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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交易所(2)

“我们俩其实应该是天作之合,妨碍我们结合的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钱!我可以猜到你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也可以想象这笔钱对你的重要性。就是因为你有了这么一大笔钱,所以你不能相信我刘恭正是真正对你好,会担心我是在贪图你这笔钱!其实,你是错怪我了。”

韩如冰幽怨地:“你以为你是想对了,又怎知道还是把我想错了呢!”

刘恭正叹口气:“不管是你错还是我错,总之是我们错过了一场婚姻。错过了事已经无法挽回,但是无论怎样错,我们彼此心中都还忘不了那段情,这点总不会错吧?”

韩如冰点点头:“这倒没错。”

“我早已成家立业,现在你是不用担心我用结婚来图谋你的钱财了。这些年来,你对我刘恭正的为人也应该看得很清楚了。作为朋友,我请你把钱投到我的银行里来,你入股,我经营,你的钱按股分红。这点你总该信得过我吧?”

韩如冰沉思着,不说话。

刘恭正道:“其实,我从别的地方示未必就筹不到这笔钱,我来找你,还是因我很看重你我之间的这一份情,我相信我有难处时你会帮我!当然,感情归感情,生意归生意,为了让你放心,我们还是签一份合同,一切先小人后君子,你看如何?”

韩如冰想了想:“好,这笔钱我可以从别人的银行里拿出来,放到你的银行里。不过我有一个条件:这笔钱只作为存款,不作为股本;我也只要利息,不要分红!”

刘恭正提醒她:“可是这样做你就太吃亏了!”

“我宁愿吃亏,也要放心。我们两人的关系,只是私下里你我知道。我不愿意让满上海的人都知道我和你在合伙做生意,那样对你太太不好,对我也未必好。在这件事上,我和你的关系,只是储户和银行的关系,你挣了钱,是你的,我不眼红;你赔了钱,也不能赔我的。如果需要,我要能随时取回存款。你能答应这个条件,我就肯把这笔钱借给你。”

“我当然能答应,只是……”

“那就不要再说了,就这么办好了!”

“你真的要自己办银行?”佟光夫惊讶地抬起头来:

刘恭正得意地点点头:“不瞒佟兄,钱,我都筹妥了。我这趟来,不是向你借钱,而是想近水楼台先得月,向你请教办好银行的秘诀。”

佟光夫认真地看着他:“我劝你还是三思而后行。”

“我决心已定。佟兄啊,你有你的难处,不能借大钱给我,我能够理解。但以你我的交情,教我一些如何办好银行的法宝秘籍,总是可以的吧,望佟兄务必不要保守。”

佟光夫笑道:“法宝是没有的,但有几条经验我可以无保留地告诉你:最重要的一条只有两个字,就是:服务。”

“服务?”刘恭正显然认为这太简单了。

佟光夫解释道:“因为实力不能与人匹敌,我把自己的银行定位为大银行服务,只要能用服务能力取信于大银行,就可利用大银行的资金,同时再以本身最优良之服务吸取存款,善加营运,博取微利,稳步发展。这样在开业之初,就无须巨额资金,也不必与其他大银行较量股额之巨细。一句话,以服务能力代替现金资本。外商银行的资本是我们无法比拟的,我们在服务方面与之竞争,方能够以己之长,制彼之短。”

刘恭正点头道:“有道理。你的银行是为大银行服务,那我呢?”

“洋商银行一向只注意政府交易和外国贸易商,而忽略一般小商平民;而小商平民又慑于洋商银行之高楼广厦,语言不通,望而却步,不敢问津。如果有服务周道之银行出而应其需要,纵令资本不大,也可以不动声色地与各洋商银行逐鹿竞争,不仅存款可以增加,放款也可以随之增长,资本不易积累与不易运用的困难,都可迎刃而解。这就是我的方便法门,刘兄自可拿去运用。你看,我这样传授法宝秘籍,算不算保守啊?”

