆大,这真刀真枪上舞台,就让我的大新舞台在这上海滩上占了先。”
“请问刘老板,你的这个戏园子起名叫大新舞台,有什么说法吗?”
刘怀仁侃侃而谈:“所谓`大新舞台’,大,是指它的规模超过了过去所有的戏园;新,是指与旧式戏园的区别。你知道,旧式戏台都是方形的,像个三面透空的方亭,台上没有布景,只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象征一切。最讨厌的是台前左右的两根柱子,使坐在两边的观众只能把脖子摇来晃去。同时园中一边演戏一边喝茶谈天吆五喝六。这是陈规陋习,需要革新。而你看我这个大新舞台:去掉了两根柱子,在台上加上了布景。把茶园式的观众席改成了正式的对号入座的现代观众席。更要紧的改变是:台上布景可以由机械装置迅速变换。台下设有地窖,放进水则浪涛滚滚,不放水时演侠客的演员可从地下钻出。甚至可以日月星辰,雷电交加,声光魔术,样样俱全。”
他正说着,台上的机关布景起了作用,烟雾滚滚,电闪雷鸣,令来宾和观众们大开眼界,连声喝彩。
大新舞台的台口高张着那付对联:舞台小世界;世界大舞台。
记者由衷地赞叹:“舞台好,舞台边的那付对子尤其好!”
刘怀仁得意洋洋地告诉记者:“这样的舞台,是我儿子刘恭正从国外学来的,我是按照他从国外寄回的全套图纸建造的!”
“那么请问刘老板,造这样的舞台要花多少钱啊?”
刘怀仁笑道:“你应该问:造了这样的舞台我会赚多少钱!当然了,我已经老了,这个舞台,是我替犬子操持的,真正的老板,应该是他。”
记者问:“那么贵公子为何不露面呢?”
刘怀仁道:“他现在正在从英国回来的船上,如果船期不误,这会儿应该已经开到吴淞口了。”
汽笛长鸣中,一条英国轮船正驶过吴淞口,进入黄浦江。
船头上站着两个中国青年,一个是刘恭正,一个是佟光夫。
刘恭正看着这故国景色:“黄浦江还是几年前出洋时的模样。”
佟光夫感慨地:“但是中华大地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武昌首义,各地响应,我看上海很快也就要光复了。三百年满清已到了强弩之末,我们头上的这根辫子,很快就要剪掉了!”
他们正说着时,一个英国青年也来到了船头,看着远去的吴淞口,和他们交谈了起来:“请问,那就是吴淞炮台吗?”
佟光夫说:“是啊,1840年你们攻下上海时,把它炸了,现在只剩下一堆废墟了。”
英国青年说:“那是他们炸的,不是我。我叫丹顿,是到上海来工作的。”
刘恭正感兴趣地问:“到上海来工作?”
“是的,我是到英国人领导的大清海关来工作。希望能和你们成为朋友。”
在三个轻年人的交谈中,船终于来到了外滩江面。船的右舷,有一座绿荫荫的公园,背景上衬着一幢幢带有柱廊用大石块砌成的大楼。而左舷则是一片肮脏灰暗的贫民窟、工厂和仓库,乱哄哄地挤成一堆。江面上泊满了各式各样的船只――班轮、货轮、煤轮、平底货船、驳船、帆船,在这些船只和江岸之间,还停泊和划动着许多小舢板。码头上传来了喧闹的声音。
看着这景象,甲板上的三个青年人发出各自的感叹:
刘恭正说:“这就是上海啊,我闻到了上海的味道,我到家了!”
佟光夫说:“上海将要改变了,上海肯定要变了!”
丹顿则说:“我已经看见了上海的外貌,但上海里面是什么样子的呢?”
船就要靠岸了,还站在甲板上佟光夫向码头上看去,他的神色立刻紧张起来—
他看到码头上跑来了一队清兵。
清兵们分两列围住了两个下客的舷梯的位置,准备开始盘查下船的客人。
正准备下舱的刘恭正注意到了佟光夫紧张的表情:“佟兄,你有什么不方便吗?”
