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目睽睽之下,韩如冰翩然离场。
看着放弃花国总统的桂冠,翩然而去的韩如冰的背影,众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心情最为复杂的是刘恭正,他站在那里望着韩如冰的背影出神,脸上的表情半是恼恨,半是佩服。
忽然间王莲英发话打破了全场的静寂:“主席先生,既然花国总统自己不当了,那么我这个花副总统,就应该顶她的空缺提升为总统啦,对吧?”
孙玉声受到提醒,走到刘恭正旁边:“刘老板,既然这样,你看,是不是由副总统递补为总统,以下各级,依次递补?”
刘恭正回过神来,毅然决然地:“不!总统就是总统,副总统就是副总统。她不想要这个总统桂冠,是她的事。但是这个总统是由她当选的,别的人就没有资格戴这顶桂冠!我决定,这顶总统桂冠,由大世界代为保存,任何时候,只要韩如冰女士想要,都是她的!”
王莲英在边上醋意大发:“选花国总统,选花国总统,最后总要有一个人当总统的吧?韩如冰不肯当,为什么就不能让我来当呢?”
刘恭正不悦地:“选举花国总统,本来就是一件娱乐大众的事情,你倒当起真来了,当真要做这个总统去治国平天下啊?人家韩如冰拿得起放得下,已经用自己的行为为那些真正治国平天下的男子做出了榜样,难道你就非要当这个总统吗?当个副总统就不错了!”
孙玉声有些为难地,附在刘恭正耳边低声道:“我知道你不想把这个本来是韩如冰的总统桂冠给别人,但是花国总统的选举,最后只有副总统没有总统,这向舆论界有些不好交待吧?让报纸怎么登载呢?”
刘恭正说:“怎么登载?就如实登载好了!我们并不是没有选出花国总统,只不过总统挂冠而去。要是嫌副总统排名第一不好听,干脆把总统治改为内阁制,让副总统当总理好了!”
于第二天报纸上赫然登出的大标题是:
众芳选举揭晓,无奈何总统挂冠
花国政体改制,副总统改当总理
清嘉园里,卢佳龄读报大笑:“如冰啊如冰,可真有你的!当初你说要到大世界去参加花国总统选举,我还不知道你要搞什么名堂。没想到你来了这么一手,当选了花国总统又弃之如敝履。刘恭正怎么也不会想到吧?”
韩如冰淡淡笑道:“这样一来,新世界花榜评选因为有王莲英的退出而不够圆满;大世界的花国总统选举也因为我这个总统大人的挂冠而去而有所缺憾,在选美的较量上,两个世界打了一个平手。这也算是对你为我两肋插刀的一点报答吧!”
卢佳龄感动地:“如冰啊,你的心意我领了!过去我对你的错怪,你也不要放在心上,我们永远是可以割头换颈的好朋友!其实,早知道你要这样帮我,我倒愿意你戴上那顶花国总统桂冠的,我知道那点奖金你不在乎,但是花国总统的头衔,对一个女人来说总是一件荣耀的事!”
韩如冰说:“其实我戴不戴那顶桂冠,世人都知道上海第一届花国总统的当选人是我。再说,刘恭正并没有把这顶桂冠让王莲英戴上,而是放出话来,说把桂冠为我留着,这说明,他虽然气我,但在心里对我还是保留了一份情义的。”
卢佳龄叹口气:“你们俩的事啊,又是情又是仇的,搅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以后无论你和那刘恭正打架也好,亲嘴也好,我都不管了!”
韩如冰笑道:“那以后,我若和他有所和解,也就不算冒犯你了!”
卢佳龄说:“那个刘恭正,要说起来在上海滩上也算得上是一个人物,你如能和他重修旧好也是一件好事。只不过作为生意上的对手,我还是要和他唱对台戏的,除非有一天,或者他的大世界倒闭,或者我的新世界关门!”