刘恭正拱手道谢:“佟兄毕竟是佟兄,虽然只是服务二字,换了别人,必不肯教我。我一定依计而行,我的银行,定能财源广进。”

佟光夫提醒道:“我只说了二字,还有二字:谨慎!”

刘恭正道:“我知道了。”

佟光夫语重心长地:“服务,是柜面之宝,有了服务,银行柜台前才会热闹;而谨慎,是压仓之宝,有了谨慎,才能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刘兄务必切记!”

刘恭正道:“谢谢佟兄的金玉良言!”

但他真的把这后两个字放在心里了吗?

有了资金,又取到了真经,刘恭正的银行如愿开业了。

地点就开在“大世界”沿爱多亚路一侧的底层,取名叫“上海日夜银行”。银行的隔壁就是他早些时候开办的上海夜市物券交易所。这样一来,就可以和夜市交易所配套运行了。

他确实在“服务”二字上下足了功夫。交易所晚上开拍做生意,银行则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营业,互相响应。这就造成了一种表面现象:一边是大世界底下的交易所,另一边是大世界边上的日夜银行,从早到晚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再加上“大世界”里面歌舞喧天,灯光灿烂,这一切都显示了刘恭正的魄力和财力。

上海日夜银行还有一个与众不同之处:在银行柜台前镶着一个全上海也是全世界最长的算盘,每个客户都可以方便地在算盘上计算自己的存款收益。对于那些不会使用算盘的客户,他还专门雇了几个会珠算的学生候在前厅里,专门帮助存户演示算帐,这成了他的银行独特的一景,从早到晚,柜台前噼噼叭叭的声音不停,显得银行里格外热闹。

日夜银行刚刚开张,刘恭正就召集大世界的员工们开了一个会。

“……大家都看到了,我的上海日夜银行开张了。作为大世界的老板,也是日夜银行的老板,我希望大世界的员工,大家都来捧捧我的场!大家捧我的场,我是不会叫大家吃亏的。首先有一条,我日夜银行的利息,比其他所有银行都要高,不信你们可以到其他银行去打听打听,把钱存到日夜银行里来,绝对不会吃亏的!”

这时候李乐为站了出来,大出风头地:“刘老板,不用你说,你的银行一开张,我就把我的钱存进去了,你们看,这是一百元的存单!”

刘恭正向他鞠了一躬:“谢谢!谢谢你对日夜银行的支持!”

李乐为道:“刘老板,我还动员其他员工也往你的银行里存钱,苏丽娟,吴玉珍,是不是这样?”

苏丽娟不满地:“我存钱是我自己支持刘老板,倒成了你动员的功劳了!”

李乐为说:“那么吴玉珍总是我动员的吧,吴玉珍,你把你的存单拿出来给大家看看!”

吴玉珍不好意思地:“哎呀,存了就存了,有什么好表功的啦!”

刘恭正说:“存了钱,就是对我刘某人的支持,我谢谢你们!”说着,也向苏丽娟和吴玉珍各鞠一躬。

李乐为趁机喊起了口号:“感谢刘老板栽培!捧刘老板的场!大家把钱存到日夜银行!”

台下不少职工都凑热闹地跟着他喊了起来,场面一时颇为热烈。于不断有职工站起来当场表态:

“刘老板,我存三十块!”

“刘老板,我存五十块!”

“刘老板,我存十块,你不会嫌少吧?”

刘恭正笑道:“不会不会,存多存少,都是大家的一份心意,我领情了!我还要讲一声,我的日夜银行面对大众,竭诚服务,没有门槛,少到一块钱就可以开一个户头,而且银行大门从早到晚都是开着的,什么时候想提款都行!”

苏滩皇后王美玉站了起来:“刘老板,我想问一句:你的这个银行,保险吗?”