佟光夫说:“你看那些清兵,他们是来抓人的,抓革命党。”
“我早看出来了,你是革命党,对吗?”
佟光夫沉重地点点头:“没想到远涉重洋回来,岸上已经张开了罗网!莫非我这颗脑袋要掉在满清覆灭之前?”
“有那么严重吗?”刘恭正问。
“革命,本来就是提着脑袋做的生意,要不就赢得天下,要不就输掉头颅。”
刘恭正出了一计:“那你就不要下船,还随船回去。这是英国人的船,清兵是不能上船搜查的。”
佟光夫苦笑笑:“那样倒是可以保住性命。但我这次回来是负有使命的,到了码头却被清兵吓得不敢登岸,回去岂不叫同志耻笑!”
刘恭正担心地:“那也不能玩命啊!”
佟光夫皱皱眉头:“只有碰碰运气了。或许他们不是要抓我?”
眼见得情势危急,刘恭正心生一计,他拿出自己的护照:“这样吧,这是我的护照,你拿着;把你的护照给我。”
佟光夫不安地问:“那他们抓了你怎么办?”
刘恭正一笑:“护照是护照,人是人。抓人可以看护照,杀头却是要验明正身的。你是革命党,我又不是革命党。他们要杀你容易,要杀我恐怕不那么便当!我有我的背景,官府捉错了人,能把我怎么样?”
佟光夫感激地揣起护照,并把自己的护照交给他:“那我谢谢你了!你的友情,容当后报!”
刘恭正说:“虽然有我给你做掩护,你还是要小心为好。最好是—”他贴近佟光夫的耳朵对他小声又授了一计。
底层的一间船舱里。
六只床铺上早空已无人影,丹顿迅速折好剩下的几件衣服,塞进唯一的皮箱里。船已停了,舱里没有一丝风,他热得大汗淋漓,索性脱下外衣,解掉领带,放进箱子里。他刚合上箱盖,就听见外面响起走近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佟光夫站在他面前。
“可以让我来帮你拿行李吗,丹顿先生?”
丹顿不好意思地:“不不,佟,你是高等舱位的乘客,怎么可以为我这个低等舱位的乘客拿行李呢?”
佟光夫眨眨眼睛:“可是我现在有点麻烦,需要一份为外国人拿行李的工作。看起来是我帮你拿行李,实际上是你帮我通过检查,可以吗,朋友?”
丹顿恍悟:“啊……当然可以。佟先生,你的护照有问题吗?”
佟光夫笑道:“如果有你这张外国人的脸给我当护照,我想就不会有问题了。”他提起箱子,“就这一件行李吗?”
“就这一件,我是个来上海闯世界的穷光蛋。”丹顿说。
佟光夫放下箱子:“你没有外衣和领带吗?”
“只有一套,皱了,在箱子里。”
佟光夫不由分说地脱下自己挺括的西装给他穿上,又解下领带套在丹顿的脖子上:“那正好,穿我的。这样你就像上等舱的乘客了,而我也比较合乎提行李人的身份。”
他提着丹顿的箱子走出去,丹顿一边理着领带,跟在他后面。
刚出舱门,一个胳膊上搭着条毛巾的印度侍者挡在面前,冲丹顿微笑着。
佟光夫提醒他:“是来要小费的,给他几个先令吧。”
丹顿递过去几个硬币。可那印度人瞅着钱一动不动:“难道先生嫌我照料不周?”他绷着脸,声音里透出不满。
“这还不够吗?”丹顿问。
佟光夫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币放到侍者手里:“这是一英镑。”
印度侍者这才露出真正的微笑:“谢谢先生!”
他望着他们走去的背影,不禁有些疑惑:“他俩谁是主人?”
下船了。刘恭正站在这一边舷梯边的甲板上,看着佟光夫正跟着丹顿从另一边的舷梯上走下船去。在码头上检查的清兵看见佟光夫是为一个洋人提着行李,草草看了一眼他的护照就放行了。
码头上。佟光夫跟在丹顿后面走出了几步,他回过头来,满含感激地向甲板上的刘恭正挥手。
这时候,一个身材魁梧、手里拿着一顶铜盆帽的英国人来到丹顿面前:“是丹顿吗?我是米尔森,奉命前来接你。你的行李呢?”
