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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诉苦(1)

“你把那冤枉的事对我来讲,

一桩桩一件件桩桩件件,对小妹细说端详。”

王公馆里,杜兰春在满含幽怨地唱着。

在一旁陪她的宋小冬打断她:“算了,在家里,就不要唱这悲悲切切的调了,还是唱个别的开心的吧。”

“这哪里是我的家?分明是我的牢!人家都说那个冤死的王莲英冤枉,却不知道戏里为她唱出冤枉的这个人比她还冤枉。我从小开始勤勤恳恳地学戏唱戏,好不容易靠这出戏唱红了上海滩,却被一个老牢头强娶回了家!你说我冤也不冤?多亏我当时和他约法三章,说好了我还要唱戏,还拿自己的包银,不要他一分家产!你看—”她打开了一个小铁箱子给宋小冬看,“我的全部包银,都换成了首饰和银票放在这里,等到有机会,我是一定要逃出这个牢的!”

宋小冬笑道:“你说你是在牢里,那我来看你,岂不是来探监了吗?”

“多亏你经常来探监,我才心里好受一点!”

她俩正说着体已经话,王鼎松大模大样地走了进来:“兰春啊,听说小冬来了,你怎么只把她藏在你的房间里,也不带她到我那里白相白相?”

“王老板好。”宋小冬向王鼎松打招呼。

杜兰春冷冷地:“她是来看我的,又不是来看你的。”

王鼎松嘻皮笑脸地:“什么看你的看我的,你是我的老婆,她是你的好姐妹,那也就是我王鼎松的小姨子了嘛,姨夫和小姨子,还要那么生分吗?”说着拉起宋小冬的手,“小冬啊,我过去怎么没有发现,你是越长越漂亮了,戏也是越唱越好了,等我有空,要专门去为你把把场!”

宋小冬努力想抽回自己的手,却又不敢做得太使劲。

杜兰春厌恶地一把打开他的手:“你干什么啦?这样拉牢人家的手,就算是姐夫也不好这样的,且不说人家还是把你当公公看的!”

王鼎松讪笑地:“有志不怕年高,你当初也叫过我公公的,现在怎么样,不是也叫我夫君了吗?”

宋小冬见状不妙,忙说:“兰春姐,王老板,我还有事,就此告辞了。”说完急忙向外走去。

“也好也好,欢迎以后再来。”王鼎松露出贪相地看着她的背影。

杜兰春愤愤地道:“你干什么这样动手动脚!”

王鼎松忽然放下了脸:“你给我识相一点,什么叫动手动脚?你以后要是再当着外人的面不给我面子,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杜兰春几乎要哭出来:“她是我的客人,是我的好朋友,你这样吃相难看,以后人家还敢来吗?”

王鼎松缓和地:“好了好了,我拉拉她的手,也是看得起她。我看你们感情不错,要不是你吃醋,她也未必不肯让我拉手。兰春啊,你嫁过来时间也不短了,可一直还没有见喜,我要给你领养一个你又不愿意,家中不免冷清。我看这样好不好,去跟小冬说说,让她也住到王公馆里来,你们姐妹也可以做个伴。”

杜兰春吃惊地瞪着他,怎么也想不到王鼎松在占有了自己之后,还要再打宋小冬的主意。

“刘老板,和你商量一件事,我要走了。”宋小冬说。

刘恭正诧异地:“走?你要离开大世界?”

宋小冬点点头。

“你唱得正红,怎么突然要走?”他笑道:“是嫌包银低了吧,你放心,我正准备给你加呢。自从杜兰春嫁给了王鼎松,戏虽然还在唱,但大家都明白,大世界的头牌坤生已经是你了。头牌嘛,自然要拿头牌的包银!”

“刘老板,不是包银的事,也不是我要跳槽,是我要离开上海,到一个王鼎松的势力够不到的地方去。”

“你这是怎么了?难道王鼎松他又—”

宋小冬含着泪点点头:“他硬逼兰春姐嫁给他还不够,最近又放出话来,要纳我为妾。我不是杜兰春,宁愿不要这个唱红了的戏台,也不能如他的愿!”

刘恭正沉吟道:“既然这样,我就不能挽留你了,只不知道你想往哪里走?”