刘恭正笑道:“保险,当然保险。银行就是大家的保险柜。你把钱放在家里,不小心会被贼骨头偷掉,放在银行里,贼骨头是进不来的。”

王美玉问:“那银行会不会像有的公司一样倒掉,要是银行有一天倒了,那我们存进去的钱不是就拿不回来了吗?”

刘恭正道:“有这样的耽心也是对的,但是你们要相信我刘某人,我刘恭正是个败家子,还是一个会发财的人,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十年之前,我刘恭正手里不过只有一个父亲传给我的大新舞台,现在呢,我面前有了一个大世界,资产比当年翻了何止几十倍?你们要相信我,就把钱存到我的日夜银行里来。要是真有一天日夜银行要倒掉,我就是卖掉大世界,也不会亏储户的钱!”

王美玉认真地:“刘老板,你说话算数的,我相信你!我有两千块钱,统统存到你的日夜银行里去!”

人群中发出一喧哗:“呀,两千!两千块!”

“不愧是苏滩皇后,那是实足的大户了!”

台上,刘恭正向王美玉深鞠一躬:“王美玉,我代表日夜银行谢谢你了!”

青莲阁茶社门口,刘恭正潇潇洒洒地走来。

李本初笑盈盈地迎上来:“刘老板,好久不来了!”

刘恭正道:“这一好啊。”

李本初站定了问他:“刘老板,听说你又开办了一家银行,是专门为小额储户服务的?”

刘恭正解释道:“不是专门开给小额储户的,而是服务至上,对小额储户也来者不拒,一块钱就可以开一个户头。”

“真的啊!”

“是啊,也有人不相信,拿了一百块钱要开一百个户人,这明明是刁难吗?行员问我怎么办?我说:只要他不嫌麻烦,照开给他。结果怎么样,他刁难不成,反而给我日夜银行做了广告!”

李本初问:“刘老板做生意就是有办法。那我要去开个小户头,存几个小钱,也可以了?”

“当然啦,你要去存钱,不管多少,都是对我的支持。不要说你,就是比你差得远的劳苦大众,拉黄包车的,摆摊头的,小店的伙计,乃至在人家帮佣的娘姨、阿妈等等,他们终年辛勤所得,省吃俭用,手上攒了几个小钱,但为数有限,存到大银行去不够资格,放在身边又不放心,现在有了我开办的日夜银行代为保管,银行的大门从早到晚都是开着的,客户什么时候想去存款或提款都行,非常方便,还有利息可拿,真是再好不过了!”

李本初说:“刘老板,那你真是功德无量,开办这样一个银行不但自己有钱可挣,还为社会做了一件大好事。我一定要把钱存到你的银行里去!哦,对了,孙先生、洪先生他们都在楼上等你呢,你请。”

楼上靠窗的一张八仙桌边,孙玉声、洪正秋、汪笑侬等人正在喝茶谈天。

孙玉声正在问:“刘老板开的这家银行叫日夜银行,通宵营业,我有一问,难道夜间也会有客户上门存钱吗?”

汪笑侬笑道:“日夜银行的日,是对我们这些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动的正人君子而言的;而日夜银行的夜,则是专为一帮做夜生活的人而设。比如大世界附近陆续开出的几家赌台中,晚上交了好运的赢家;在幺二堂子中卖身,晚上赚了银子的妓女,乃至在马路上拉客的野鸡,以及其他需要利用夜晚赚钱的各色人等,不等天亮,就争先恐后地把钱存进去了。”

孙玉声道:“这样说来,日夜银行不是成了赌徒野鸡们的保险箱了吗?”

刘恭正正好走上楼来听到,笑着说:“夜色虽黑,但夜色中挣来的银子一样是雪白的,你不要小看这夜里的营业,积少成多,一样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啊。”

孙玉声忙说:“是啊是啊,这正是刘老板的精明之处!刘老板在事业上的种种举措,总是能想别人之未所想。我一向很钦佩!”