这一年上海新世界的花榜评选和上海大世界的花国总统选举互相竞争闹得
如火如荼,成为上海娱乐界的大事。但是另一方面,也有社会舆论对妓女当选花国总理持严肃的批评态度,对这样大棒妓女的活动予以抨击,呼吁租界当局对妓女加以取缔。《大陆报》开此先声,各报皆纷纷响应,给工部局以压力。不久,工部局组织特别委员会,名为淫业调查会。此调查会在纳税西人会议上,发布了《废娼说帖》,仔细叙述了废娼势在必行。这一提案得到了纳税西人会多数人的赞同,于是原本处于犹豫观望中的工部局只得认同,提案获得通过。根据提案,会上通过了从明年起要使娼妓禁绝。
洪正秋摇晃着报纸走进刘恭正的办公室:
“恭正啊,看到没有?工部局终于决定要禁娼了!我看你打算搞第二届花国总统竞选的想法可以打包收起来了。还是把精力花在多排演一些新戏、好戏,对民众寓教于乐,让大世界靠演戏挣钱的同时,也为增进市国百姓的素质做一点事情。”
刘恭正接过报纸看了一眼,不在意地:“你以为工部局真要禁娼啊?这不过是做一个姿态而已,在上海要想禁绝娼业是不可能的!”
洪正秋认真地:“怎么不可能?你看,作为禁娼的第一步,工部局已先期通令各妓院捐领营业执照,无照者不得营业。然后,再定一日期进行当众摇珠定号。摇中者,被吊销执照,停其业。工部局准备以这种方式,达到逐步禁娼的目的。”
刘恭正惊讶地:“你说什么?他们真要摇珠禁娼?”
工部局的第一次摇珠禁娼行动在南京路议事厅进行。
南京路上前来观望的人如潮水一般拥挤,盛况空前。
所谓摇珠,就是在一个可以转动的透明大玻璃瓶中装进一些有号码的圆珠,在摇动玻璃瓶后,将挤在瓶口处的珠子取出,和现在福利彩票摇奖方法如出一辙。所不同之处是中号者不是中奖,而是歇业。
每摇出一组号数,公证人员便大声宣布。
于是台下围观者中便爆出一阵大哗:“啊,歇了歇了,又歇了一家!”
有人幸灾乐祸:“这一家嘛,妓女们都又老又丑,老鸨还凶得要命,早就该歇了!”
下一次摇号结果出来,又一阵大哗:“啊,歇了歇了,又歇了一家!”
也有人表示惋惜:“这一家嘛,姑娘们都蛮漂亮的,就此歇了,未免有点可惜!”
清和坊里,桂芳姐正在给她门下的妓女们发放遣散费。
她面前的桌上放着一摞摞银元,她叫到一个名字,便有一个妓女上前,拿去桂芳姐示意的那一摞银元。
一个妓女心有不甘地:“桂芳姆妈,我们清和坊,真的就此关门啦?”
桂芳姐道:“不关怎么办?这次摇珠,摇去的又不是我们一家。被摇中的妓院在第二年的四月底必须关门歇业。我想与其硬撑到那时候,还不如早一点打烊,你们也可以早一点去另谋高就。”
那妓女说:“可是我们舍不得离开你,你就不能请王老板去通融一下吗?”
桂芳姐板着脸:“这是工部局的规定,我们家王老板总不能为了保住我这个老鸨,丢掉他自己探长的位置吧?这清和坊是肯定要关掉的了。你们如果想从良嫁人,这正好是个机会;如果还想吃青楼这碗饭,可以另投门庭。那个王莲英,在当选了花国总理之后,不是从清和坊出去自立门户了吗?”
那妓女说:“可是听说莲英姐的执照也被这次摇珠给摇掉了!”
“桂芳姐,你真的把清和坊给关掉啦?”
韩如冰和桂芳姐在相对饮茶。
桂芳姐放下茶杯:“其实这次没摇到我,被摇到的是一百九,而我的号是一百九十九。上海人拎不清爽,把两个号都叫做一百九。虽然摇到的不是我,但我早已有关门之意,和三鑫公司相比,清和坊挣的钱实在太少了。再说王莲英一走,最叫座的花旦摘了牌,生意也清淡了许多,正好借着摇珠禁娼,从此不做老鸨,去省心省力地去做个正儿八经的大亨太太。”
韩如冰告诉她:“既然你的清和坊不开了,我也要搬家了。房子已经买下来了,在景阳里。”
桂芳姐说:“这样也好,住在四马路上毕竟会让人想到你的出身。住到景阳里去,就完全是个正经的有钱人家了。”
屋顶茶座上,大世界的两个场面经理,混混小开李乐为和交际花苏丽娟,正在互相交换着刚刚得到的信息。
李乐为幸灾乐祸地告诉苏丽娟:“我告诉你,王莲英触了大霉头了!刚刚从清和坊里跳出来,打着花国总理的金字招牌自立门户,就被摇珠禁娼摇中了,阎瑞生告诉我,她这两天正在家里抱头痛哭,像死了爷娘一样伤心!”
