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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合众交易所(1)

刘恭正失魂落魄地走进中心舞台观众席,一屁股了坐下来。

台上,潘月樵正扮表演着《狮子楼》中的武松。随着他矫健的功架,锣鼓点子热闹地敲打着。

合众交易所里吵闹声鼎沸。

在这里,孙玉声等人也在经历着一场惊心动魄的场面。

洪正秋匆匆赶来。他看到了正在那里等他的孙玉声等人。

“玉声兄,你火急火忙地叫我来这里干什么?”

“叫你来这里看看行情啊!”

洪正秋说:“还有什么行情好看,你们不是已经把钱存进日夜银行了吗?”

孙玉声道:“钱是存进去了,可是心事还没有了。听说经过`信交风潮’,还是有一些交易所支撑了下来,这家合众交易所就是其一。所以我们约好了到这里看看行情。你看,这不是还有不少人在进行交易吗?”

汪笑侬冷冷地道:“你们还是不要抱什么希望了吧,我看此时还聚集在这里的人,都是舍命一搏的人!——只要手中还有一点赌本,还没有山穷水尽,赌到连裤子也没有了的时候是不肯罢休的。”

只见交易大厅当中高起的地方,是全场的命脉所在,那就是控制着每个人神经、牵动着每个人灵魂的拍板台。在拍板台之下,场务员、经纪人都在伸手喊着,喧闹声一片。

来做投机买卖的人都挤在拍板台前面,全都伸长了脖子盯着墙上的一块大黑板,有两个练习生用粉笔不时写下当天股票的行情。刚开盘时本所的合众股走势很好,形成哄抬之势,一个个都高喊着:“买进!买进!……”

主持交易的人一锤敲下,喊到:“涨停了!涨停了!现在休息一刻钟!”

于是许多“抢帽子”的不胜欣喜地互相道贺:“今天这顶帽子抢得好!”

这时候场中一个赌徒样的人在大声喊着:“哪里栽的跟头,就要在哪里爬起来。投机场上既有输家,也就有赢家。上次是我输,难道这次就不许我赢?就算我输了九十九次,只要有一次让我逮住了,也就彻底咸鱼翻身了!”

看了这个好势头,孙玉声欣道:“今朝势头不错,看来我们决定暂不分掉股金,存在日夜银行里以待时来运转的决策还是对的!”

汪笑侬却冷冷地道:“我看这些人不要高兴得太早,戏还没有收场呢?谁知道是大团圆还是大出殡?”

大世界中心舞台。台上,潘月樵扮演的武松在和对手激烈开打。锣鼓声越敲越紧。

台下,刘恭正木然看着戏,心中一片空白。

合众交易所大厅里,第二盘开局了。一上来就有人卖出,而且数额巨大。

只听拍板台下,刚才的买进声此时被一连串的“卖出”声所取代。

黑板上,股票行情飞快下跌,很快竟形成狂跌之势。

主持交易的人一锤敲下,厉声喊出:“跌停了!今朝跌停了!”

只见刚才欢呼得手的那个人一下子跪在地上仰天大哭:“又栽了!又栽了!这下我是彻底赔光了!为什么我总是咸鱼,总是咸鱼,我不想活了,不想活了,你们把我吃掉好了!”

此时的合众交易所内简直笼罩着一片愁云惨雾,很多人呆立在那里,面如死灰。他们都是在前一盘中高价吃进了不少,满以为能大捞一票,不想风云突变,一下子跌进了亏空的深渊,不知何时才能脱身。

孙玉声等人亲眼目睹了合众交易所内的风云变幻,不觉心惊肉跳,几乎将要窒息。他们从这杀人不见血的拼搏中彻悟了。

汪笑侬道:“看见了吧?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孙玉声深为感慨地:“彻悟了,彻悟了。我刚刚还对交易所还残存一点幻想,现在彻底明白这不是我等文人能干的事。”

“是啊,股金也不必分期归还了,还贪那点利息,干脆一次性解决,从日夜银行中提出来分给各人。” 洪正秋提议道。

孙玉声赞同:“对对对,就这么办!”

舞台上,武松和西门庆激烈地开打,锣鼓阵阵,动人心魄。

西门庆见武松上楼,将酒杯向他掷去。武松用刀将酒杯挡住,二人打将起来。

西门庆不敌,从窗口跃下。武松也用了一个燕子掠水式,一下子蹿出窗口。

但意外出现了,扮演西门庆的演员落地没有站稳,一跤滑倒在地,没有给后面落地的武松让出位置。

潘月樵已腾身在半空中,为了避免踩伤下面的演员,情急之中用力将身子一偏,躲过下面的演员,但是他落下的地方已不是地板,而是舞台伸延出去的部位,是水泥浇筑的。只听喀嚓一声,他的小腿骨折了。

断骨从靴子里直戳到外面来。台下一阵惊呼。

潘月樵顿时痛得牙关紧咬,但他坚持着用一条腿和一把刀强撑着金鸡独立之势,不让自己倒在台上。

观众们在一惊之后,立刻又报以热烈的掌声。

锣鼓声还在响着,潘月樵痛得大汗淋漓,他稳住身体,伸出三个手指头掐断了锣鼓,舞台监督发现不对,连忙叫把大幕落下。

这时候一直木然的刘恭正才还过魂来,急忙向台上奔去。

大幕刚在潘月樵身前合上,他就轰地一身倒在台上。

扮演西门庆的演员满脸是泪地扑过来:“师傅!”