“哪里哪里。”刘恭正坐了下来。

孙玉声说:“前一向交易所越办越闹忙,传到人们耳中的都是某某人一夜之间发了多少,一个上午赚了多少的消息。因此,我们这几个海上文人也跃跃欲试地想投身一博了。手头有点余钱,也想办个交易所,所以特来请教刘老板。”

刘恭正拍手道:“好好好,文人也要下海了,这方面,正秋兄是足智多谋的,当初我开新世界,其实就是他出的主意。”

洪正秋说:“我不过是看棋支招,真正轮到自己当局,脑子早就昏了。再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我们这些文人能不能办成交易所,还是要听恭正兄的。”

“做豆腐上集要趁早,按说你们已经迟了一步,好戏都让人家唱得差不多了。不过别人磨豆腐,我们可以做粉皮,不知你们的本钱有多大?”

孙玉声说:“我们一班文人募集了股本有五十万左右。大家商量,定名为江南交易所。但我们这些文人要做生意还是要有一个领军人物才行,所以想特聘你刘老板为理事。”

刘恭正想了一下:“诸位文友信任我,我自当效力。但依我所见,你们暂可不急于开张,先设一筹备处,见机行事。有了好的时机,再择吉开张也不迟。”

几位文人纷纷点头:“好,就听刘老板的。”

大世界的塔楼上,刘恭正和四盏灯登高远眺。

“四叔啊,你还记得大世界开办之前,下面这一条爱多亚路,一条西藏路是什么样子吗?”

“记得,那时候是人行冷落车马稀。”

“可现在呢,已经是万头攒动,摩肩接踵了。”

“是啊,自从大世界开张以后,人流如潮,商业鼎盛,这一带的市面也跟着兴旺起来,一爿店接一爿店地择吉开张,生意都红火得很。”

刘恭正心里不免有些不平:“它们还不都是沾了我大世界的光,早知如此,我就应该把这一带的地皮全租下来,成为大世界的一统天下。”

四盏灯说:“可那时候,你手里还没有这么多钱呀。”

刘恭正懊恼指着大世界面朝西藏路的对面:“你看你看,那里本来是一大片荒地,怎么忽然就盖起了几十条弄堂的房子?”

“沿马路的店面房,还没开盘就已统统租了出去,地价一下子上涨了好多倍,此地真是今非昔比了!”

刘恭正摇摇头:“错失良机,错失良机啊!。”

四盏灯说:“是啊,如果拿下来,就是每月的租金也是一笔了不起的数字。现在这笔租金,都让卢佳龄拿去了。”

“我这里辛辛苦苦地打拼,倒让她在马路对面渔翁得利?”刘恭正心中愈加不平。

四盏灯说:“这不同,你是做娱乐起家的,她是做房地产起家的。她的新世界被大世界比下去了,却在房地产上占了便宜,这也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吧。”

“我就不信,我刘恭正开得了大世界,开得了交易所,开得了银行,就做不了房地产!”

四盏灯看着他,想说点什么,又咽了回去。

网球场上,诸事皆顺的刘恭正攻势凌厉,打得佟光夫只有招架的份。

佟光夫把拍子举到头顶做了个交枪投降状,气喘吁吁地走到场边的椅子上休息。

刘恭正以胜利者的姿态走过来:“怎么样,服不服贴?”

佟光夫喘着气道:“你球技大进,我只有招架之功啦。”

刘恭正得意地:“哪里,你是精于银行事务而荒疏了球艺,而我不过各方面都顺风顺水,包括球技。”

佟光夫话中有话地:“过于顺风顺水未必是好事,前面很可能就要有激流险滩。听说你又开始涉足地产生意了?”

“是啊,我不能自己捂热了一块地皮,却让别人去发财。”

佟光夫说:“听我一句话,四面出击为兵家大忌!手脚不能伸得太长,否则行情一变,恐怕就要有大麻烦了。”

刘恭正随口应道:“谢谢佟兄忠告,我心中有数。”

但他显然并没有听进这逆耳的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