苏丽娟笑道:“这可真叫如丧考妣,她刚刚得到一个花国总理头衔,正可以凭此大发其财,却被砸掉了饭碗,心中懊恼,自然是要大哭一场的。”
“我还听说,桂芳姐也被摇中,已经停牌歇业了。”
苏丽娟说:“被摇中的是一百九,桂芳姐的号码是一百九十九,上海人搞不拎清,都叫一百九,许多人都以为她被摇中了,其实不是的。”
李乐为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苏丽娟道:“我陪桂芳姐和韩如冰打麻将,在麻将桌上听来的……”
李乐为打断她:“等等,你什么时候混到她们的麻将桌上去了,看来你这朵交际花,不光交际有钱的男人,连有名的女人也要去交际?”
苏丽娟板起脸来:“你要不要听,不要听拉倒!”她做出一付转身就要走的样子。
李乐为连忙拉住她:“那桂芳姐为什么要关了清和坊呢?”
苏丽娟道:“总是她自己不想做了。”
李乐为眼睛一动,脑筋一转:“哎,王莲英是要吃花界这碗饭的,被摇中了号,伤心得要死;而桂芳姐不想吃这碗饭了,经营执照对她来说也就没有用了,我们何不借此做一笔中间生意呢?”
“中间生意?怎么个做法?”
李乐为点拨道:“你想办法把她的执照讨来;我再拿去卖给王莲英,所得钱财,你我两人分分,岂不是都可以发一点小财?”
苏丽娟白他一眼:“我拿来,让你去卖,那还不全进了你的口袋,怎么能知道你会分一半给我?”
李乐为赌咒发誓:“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数,我要是不守信用,不得好死!”苏丽娟道:“就算这样,我何苦要过一道手让你去卖呢?我自己卖给她不是更便当吗?”
李乐为急了:“这个赚钱的主意可是我出的!你要是真敢甩了我自己卖给她,我就会到桂芳姐那里去告诉她你的为人,那你还想不想当她们的麻将搭子了?”
这个威胁是有效的,苏丽娟连忙道:“我不过和你开开玩笑的,当什么真?
事情就按你说的办。我去讨来执照,由你去出手,所得银子,我们两人二一添作五。”
李乐为伸出手来:“一言为定,拍手为盟。”
苏丽娟说:“谁要拍你的猪脚爪?只要你守信用就行了!”
韩如冰搬进了景阳里的新家。
一张麻将桌,八只纤手在推牌洗牌。
四个打牌的佳人是:韩如冰、卢佳龄、桂芳姐,还有苏丽娟。她们一边打牌,一边说着闲话。
卢佳龄道:“桂芳啊,我看这次摇珠禁娼倒也蛮好,要是不摇到你头上,你也下不了决心就此关张。”
桂芳姐笑道:“你有所不知,我关门打烊和摇号无关,我的执照这次并没有被摇去。”
苏丽娟故意道:“桂芳姐是鸿运高照,不屑于再做这种生意了。可王莲英呢,一心想吃花界这碗饭却偏偏吃不成了。她既没有运气,又想不开,昨天还跟我说,还不如一死痛快呢!害得我劝了她好半天,才总算打消了要寻短见的念头。”
桂芳姐抬起了眼睛:“怎么,你跟王莲英也熟?”
苏丽娟说:“她也算是我的朋友吧。唉,王莲英可真是不幸,伤心得生了一场大病,一个劲地怪自己交上了倒霉运:本来可以如愿当上花国总统,却因为韩阿姐半路杀出来,夺走了花国总统。她说如果韩如冰真当花国总统她也服气,谁知韩阿姐并不要当这个总统,只是要触一下刘恭正的霉头而已,害得她只能屈居花国总理。而摇珠禁娼,偏偏又摇到了她的头上!她说她生来就是吃娼门这碗饭的,如今不让开业了,让她去做什么好呢?”
