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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新世界’(1)

刘恭正由佟光夫领着到法国领事馆去见法国总领事加司东。

“加司东先生,这位就是我的好朋友刘恭正。”佟光夫向加司东介绍道。

刘恭正恭恭敬敬地对加司东鞠一躬:“尊敬的加司东先生,能够认识您是我的荣幸!”

出乎他的意料,本来在大班桌后面端坐着的法国总领事竟站起来绕过大班桌向他走来,并笑着伸出了手:“刘恭正先生,认识你也是我的荣幸。我听说你是一位有才华有想象力人,我们法国人对才华的喜爱一向要超过英国人,这正是我看重佟光夫先生这样有才华的银行家,和像你这样有才华的商人的原因。”

刘恭正受宠若惊:“谢谢您的欣赏,尊敬的加司东先生!”

加司东有些卖弄地:“不光从事艺术需要才华,从事商业也是需要才华的,新世界游乐场的成功创办,就像巴黎的红磨坊一样,也是一个作品,我说得没错吧,佟先生?”

佟光夫点头称是:“您说的太好了,加司东先生!”

加司东更加发挥起来:“既刘恭正先生是这么一位有才华的商人,那么,我就把这张同意他在法租界内开办一个新的大型游乐场的批文,当作一张奖状颁发给他,你觉得怎么样?”他从大班桌面上拿起了那张批文,以优雅的姿态和得意的笑容交到刘恭正手里。

佟光夫更加赞美地:“您的话和您的行为方式,充分体现了法兰西民族的浪漫精神!”

刘恭正还不敢相信他这么便当地就已拿到了批文。

加司东说:“这也证明了我们在上海执行开明的殖民政策的成功。我相信,刘先生要在我们法租界新建的这个游乐场,一定会胜过现在建在英租界的那个‘新世界’!”

刘恭正激动地道:“谢谢加司东先生,我会的,一定会的!”

佟光夫和刘恭正向加司东致礼后,转身要走出去。正在他们拉开办公室的门的时候,加司东又追上了一句话:“顺便问一句,刘恭正先生,你给你的这个新游乐场想好名字了吗?”

刘恭正站在门口回过身来,他略微一怔,一个精彩的回答似乎没有经过大脑就脱口而出:“我想,它应该叫做:大—世—界!”

仅仅半年以后,‘大世界’就正式开张了。于是想凑热闹、看新奇的上海人全都赶来了,门口的售票处排起了长龙,好像不去‘大世界’就枉为上海人。真正应了那句成语:万人空巷。‘大世界’的票价与‘新世界’一样,也是小洋两角,但里面的世界却是“新世界”不能相比的。刘恭正为“大世界”定了一条原则:凡是“新世界”有的花样经,“大世界”都要有;而“新世界”没有的,“大世界”也要有!

大世界这个游乐场的开张,标志着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上海的娱乐业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黄金时代。

在大世界的前厅里是一圈有着不同曲率的镜子,各色游人看到镜中的自己,无不发出哈哈大笑。笑得弯腰捂腹,笑得泪流满面,甚至有的笑得在地上打滚。

开张之日,刘恭正领着丹顿、四盏灯、洪正秋、毓昌、汪笑侬、潘月樵等人走来。他边走边向他的朋友们介绍着:

“……各种地方戏曲,新世界有的,大世界都有,不但更加齐全,而且名角云集。在各个剧场中,轮流演出申曲、的笃班、常锡文戏、绍兴大班、扬州清曲、北方鼓书、苏州说书,还有滑稽、魔术等等,同时演出或交替演出,从午后一直演到深夜。京剧作为百剧之首,被安排在大世界中心舞台。开业的第一出戏,我特意选了《辕门斩子》……”

汪笑侬道:“但是你这大世界现在最吸引上海人的地方,我看还是这个有镜子的前厅。到了这里,不光我是汪笑侬,人人都成了张笑侬,李笑侬,侬笑我,我笑侬,大家自己笑自己。有趣,有趣,真是有趣!”

刘恭正说:“这还得益于丹顿为我买来的这批镜子,当时是作为电梯的搭售品,没想到来了以后出的风头比电梯还足!现在外面的人都知道了,大世界里不光有西洋景看,还有西洋镜好照!”

洪正秋道:“我看这成了大世界的画龙点睛之笔!”