丹顿指指佟光夫手里的箱子。
米尔森眼睛一挑:“就这一件?居然还找了个仆人?唔,不错,像个要到上海来做事的样子。”
丹顿解释:“不是仆人,是朋友。”
佟光夫放下箱子:“丹顿先生,我们就此别过吧。”他和他握了一下手,转身走开去。
丹顿忽然意识到道佟光夫的西装领带还在他身上,急忙喊道:“佟先生,你的……”当着米尔森,他无法喊出下面的话。
佟光夫回过身来喊了一声:“后会有期!”便融入了上海滩上的人流。
刘恭正见佟光夫脱离了危险,便也开始顺着舷梯下船。他的脚刚踏上码头,一个清兵就伸手拦住了他:“护照!”
他装着漫不经心地把护照递过去。
清兵头目端详了一下护照,又抬头看看他,忽然大喝一声:“好一个革命党人佟光夫,抓得就是你,拿下!”
顿时,一根麻绳就套在了他的脖子上,两把钢刀架在了他的胸前。
刘恭正虽然有些紧张,还是潇洒地一笑:“你们抓错人了,我不是佟光夫,我叫刘恭正!”
清兵疑惑地看看他又看看护照:“不对啊,这上面的名字是佟光夫啊!”
刘恭正说:“那是护照被人拿错了,我的名字叫刘恭正!”
他回过身来,环顾了一下码头、轮船和黄浦江面,大声感慨道:“上海,我刘恭正回来了!”
大新舞台的台上正热热闹闹地演着《连环套》。
武生柯月山扮演的黄三泰正在起霸,只见他将垂在脑后的辫子当作武生的大
带,抬腿一踢,辫梢上肩,顺势一转,辫子在脖子上连绕数圈。
台下观众一片叫好。
正在台侧观看的潘月樵却皱起了眉毛。
也在一旁观看的汪笑侬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月樵啊,这一招不是你创出来的看家本领吗?什么时候被柯月山偷学去了。”
潘月樵道:“汪兄,你说,刘老板请这位柯月山来搭班子,是什么意思?”
“还不是为了让大新舞台的开张更热闹些吗。这位柯月山在天津时是名武生薛凤池的下手,后来转为正角,到东北一带演出,年轻气盛,孔武有力,听说演出十分火爆。”
“我看他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此番来大新舞台,是要与我潘月樵打擂台的!”
刘怀仁踌躇满志地走进剧场账房。剧场总管四盏灯迎上前:“刘老板来啦!”
刘怀仁问:“老四啊,上座情况如何?”
四盏灯喜滋滋地:“九成座!你请了柯月山来与潘月樵同台,二虎相争,轰动了上海,大家都争相来看。这位柯月山十分了得,铆足了劲,看来是想和潘老板争一下高下!”
正在这时,剧场里爆出了一片喝彩声。
刘怀仁眉毛一挑:“看看去。”
四盏灯陪着刘怀仁走剧场,找了个边座坐下观看。
台上,柯月山正在做单档表演。他抢了个先手,把潘月樵在下面剧情中饰窦尔墩将要使的虎头双钩都表演了一遍,跺得台板震天响,尘土飞扬。
台下观众叫好不迭。
看着看着,四盏灯的表情不对了,他凑向刘怀仁耳边:“刘老板,这不对啊,这套放单的活儿是潘老板的拿手好戏,现在柯月山先他出场把他的绝活都演了,等潘老板出场怎么办?他要是不演就栽了,他要是重演一遍还是栽,柯月山这不是想窝人吗?”
刘怀仁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这个柯月山,初来上海,不懂规矩!”
观众席里,两个懂行的戏迷正在议论着。
一个说:“今天这出戏,这位新来搭班的柯月山算是使出了全身解数,过瘾啊,过瘾!”