“北平。”

“北平?”

宋小冬坚定地道:“北平。刘老板你还记得吗?那年谭老板来上海,你请他听我们几个的唱,谭老板说,如果机缘得当,我必定会得到高人的点拨,这位高人就是—”

刘恭正恍悟:“余叔岩!”

宋小冬说:“王鼎松这样逼我离开上海,或许就是命中注定了我应该到北平去找余叔岩学戏,我想这样也好。现在我年纪也不小了,要是一直贪恋上海的舞台,什么时候才能下决心去投奔余叔岩呢?”

“好,虽然我这个当老板的舍不得放你走,但是情势使然,你不得不走。只是,希望你在余老板门下学成了,将来有一天我再请你来上海唱戏,你可要给我面子!”

宋小冬看着他:“我会的。”

刘恭正拉开抽屉,取出一张银票:“听说余老板轻易不授徒,若肯授徒,学资定也不薄,这张银票你拿着,算是我对你的一份帮衬!”

宋小冬接过银票,单膝跪下:“谢谢刘老板恩重情深!”

刘恭正连忙扶她起来:“哪里哪里,我是希望从大世界走出去的角儿,能够唱红大江南北啊!”

中心舞台的头牌坤伶宋小冬走了,这对大世界似乎是个不祥之兆。

1921年岁末,一场世界性经济危机波及上海,首当其冲的就是各种各样的交易所,证券行情连连狂泻。一些小银行、小钱庄最先顶不住,只好关门倒闭。交易所的命运,跟这些小银行与小钱庄息息相关,也是一个接一个地宣告停业,,因做股票亏本而弄得倾家荡产的人不计其数。这就是当时上海有名的“信交风潮”。

各个交易所大厅里,曾经人头攒动的热闹场面已变了清清冷冷荡荡。

一家又一家挂着某某交易所牌子的门头关上了大门。

高楼上,不时有破了产的人在人们的惊呼中纵声跳下。

“我早就说过,那么多匆忙成立起来的交易所,虽然标有行业的牌号,其实做的都是买空卖空的交易,十万,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元的进出,都没有真价实货的产业作保证,全靠在调动头寸方面有没有呼风唤雨的本领。经济危机一出现,紧跟着就是银根紧缩,大银行那里休想再借到一文钱;中型银行也是自保身价要紧,不敢再冒风险……” 佟光夫对前来告急的刘恭正说。

“ ……是啊是啊,我的日夜物券交易所也不能幸免,眼看着一大堆烂帐无法交割,即使能弄到一点点“头寸”也禁不住股市暴落的吞噬,多做一天亏空越大,佟兄你看我应该怎么办?”刘恭正希望能从他这里讨到一个万全之策。

佟光夫说:“没有别的办法,当机立断,立即宣布关门停拍!”

“关门容易,但是门外聚集的那一大批人却不容易打发。他们都是日夜物券交易所股票的持有者,如今一夜之间,手上的股票忽然变得一文不值了,这个亏怎么吃得起?个个愤然于色,扬言要跟你刘老板打官司,非要你还帐不可!” 四盏灯苦着脸对刘恭正道。

刘恭正愤然地:“投机本身就意味着危险,不光他们赔了,我也赔了。他们找我,我去找谁?”

“可是,交易所倒闭后的这一堆烂帐怎么办呢?我怕得是这批人再闹下去,会影响到你名下的别的企业,要再是影响到日夜银行的存户们纷纷前来提款,那个局面就难以收拾了!”

刘恭正思考着:“当然不能闹到那个地理,要在上海做个人物,面子是丢不起的。为了钱事被人在背后指着脊背痛骂,这是我最不愿意见到的事。我会想办法的!”