四盏灯说:“丹顿先生,你说这种镜子叫什么镜子?怎么能把人照成这种奇形怪状?”

“这叫变形镜子,是利用玻璃的曲面,使影像造成不同程度的改变。”

汪笑侬道:“人到了这种镜子面前,就要哈哈大笑,我看还不如叫哈哈镜。”

刘恭正立刻敏感地抓住了:“哈哈镜?好!这个名字叫得好,哈哈镜!这要在广告上着力宣传一下!”

洪正秋也来了灵感:“有了哈哈镜这个名字,我马上连文章的标题也有了:`大世界里无奇不有;哈哈镜前笑倒众生!’”

刘恭正兴奋地道:“好好,明天这篇文章一见报,售票窗口更要挤得水泄不通了!”

这一边,镜子前一位客人大笑着: “哈哈哈哈,扁了扁了,我变成了一只日本矮冬瓜!”

这时候正好有两个日本浪人从他们身边走过,闻言大怒:“八格,你们说谁是日本矮冬瓜?嗯!”

那客人见势不妙:“我又没有说你是日本矮冬瓜,我是说我自己是日本矮冬瓜还不行嘛。”

日本浪人更加恼火:“八格牙路,谁敢说我们大日本国民是矮冬瓜?”

两个日本浪人抓住那客人动手就要打。

毓昌见状不妙,连忙上前隔在他们中间劝架。但他年纪已大,显然挡不住那两个身强体壮的日本浪人。眼看日本浪人就要大打出手,潘月樵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手一个抓住了两个日本浪人的手腕,日本浪人挣了两下,没有挣脱,知道是碰上高手了,气焰立刻就降了下来。

“我说两位客人,君子动口不动手,大家到这里来都是寻开心的,不要来寻开打好不好?”潘月樵放开他们。

一日本浪人道:“是他们先骂人的!”

潘月樵问:“他们骂什么了?他说自己像一只日本矮冬瓜,并没有说你们日本人都是矮冬瓜,难道你们日本就没有矮冬瓜吗?冬瓜要是不矮,长得老长的,不就成了丝瓜了吗?当然了,你们看看这哈哈镜里面,冬瓜南瓜丝瓜西瓜,什么瓜都有,开心一笑,百怒全消,为什么要打相打?”

两个日本浪人听他这么一说,不禁四面看去,果然看见他们自己的形象在镜中有的长有的圆有的粗有的扁,也开始吃吃地笑,笑着笑着,终于禁不住开怀大笑起来。

刘恭正等一干人看见刚才这一幕在笑声中解决了,也都开怀大笑起来。

待笑声落下之后,毓昌凑到刘恭正身边道:“刘老板,刚才这件事,亏了潘老板出手制止,不然恐怕就真打起来了。大世界这个地方,鱼龙混杂,各色人等都有,从长计议,治安问题十分重要。现在不是原来的大新舞台了,要维持好整个大世界的治安,恐非老朽之力能够胜任!”

四盏灯也道:“大世界能够顺利开张,是事先打通了法租界的关节。现在上面的关节打通了,下面的关节还要通,主要是法巡捕房那边还要摆摆平。只要王鼎松王探长肯出面,大世界的治安就可以放心了。”

刘恭正说:“这个我已经想到,顾业成已经帮我去说过了,下午我就要到王公馆去拜访他。”

为了大世界的治安问题,王公馆这座庙里的香是不得不烧的。

王鼎松端坐在堂上。顾业成和刘恭正一边一个坐在客座上。

一见面,王鼎松就抬起大拇指:“大世界,开得好!我的徒弟们已经去看过了,比新世界要好得多。过两天空了,我也要去白相相。”

刘恭正说:“大世界的开办,得到了法国领事加司东先生的大力支持,要不然也不会这么顺利地就开张了。”

王鼎松话里有话:“有加司东先生的支持当然很好,可是加司东先生只管在他的办公室里喝咖啡,这整个法租界的公共治安,还不是由我王某人在管着吗?”

“所以,大世界的治安,也要王老板多多关照了。”

王鼎松拍拍胸脯:“这个好说。刘先生的事就是我王某人的事!你只管放心去做,谁敢到你那里去惹是生非,先要问问我法捕房愿意不愿意。”

“那就太谢谢王老板了。当然了,对王老板和手下人对大世界的关照,我自会要表示一分意思!”