刘恭正这时也跑了过来,着急地叫道:“月樵,你怎么样了?”

潘月樵扫了脚下一眼,努力笑着道:“刘老板,不好意思,武松跳断了腿,只好请你代我向观众抱歉了。退票的损失,算在我头上,从包银里扣吧!”

刘恭正拦住他道:“你还说这些干什么?”他对边上人喊道:“赶快打电话去叫救护车呀!”

潘月樵咬着牙对刘恭正说:“恭正老弟,还有一句话,请你一定要代我向观众们讲到:要是不愿退票的,请把票根留着,等我腿伤好了,凭今天的票根,还可以来看我的《狮子楼》!

刘恭正含着泪道:“你放心,我一定把话讲到!”

潘月樵朝他点点头,被众人抬下去了。

舞台上大幕再次拉开。

刘恭正站在台前向观众们一拱手:“各位观众,今天的戏出了一点纰漏,扫了大家的兴。潘月樵先生为了不伤着前面落地的演员,跌断了自己的腿。这是一个事故,作为大世界的老板,我向大家致歉!作为潘月樵的朋友,我代他向观众致歉!古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今天潘老板遭遇不测,跌在了舞台上,大家没有喝他的倒彩,我替他谢谢了!”他向台下深鞠一躬,引起台下一片唏嘘之声。

刘恭正接着说:“也许明天我刘老板也会遭遇不测,栽倒在商场上,到那时好希望各位朋友不要喝我的倒彩。潘老板刚才交代我说,他今天栽了,明天还会回来的!我也借此机会向各位交代一句:我如果明天栽了,后天也一定会回来的!”

台下观众们面面相觑,不知他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话是什么意思。

刘恭正继续说道:“今天的演出,因故终止。如有要退票的,一会儿可以到票房去办理。”

他看着台下。台下的观众们也看着他,全场鸦雀无声。

“如果不愿退票,就请把票根留着,潘老板说了,等他养好了腿伤,就凭今天的票根,还请大家来看他的这出《狮子楼》!”

台下爆发出一片雷鸣般的掌声。

掌声中,刘恭正向满场观众深深鞠躬。

青莲阁茶社,刘恭正如往日一样走来,只是脸上没了往日那一份潇洒的笑容。

李本初在门前迎客,见了刘恭正,满面堆笑地迎上前去:“刘老板来啦?孙先生洪先生他们正在楼上等你呢,这边请—”他引他上楼。

在楼梯上,刘恭正忽然停住了脚步,问:“李本初,你是不是在我的日夜银行里面有存款?”

李本初说:“有的。刘先生上次说了,我就去存了。”

“你存了多少?”

李本初不好意思地:“我能存多少?十几块钱而已。”

刘恭正认真地:“到底十几块?”

“也就是十二块银洋。”

刘恭正从口袋里摸出一摞银元放到他手上:“这里是……十三块,那一块就算是利息吧!”

李本初不解其意:“刘老板,你这是什么意思?”

刘恭正惨然一笑:“本初啊,我的日夜银行,今天宣布倒闭了!我刘某人对不起别人,希望还能对得起你!”

说着,他一甩手上楼了,留下李本初在楼梯上发怔。

茶社楼上,还是在前些日子他们商谈过事情的那张八仙桌边,一干文人朋友在等着刘恭正。

刘恭正来了,在他们面前坐下,他们却不好意思开口了。

孙玉声对汪笑侬:“汪老板,你年纪最长,还是你说吧?”

“我不过是个小小小小的股东,分不分钱都无所谓的,我说什么?”

孙玉声对洪正秋:“洪先生,要不你说?”

“玉声兄,这件事情你是牵头的人,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孙玉声看看大家又看看刘恭正,只好硬着头皮道:“那么这件事,就由我代大家向恭正兄说了?”

刘恭正冷静地看着他:“莫非要说那笔款子的事?”