“你说,那些股票持有人要是追着我打官司怎么办?” 刘恭正病笃乱投医,找到丹顿商量。

丹顿思索着,果然还给他出了一个绝招:“刘,你不是跟法租界的总领事关系不错吗?凭着这层关系,你可以把总领事统辖下在会审公廨登记注册的十几名外国律师全部聘为自己的法律顾问,当然了,为此你要付一笔不小的费用,但是别人就不能再请这些外国律师和你打官司了。在上海又是根据总领事制定的条例办案,不论是原告还是被告,都必须请这些外国律师作代理诉讼人,否则连会审公廨的大门都进不去。”

“这下好了,这些外国律师都被大世界延揽过来了,那些空头股票的持有者即使想请外国律师也请不到了,他们还怎么打官司?更何况一般人根本就请不起!丹顿的这个办法还真是灵!” 四盏灯欣慰地道。

但是刘恭正的心情却绝不轻松:“花钱消灾,花钱消灾啊!这一阵灾难是抵挡过去了,不过我细想之下,也觉得对不起那些股票持有者,让他们蒙受了损失,毕竟有碍于自己的名声。这样吧,等风浪稍息,你通知他们开一个股东会,我有话要说!”

上海夜市物卷交易所空荡荡的大厅内,刘恭正的声音碰在墙壁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各位股东,前一段`信交风潮’席卷上海,大大小小的交易所倒了不知多少,当然了,我们的这个夜市物卷交易所也不能幸免。俗话说在人,成事在天,碰到了天灾,我刘某人也无可奈何。但不管怎么说,作为理事长,让各位股东赔了钱,我心里是不好受的,也一直想着要设法弥补各位股东的损失。如何弥补呢?我决定改组原来的公司,将日夜交易所每股十元的股份,对折作价,合成七十万元,这其中也有我的百分之六十,都充作新公司的股份。在此我郑重声明:我刘某人一定要竭尽毕生之精力,务必把各位股东的损失悉数补回来。各位看我刘某人有这么多的事业,难道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听刘恭正如此恳切的说辞,看看手上拿着的共发公司发给的“凭证”,那些本来怒发冲冠的人渐渐平下气来。股东们纷纷发表着感慨和忧虑:

“事已至此,也只有耐心等待刘老板的支票能够兑现了。”

“那么多交易所倒了也就倒了,到哪里去说公道?刘老板在如此状况下还能顾及到我们这些小股东的利益,就算是很厚道的人了!”

“这七十万元股金恐怕只是空挂在日夜银行的帐面上,永远是一笔无法兑现的呆帐。”

“他怎么这么好心地要补大家的损失?我看是想稳住大家,也稳住他的日夜银行。我在日夜银行里还有些存款呢,还是赶快提出来为妙!”

日夜银行的柜台前面,开始有人排队提款了。人们在互相交换着信息。

“张家伯伯,侬也来提钞票啊?”

“是啊是啊,前一向信交风潮搞得来人心惶惶,大家都晓得大世界门前的日夜交易所和日夜银行其实是一家。交易所已经给吃倒帐了,‘日夜银行’就那么靠得住吗?“

“不管它,先把存进去的钱取出来!”

众人一片附和:“对,取钱!取钱!取钱!”

刘恭正面色暗淡,忧急攻心,连一向梳得一丝不茍的头发也被他双手抓乱了。

四盏灯在一旁劝慰他:“少爷,人家要提钱,你急也没有用。你看,你嘴上燎泡都起来了!”

“我怎么能不急呢?交易所倒了,我尚能生存。而日夜银行却是性命攸关的,是绝对不能倒的,如果倒了,我刘恭正花数年心血建成的事业大厦将轰然倒塌!”

四盏灯叹口气:“早知今日,当初我就该力劝你不要涉足房地产。现在日夜银行的难处是,这些存户们的钱已被移去做地产生意去了,可是行情不佳,这些钱全都板结在地上,一时半会收不回来啊!”

刘恭正发狠地:“无论如何,日夜银行决不能倒!关键是,从哪里能弄到一笔头寸来应付眼下的提款?”

正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场面经理苏丽娟一脸兴奋地跑进来。

“刘老板,我打听到一个好消息!”

她凑到刘恭正耳边,轻声说了起来。听着听着,刘恭正暗淡的脸色也明朗了起来:“天无绝人之路啊!”

苏丽娟道:“这一笔头寸可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就看刘老板能不能用手掌接到了!”

刘恭正:“你马上去给我安排饭局,要在最好的地方,我要请他们吃饭!”