王鼎松笑道:“都是自家人,不用客气。业成知道的,我这人胃口不大,你只要给我大世界百分之十的股份分红,我保你大世界年年发财,日日平安!”

王鼎松的狮子大开口让刘恭正一下子十分意外,他怔在那里,答应也不好,不答应也不好:“王老板,大世界刚刚开张,收回投资也不是短期就能做到的事,这百分之十的分红……”

王鼎松见状不快,道:“我是不愿强人所难的。如果嫌太多了,我也可以不管这个闲事的,刘先生不妨再去考虑考虑。考虑好了,再来告诉我。”

刘恭正和顾业成两人从王公馆里出来。

刘恭正心情懊恼地:“业成啊,王老板的胃口也太大了,一开口就是十分之一的利益。这趟麻烦你带我来找王鼎松,反倒弄得骑虎难下了。”

顾业成摇着折扇道:“王老板一开口就要百分之十,是有点狮子大开口。不过你要从另一方面去想,有了这只狮子立在你大世界的门口,可以免掉多少麻烦啊!开大世界可不同于别的生意,这里面三教九流什么人都要来的,如果没有这路尊神给你压住阵脚,来一帮打家劫舍的强人你如何对付?你付出了这百分之十,就算是买了一份全保险,只管放心做生意,安全上的事体,就全不用你操心了。只要生意做得兴隆长久,舍一赚九,又何乐而不为呢?”

刘恭正边走边想:“你这么一说,倒也有理。”他站了下来:“好吧,那就拜托你告诉王老板,我同意给他百分之十的股份分红!”

顾业成收拢扇子:“这就对了,要舍得出才能赚得进!”

刘恭正说:“今天晚上大世界中心舞台献演开场戏《辕门斩子》,这你位戏迷要不要前来给我捧捧场啊?”

大世界中心舞台,舞台台框上挂着大幅横幅:

为庆贺大世界隆重开业

强大阵容献演《辕门斩子》

开演前。剧场里已经座无虚席。

两个戏迷在座位上低声议论着—

“既然是庆贺献演,剧目为什么不挑个喜庆热闹的龙凤呈实在,偏要选个戏名中有个斩字的戏呢?”

“你不知道吗?大世界的老板,就是过去大新舞台的老板。而这个大新舞台的老板,当年在大新舞台上演《辕门斩子》时差点被当时的上海道台推到舞台上杀掉!幸亏有人出手相救,才活到今天,才有了今天的大世界。我想他选这出戏来演,大概是为了纪念他当年大难不死,才有了今天之后福吧!”

掌声中,刘恭正从大幕缝间走了出来,进行开演前的致辞。

他向台下一拱手:“各位观众、各位先生、各位女士、各位客人:在开演前,请允许我先讲几句话。大家知道,本人原来是大新舞台的老板。由大新舞台,生出了一个新世界,又生出了一个大世界。而大新舞台,则是由我父亲刘怀仁创办的。六年前,我从海外留学归来,正赶上武昌举义,天地翻覆之际,刚刚下船登岸,就被当作革命党抓了起来,押到大新舞台上要当众斩首,而那时候,舞台上演的正是这出《辕门斩子》。”

观众席中,一个戏迷乙捅捅另一个:“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刘恭正继续说道:“今天,我在这里献演《辕门斩子》,是为了庆祝我的大难不死,更是为了纪念我的父亲刘怀仁先生。我父亲是上海娱乐业的开拓者之一,现在我要以大世界的开业,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他的话激起热烈的掌声。

“下面,让我来介绍一下今晚演出的阵容。”

大幕拉开了一条缝,已经扮好戏装的演员们依次走出来,首先走出来的是汪笑侬。

“这位是我父亲的朋友,也是我的前辈,沪上名角,汪笑侬汪老板,他饰杨延昭。”

接着走出来的是潘月樵,刘恭正继续介绍:

“这位是我父亲当年的合作者,也是我的朋友,以全武行享誉沪上的潘月樵潘老板,他饰杨宗宝。”

刘恭正介绍第三个走出来的:

“这位是当年的上海道台毓昌先生。当年就是他差点在台上砍掉我的头!”

