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他看到观众席正中的走道上,一个丽人款款而至,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坐到了早已为她准备好的座位上。那正是他一直在盼望着韩如冰。
刘恭正长舒一口气,欣然,也释然了。他的眼角竟闪动着一点泪光。
舞台上,戏更加热闹地演了下去。
舞台下,韩如冰在看着戏,眼前浮现的却是当年的情景—
那个就要被砍头的青年的目光深深触动了她,她忽然用颤抖的手抓住了明公公:“老爷,求你救他!”
明公公一怔:“你说什么?”
韩如冰壮起胆子道:“我知道,在座的这些人,只有您有本事救他。”
明公公:“为什么要救他?”
韩如冰:“我不知道,我就是想救他。”
明公公:“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你要让我救他,总要有个道理。”
韩如冰抬起眼睛看着他说:“你如救他,他的儿子,将来就是你的香火!”
于是一只满是皱皮的老手手盖在了一双美丽绝伦的少女的手上。
看着,想着,她泪眼迷离了。
她来看这场演出,或许标志着她和刘恭正之间的某种和解。
有人敲响了刘恭正在大世界的办公室的门。
刘恭正说了一声:“请进。”他看到一个看着有点面熟的人一边鞠着躬一边向他走来。
“你是谁?”
那人道:“刘老板,我是李乐为啊。”
刘恭正若有所思:“李乐为?这名字生得很,不过你这张面孔我倒是好像曾经见到过。”
李乐为说:“不是好像见到过,是肯定见到过。我过去的名字叫李富,在前清大员明公公身边当过跟班,就是毓昌要杀你的头的时候出面救你的那位明大人,刘老板你记起来了吗?”
“哦,我想起来了,我确实见过你。怎么,那位明大人死了以后,你就在上海留下来了吗?”他问。
“是啊,那明公公临死前让张荣跟着韩如冰当仆人,给了我一点碎银子就把我打发了。你知道他为什么留下那张荣跟着韩如冰,非得把我打发走吗?”
刘恭正不免有些好奇:“那是为什么呢?”
李乐为露出一付要说出重大机密的表情:“因为那明大人其实是个太监,张荣也是个太监,可我不是!所以,他非得把我打发走,要是留下我在那如花似玉的韩如冰身边,老家伙能放心吗?”他说着,嘿嘿嘿地笑起来。
他那笑的模样让刘恭正感到厌烦,皱起眉头道:“你来找我,就是要告诉我这些事吗?”
李乐为连忙道:“不是不是,我来找刘老板,是想在刘老板这里讨一碗饭吃。你看我一个人在上海无亲无故,过生活糊口挺不容易的。现在刘老板开起了大世界,我想正是需要用人之际,希望刘老板看在我当年给明大人跟过班的分上,给我一份生活做。”
刘恭正说:“你这一口上海话倒是学得蛮地道了。”
李乐为自夸地:“是啊是啊,我这人其实是很灵的,刘老板要是给我一份生活做,我一定会很卖力的!”
刘恭正看着他:“可是你会什么呢?你会唱戏吗?你会变魔术耍杂技吗?你会放电影吗?”
李乐为摇摇头:“这些我都不会。”
刘恭正揶揄地:“我知道你会什么,吃喝玩乐你肯定都是会的,可是这能帮我做什么事呢?”
李乐为说:“我头子活络,消息灵通,我可以给你当个包打听,帮你打听各种消息啊。”
刘恭正眼睛一亮:“你这种本领对我倒还是有一点用处的。那你就帮我打听消息吧。”
“你要哪方面的消息?我一定能打听得来!”
“你先在游客中打听打听,比如说,他们到大世界里来玩过了都有哪些反映?对哪些项目兴趣比较大,对哪些项目不太感兴趣,还希望能够设立哪些好白相的项目,你把这些情况都告诉我。”
李乐为开心地:“这个生活太好做了,我可以一边白相一边打听。”
刘恭正认真地:“但是你不要只顾白相,不顾工作。我有个非常明确的思想,就是想方设法让游客乘兴而来,尽兴而归。我办大世界固然是为了挣钱,也是为了证明我在上海滩的人生价值。你懂吗?”
李乐为说:“我晓得了。还有什么要我打听的?”
刘恭正说:“还有,你每隔几天就要到新世界去玩一次。”
李乐为更加开心地:“在这里玩还不够,还要到新世界去玩?”
刘恭正强调道:“不是去玩,是去打听,要打听到新世界什么娱乐项目做得好,我们大世界就要比它做得更好!”