她一番话,竟说得另三个女人多少有些同情起来。
卢佳龄道:“她的霉运,恐怕也是她自己找的。是她先退出新世界花榜,触了我的霉头。她被别人触霉头,恐怕也是一种报应。”
苏丽娟替王莲英叹道:“老天真要是这样报应她,未免也太不公了。她的花国总统当不上是理所当然,但是她当作金饭碗的营业执照偏偏被摇了去,这不是真的要她的命吗?”
韩如冰听了多少心中不忍:“好了好了,你不要说了。在花国总统选举中,确实是我克了她一把。现在又听你说她竟是如此可怜,这样吧,就让我来帮她一把好了!”
苏丽娟不动声色,但抑不住有些喜上眉梢:“不知如冰姐怎样才能帮她?”
韩如冰看着桂芳姐:“反正桂芳姐已经关了清和坊,这张执照也没有用了。倒不如让王莲英拿了执照去继续经营她的生意。”
桂芳姐看看她:“你倒是心好,替她说起情来了。”
韩如冰笑道:“谁叫我欠了她的呢?我夺了她的一个头衔,还给她一个饭碗,你看怎样?”
桂芳姐道:“你这样说,我也就不好驳你的面子了。那张执照现在对我来说已是一张废纸,送给王莲英倒可以当她的救命稻草,那就送她个顺水人情好了。”
苏丽娟抑不住心中的兴奋:“你们两位阿姐此话是开玩笑还是当真?”
韩如冰说:“男人是军中无戏言,我们女流之辈是麻将桌上无戏言,桂芳姐这样说了,定会做到!”
苏丽娟心情激动地:“那我就替王莲英谢谢两位大阿姐了!”
工部局会议厅,一群外国人董事在长会议桌前正襟危坐。
丹顿作为候补董事,在一旁列席会议。
主持会议的董事会主席正在发言:“工部局前一些日子颁布的禁娼令,正在租界内逐步实行,此项举措已受到中国国内以及国际舆论的好评。今天会议的议题是:审议中国当局关于在公共租界内禁售鸦片的请求。请各位发表意见吧。”
一美国董事发言:“鸦片问题,已经在工部讨论过多次了。但迄今为止,英国政府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并没有对鸦片的输入有所控制。清王朝垮台了,中国毕竟在名义上已是一个拥有主权的共和国家。但这并没有影响到英国对中国的鸦片输入,两个租界的销烟量一年比一年上升,所以,清醒的中国爱国者对此不能坐视,他们纷纷写文章抗议,以正义的舆论抨击鸦片对中国的危害。对于这一点,我们从殖民地变成独立国家的美国人可以充分理解。我认为公共租界和法租界当局都应该重申当年清政府与英法领事在宣统年间订立的禁令。”
英国领事反驳道:“禁娼和禁烟不同,禁娼—不管最后娼妓业是否能完全禁绝,但起码目前是为工部局赢得了声誉;而禁烟,确实会影响到我们大英帝国的实际利益。但是,鉴于在中国深孚民望的孙逸仙先生,还有目前的中国政府对鸦片贸易持反对态度――虽然只有天知道,他们的反对态度是出于道德原因还是经济原因――并且鉴于这次欧洲战争中中国毕竟是站在了我们一边,我国政府认为有必要在这个问题上显示决心,为了不让他们用鸦片攻击英国,我们决定对鸦片进口有所限制……”。
丹顿从旁听席上站起来,向外面走去。
“喂,是刘吗?”走廊里的电话间,丹顿给刘恭正打电话。
电话里响起了刘恭正的声音:“丹顿吗?是我。我派人给你送去的戏票你收到了吗?”
“谢谢你!我收到了,但是,工部局正在开会,我恐怕没时间来看戏。”
电话中刘恭正说:“工部局的会能一直开到晚上吗?再忙也你要来,哪怕迟一点也不要紧,这出戏不同一般,你会在戏中有所发现的!”
大世界中心舞台的包厢,丹顿进来的时候,刘恭正正在里面等他。
刘恭正摆摆手,让他坐下来,示意他朝舞台上看。
戏已开始了,是《梁山伯与祝英台》,那个祝英台一出来丹顿就认出了,那竟是——
他惊讶地:“梅倩!几年不见,没想到在这里又看到了她。”
刘恭正苦笑着:“看出梁山伯是谁了吗?”
“是韩如冰?对,是韩如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