新雅大酒楼里,一桌丰盛的酒席已经摆好。

赴宴者有孙玉声、洪正秋、汪笑侬等,苏丽娟正以她交际花和风度在和他们应酬着。

“苏小姐,我听说刘老板近最的日子也不好过,怎么还有闲情逸致请我们这些文人朋友吃饭啊?” 孙玉声有些奇怪地问。

“刘老板是久经沙场的生意人,赔赔赚赚是常有的事。哪像你们文人下海,赔了一点小钱就不得了了,所以想给你们宽宽心。”

洪正秋说:“既然是这样,大家坐在一起说说话散散心也就是了,不必太奢华,你把每人一份鱼翅退掉吧,不要叫刘老板花太多的钱。”

苏丽娟道:“这可不行,每人一份上好的鱼翅那是刘老板交待了一定要点的。他说鱼翅就像一把梳子,诸位先生近来心情不佳,需要用一把好梳子来梳理一下。”

汪笑侬笑道:“苏小姐真是好风度,好口才,好相貌。现在上海兴起了文明戏,叫话剧,不要唱功,只要会说就行,我看苏小姐若去演文明剧,一定可以成为名角的,在大世界当个迎来送往的场面经理,是不是有点屈才啊!”

洪正秋笑道:“苏小姐现在已经是刘老板身边须臾不能离左右的人物了,你要叫她跳槽,刘老板可是要跟你急的哟!”

孙玉声看看表:“哎,苏小姐,刘老板怎么还没有到啊?”

“孙先生不用急嘛,他说好要来,就一定会来的!”

苏丽娟正说着,刘恭正翩然而至,向诸位拱手道:“抱歉抱歉,恭正来迟一步!自先认罚一杯!”

他喝了一杯,与众人坐下言欢。

“许久不见诸位文兄,今朝一聚,我刘恭正附庸一下各位的风雅,我们只谈诗书趣事,不谈生意烦恼,如何?”

孙玉声苦笑道:“我们当然是不想自找烦恼,但是烦恼却来触我们的霉头。刚才苏小姐说了,你刘老板久经沙场,生意上赔赔赚赚已是寻常之事。但我们这些文就不一样了,难得下一趟海,就是想赚一点钱的,可是却赔进去不少,岂不叫人懊恼!”

刘恭正故作惊讶地:“你们赔了吗?以你玉声兄为首的江南交易所,不是还没有开张吗?”

汪笑侬道:“一帮秀才,办事不力。不过幸好没有开张,要是真开张了,恐怕连裤子也赔掉了!”

孙玉声道:“是啊,幸好`信交风潮’来得及时,我们眼看一家家交易所倒的倒,关的关,真是庆幸江南交易所还没有开张!”

洪正秋说:“但现在这个筹备机构该如何了断,大家一下子拿不定主意。而那一笔钱拿在手里就像捧着个热煤球,不知如何安置是好。”

孙玉声犯愁地:“是啊,如何善后,是个问题。”

刘恭正不动声色:“这还有什么好犹疑的,交易所的钱,不是你们这帮文人能赚的。我都把日夜交易所收掉了,你们还不赶快收?不知你们的股金还剩多少?”

孙玉声说:“当初筹了五十万,几个月来瞎七搭八地花掉了一些,还有四十多万。”

刘恭正不由得说出一句:“太好了!”见对方诧异的眼色,忙转弯道:“保住这四十多万,在`信交风潮’中,就已经实在是太好了,满可以向股东作个交待了。要是你们交易所早就开张的话,非但保不住这四十多万,说不定还要背一屁股的债!”

孙玉声听得连连点头,说:“此言极是,我们这就回去跟大家把这件事敲定,散伙退股。”

刘恭正一挥手:“慢!退股是肯定的,但是也有上下二策。”

洪正秋不解:“退股嘛,还不是把这四十多万统统分别退给各家股东算了。”

刘恭正笑道:“这当然也是一种退法。但还有没有更好的退法呢?比如说,分期分批地退给人家,最好再加上点利息,多少不论,也显得你们几位经手人还是会办事的,不要让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

孙玉声说:“你的办法好是好,不过这四十多万放在手里也是个麻烦事,担风险啊!”

刘恭正接口道:“找个银行存起来啊,将来还股的事,由银行代办,也省得你们几个人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