新世界游乐场售票窗前,李乐为走来:“喂,买一张票。”
售票员殷勤地:“请问先生你吃中餐还是西餐?”
李乐为不解:“什么中餐西餐?我是来游园的。”
售票员解释道:“是这样的,我们新世界为了优惠客人,门票内包括一顿午
餐或晚餐。你要是愿意吃中餐呢,门票就是五角;你要是愿间吃西餐呢,门票就是一元。”
“哦,门票中还包一顿饭,这倒新鲜,我要西餐!”他递了一元钱进去,“反正老板报销,有西餐不吃猪头三!”
李乐为晃晃悠悠地走进新世界游乐场,迎面看到一个大字横幅:
“13日起楼下天津班子表演奏技;二层平台增映影戏。”
他走了一层楼梯,迎面又看到一个大字横幅:
“14日起三层平台请看美国自由车大王走钢丝,观之令人咋舌!”
他又走上一层平台,迎面还是一个大字横幅:
“24日起特请天下第一力举千钧之武艺力士苏云飞、艺女双燕飞、力士双鲤飞合演五花飞石、大上三吊!各位游客万勿错过!”
李乐为自言自语道:“大世界,新世界,看来这擂台是打起来了!”
他找了个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点起一支烟,舒舒服服地抽了起来。他的舒服是有道理的,谋到了这么一份吃喝玩乐就是工作的差使,安有不适意之理?他正在享受着自己的良好感觉,忽然听到身边响起一个嗲声嗲气的声音:“先生,侬要吃杯茶吗?”
他抬眼一看,只见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招待款款地在他身边坐下,一块热手巾递了上来。这位女招待,名叫苏丽娟。
苏丽娟殷勤地:“先生,侬先揩一把面好吗?”
李乐为不懂:“侬看我这付面孔,清清爽爽白白净净,有啥好揩头?”
苏丽娟笑道:“啊呀,我请侬揩面,又不是看侬面孔渥浞呀,侬晓得勿啦,我这个热手巾可是洒了香水的,要是不看侬面孔清爽有模有样,我才不会请侬香气扑面呢!”
李乐为愰然大悟:“哦,原来这叫香气扑面,我要的,要的!”
他接过那块热手巾擦了一把脸。
苏丽娟接过手巾:“侬看看,香气扑面之后,侬更加眉清目秀,精神焕发了!”
李乐为开心地:“侬这个小姐倒是蛮会讲话,讲得客人蛮开心!”
“先生,侬已经香气扑过面了,下面再给侬清泉入心,好不啦?”
李乐为不解:“清泉入心?啥意思?”
苏丽娟掩嘴笑道:“啥意思,就是泡一杯茶!”
李乐为警觉地:“泡一杯茶,这杯茶有啥讲头吗?”
“当然有了,香气扑面是免费供应的,清泉入心,先生总要付一点茶钱吧。”
李乐为问:“茶钱多少?”
苏丽娟嫣然一笑:“像那种面孔不白不净不清不爽的客人,小洋两角也就可以了。但是像你这样看起来蛮有身份的先生,总要付个一元两元的吧?要不然我好意思,先生你也不好意思呀!”
李乐为瞪起了眼睛:“什么,一杯茶就要一元两元?你们新世界的门票包一顿西餐才卖一块钱啊!”
苏丽娟不屑地:“那顿西餐算什么?大路货,填填肚子的。一块猪排,既不好吃又不好看。可是我在你面前,陪你说话,先生就不觉得秀色可餐吗?”
李乐为有点垂涎地看着她:“秀色倒是可餐,但是太贵一点了,要知道,到长三里去过夜,也不过三块银洋啊!如果我付了茶钱,是不是就可以餐你一下?”
苏丽娟笑道:“那就要看先生你是否懂得分寸了,你要是想搀着我的胳膊,让我陪你走走看看,倒也是可以的。”
李乐为色眼迷离地:“我要是想餐你餐得多一点呢?”他说着便把一只手向她腰间伸去,并试图向上去接触她的胸部。”
笑脸盈盈的苏丽娟顿时变色,一把打开他的手:“先生请你放尊重点,不想吃茶,倒想吃起豆腐来了!告诉你,我是靠漂亮面孔吃饭的女招待,不是长三堂子里靠身体吃饭的妓女!”
李乐为笑道:“哦哟,什么女招待,还清高得很,你以为我不知道,别人把你们这种女人叫做`玻璃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