台下一片哗然。然而这正是刘恭正想要的效果。他大声道:

“不过我们不打不成交,他也成了我的朋友并在我的大新舞台做了襄理。今天,我特意请他反串为杨宗宝求情的八贤王赵德芳!”

台下爆出了一片大笑,气氛极其热烈。

接着走出来的是两位坤伶。

“这两位,是过去大新舞台,也是现在大世界中心舞台的新秀:杜兰春和宋小冬,她俩分别饰演穆桂英和佘太君。”

蓝桥别墅楼上。韩如冰坐在梳妆台前。

她已化好了妆,正在盘心头发。但镜中的她看上去却显得心神不定。

她的面前放着一张印有大世界字样的大红请柬。

张荣小心翼翼地走上来问道:“主子,大世界的戏,你是去看还是不去?”

韩如冰拔出刚刚插好的金钗,弄散了已经盘好的头发,没好气地:“我去不去看戏,你那么上心干什么?”

张荣退了一步:“我没别的意思,您要是去的话,我就去给您叫车。”

韩如冰回过头来看着他:“为什么你认为我会去看这出戏?”

“您和那刘老板,当年不就是因看这出戏才认识的吗?要说起来,他的那条命还是您好心救下来的。这回刘老板在大世界重演这出戏,特地给您送来了帖子,我想,刘老板在心里头还念着您的好呢!”

韩如冰想了想,又开始重新梳头盘发。

大世界中心舞台,锣鼓声中,《辕门斩子》正在演出之中。

汪笑侬扮演的杨延昭升帐问罪,杨宗宝已被绑起来就要行刑。

杨延昭唱道:可气那不肖子私把亲招,

将奴才绑法桩定斩不饶……

焦赞孟良二将求情道: 元帅开恩哪!

佘太君闻讯赶来,唱: 听说是斩宗宝把我吓坏,

因甚事一定要把这刀开?

杨宗宝唱:都只为招亲在那穆柯寨,

待祖母进帐去把情讲来。

众士兵喊: 佘老太君驾到!

杨延昭唱: 忽听得老娘亲来到帐外,

问老娘驾到此所为何来?

莫不是为宗宝这不肖奴才?

佘太君唱:因何故绑辕门要把刀开?

舞台上,演员们演着戏。舞台下,被邀请到场的佟光夫和丹顿在看着戏。

佟光夫眼前晃动着的是台上的戏,但在他心中浮现着的却是当年在轮船靠岸

时刘恭正换服装救他那一幕的情景。

丹顿眼前看着台上的戏,但他心中浮现出的却是当年在大新舞台他眼看刘恭正将要被砍头,他站起来为他大声疾呼的情景。

而在侧幕条边。刘恭正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台上的戏,一边把目光投投向观众席,希望在观众席中能发现那个他盼望着的倩影。

他不太放心地回头问四盏灯:“四叔,那张请柬你肯定是帮我送过去了吗?”

“她能不能来,我不敢肯定。可是那张请柬,我派的人是肯定给你送到了!”

舞台上,戏在继续进行着毓昌扮演的八贤王上场:

赵得芳一马儿来在马标。

(白)哎呀贤外甥啊,

为什么在帐外头戴法标?

杨宗宝唱:嗐,都只为穆柯寨私把亲招。

焦赞孟良二将上前通报八贤王驾到。

杨延昭唱:耳边厢又听得贤爷驾到,

驾离了南靖宫为了哪般?

八贤王: 赵德芳坐虎帐满脸陪笑,

尊一声杨元帅细听根苗……

此时的毓昌在戏中扮演的是慈眉善目救人的角色;但在他的回忆中,他却想起了当年他押着刘恭正硬要在舞台上开刀问斩时的情景。

侧幕条边。刘恭正耳边听着台上的戏文,眼睛在台下观众席里搜索,他心中浮现着的却是他当年被押在台上即将被问斩时看到的情景—

他看到一个老人颤颤巍巍的步履和一双轻盈秀美的少女的脚。

他看到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一个少女搀着一个老者向台上走来。

他看到那个少女迎向他的目光,那目光仿佛是在说:“不要紧的,我们来救你,你不会死!”

忽然间,从观众席中传来的一种惊奇的声音把他从回忆里拉回到现实中。

在他身边,台上,剧中的穆桂英正唱着上场:

耳边厢只听得锣敲鼓打,

走向前唤一声恩爱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