另一个说:“柯月山出了风头,潘月樵恐怕就要触霉头了。下面轮到他上场,不知道他还有什么新玩艺儿?要是没有,那他鼎鼎有名的潘老板就败在初来乍到的柯月山手下了。”
舞台侧台,潘月樵抱肩而立,冷冷地注视着台上。
柯月山在观众的叫好声中演完下场。见到潘月樵,不好意思地一抱拳:“前辈在上,晚生献丑了。”
潘月樵一笑:“哪里是献丑?分明是抢风头。”
这时刘怀仁和四盏灯走过来。
潘月樵心中有气地:“刘老板,你可是给我请来一个好搭档啊!”
刘怀仁抱歉地:“他年轻气盛不懂事,我也不知道他会来这么一手。”
这时候催人上场的锣鼓点响了起来。四盏灯关切地:“潘老板,不行的话走单的戏你就不要演了,直接上坐寨盗马就行了。”
潘月樵道:“那岂不是让观众看我的笑话。”
刘怀仁安慰地:“你还照演你的,谁不知道刚才柯月山那两下子都是从你那里偷学去的,我看论功夫火候比你还差得远。”
潘月樵不屑地:“他已经照虎画猫来了一遍,难道我还要照猫画虎再来一遍不成?”
空台上的锣鼓点子敲得更响了。
刘怀仁紧道:“那下面的戏,你是上呢?还是不上?”
汪笑侬走过来哈哈笑道:“刘老板,没事的,月樵兄弟这种人,没有几套暗藏的防身功夫,如何在江湖上混?”
潘月樵这才一笑:“知我者笑侬兄也!”
只见他不慌不忙,从衣箱中掏出一个家伙握在手中,便上台去了。
潘月樵出得台来,拱手施礼,观众给他一个碰头好。意思是看你下面怎么办?
只见潘月樵一扬手,一道寒光,在灯光下亮出一根四五尺长的白链,上下翻飞,左右飞舞,舞到快时,只见一片白光。原来这是九节鞭。
观众顿时爆出一片掌声喝彩,盖过了刚才柯月山的彩头。
观众席里那两个戏迷激动地议论着:
一个说:“没想到,没想到,身处绝境,居然出奇制胜,精彩精彩!”
另一个道:“这九节鞭上戏台,据我所知别人还没做过。这兵器很难使的,
它是软硬功,软如丝绦,硬如钢鞭,没有过人的功夫,是玩不转的!”
这时候在十六铺码头上,一队清兵正押着刘恭正往上海道台府走去。
刘恭正大声地对清兵头目道:“我跟你说过了,你们抓错人了!我不是佟光夫,我叫刘恭正,是过去的金桂茶园、如今新开的大新舞台老板刘怀仁的公子。你们在上海久了,应该都到我家的戏园子里去看过戏吧?”
清兵头目问:“你说你不叫佟光夫,为什么你拿的护照上叫佟光夫呢?”
“那是我在船上和别人把护照搞错了。”
“可我们不管别的,只管奉命捉拿革命党人佟光夫,拿到了就要回府交差。要是拿错了,你自己去和毓道台说。”
大新舞台台上,扮演窦尔墩的潘月樵正在演坐寨盗马一折,他念白道:
想当初,黄三太那老匹夫自夸豪强,指金镖借银两与我比武较量,胜不了俺的护手双钩,竟用暗器伤人。投靠清庭,为虎作伥。我将盗取御马,以报他一镖之仇!
他一个亮相,赢得了一片喝彩和掌声。
潘月樵收了架子,走到台前向观众们一拱手,竟做起了演说—那个时代关心时政的海上名角时常会在台上来这么一手:
“列位,窦尔墩此一折戏业已唱完,不过我潘月樵下台之前却有几句闲话要一讲为快。想当初满清铁骑乘我大明内乱,长驱直入。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尸积如山,血流成河,成就了二百余年鞑虏统治。其间虽有窦尔墩等义士好汉与之相抗,但毕竟势单力孤,难成气候。不想今日,风云骤变,有数万义士在武昌起义,清庭虽派兵弹压,但反清烈火已成燎原之势,眼见得满清统治气数已尽,没有几日可撑了。这正应了革命党人的一句话:‘试看今日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潘月樵的一番即兴发挥,又赢得了座下一片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