孙玉声见刘恭正先开口了,松了一口气:“恭正兄,本来我们对重振交易所还存有一线希望,昨天大家又相约到合众交易所去看了一下,真是惊心动魄啊!看来用钱生钱的事情,不是我们这些文人干得了的。为了免得夜长梦多,大家商定,还是把暂存在你日夜银行里的那笔银子取出来,按份退回到各人手里安稳。”

洪正秋道:“是啊,就算亏掉一些,损失十之一二,总比损失十之八九,甚至彻底赔光了要强。”

刘恭正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我知道诸位约我来的意思,只是那笔钱,一时半会是取不出来了。”

几位文人大惊失色。孙玉声问道:“怎么会呢?你的日夜银行不是一直经营得有声有色么?怎么刚放进去不久的款子就会提不出来呢?”

“不瞒诸位说,日夜银行前一阵就已经遇到了困难,我把你们这笔钱接过来,就是调作头寸急用的。本来危局已经应付过去了,但是就像汪老板演过的姜维伐魏,最终还是功亏一篑!我刘恭正无力回天,我已经向有关当局提出破产申请,从今天早上开始,日夜银行已经关门歇业了。”

汪笑侬长叹一口气:“我就料到马谡轻敌,必有街亭一失啊!”

一个文人朋友着急地:“刘老板,你的银行破产了,大家的存款怎么办?”

孙玉声更是大有上当受骗之感,愤愤然地:“刘恭正,我以为你多么好心地要替我们这些朋友做善事,原来你早就打定主意要呑掉我们辛辛苦凑起来的血汗钱,难怪人说无商不奸,你也太不仗义、太不够朋友了吧!”

另两位叫不出名字来的文人朋友,一怒之下索性对着刘恭正破口大骂起来,骂他是个坑害朋友的骗子。

只有洪正秋默默地坐在那里不说话。

刘恭正显然十分平静:“你们骂得好,骂得对!钱是何等重要的东西!到了关键时刻要比朋友情谊重要得多!”

孙玉声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地道:“刘老板,你要理解他们的火气,这笔钱,在你来说可能不算太大,但在他们就是毕生的积蓄啊!”

洪正秋站起来,平静地道:“墙已经倒了,再去推它又有什么用呢?别人的钱我作不了主,我的那份钱,就算是打牌输掉了吧!”说着就要向外走。

刘恭正伸手拦住他:“你等等,我还有话要说。你们那四十多万股金,目前确实是取不出来。不过我刘恭正绝不是要黑掉诸位的这笔钱。我申请银行破产,正是为了还能部分地保全。我不是还有一个大世界在爱多亚路和西藏路的路口站着吗?诸位朋友的帐,我暂且欠着。只要我不是一败涂地,沦落为一文不名的叫花子,我是不会赖帐的!”

日夜银行门前,从即日起停业的告示已经贴出来了。

银行门前围着城市下层的那些愤怒的储户。

苏滩皇后王美玉站在那些愤怒的储户的外围,她眼泪汪汪地看着手中的存折:“我的两千块钱!两千块啊!刘老板,你不是说你的银行是不会倒的吗?”

日夜银行的关门,暂时还没有影响到大世界里客人的游兴。在这里多米诺骨牌比赛正在进行,只听裁判长一声哨子响,各个台面的选手抽动了第一块骨牌,于是各式各样的骨牌阵纷纷顺序倒下,倒出各种图形和花样,场面甚为壮观。

唯一没有动静的,是刘恭正和苏丽娟搭了一半停下了的那一台。

成也萧和,败也萧和,刘恭正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娱乐王国在一个早上开始坍塌,而抽动这副多米诺骨牌的,是最爱他也最恨他的那个女人――韩如冰。

而与此同时,佟光夫的一系列举措,却使上海商业银行信誉卓著,在上海金融界的一片动荡之中安然无恙。

上海商业银行营业大厅里,佟光夫正在这里向顾客们宣布着新的举措:

“各位尊敬的客户,自`信交风潮’以来,上海金融界也遭波及,有数家银行宣布停业和破产。我们上海商业银行为了最大限度地保障储金的安全,从即日起实行此条新措施:将储蓄部与商业部分立,实行会计独立。银行董事及经理对储户负无限责任,并将储蓄部贷借对照表每三个月,由执业会计师查帐签证,登报公布。敬请广大储户监督。”

他宣布的新举措,激起了客户们的一片掌声。

佟光夫在掌声中环顾大厅,他看到了在大门口站着的刘恭正。

佟光夫陪刘恭正在外滩走着,看着那一系列高门大脸的外商银行。

“你日夜银行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在这种情形下,你看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呢?”

刘恭正苦笑道:“恐怕也只能帮我排遣一下无奈之情了。”他不无自嘲地问,“佟兄,我办银行,是按照你告诉我的方便法门做的,以服务求生存,为什么你成功了,我却一败涂地?”

佟光夫也对他苦笑道:“我告诉你的,你只听进去了两个字:服务。但是还有两个字:谨慎,你却完全置之脑后了。诸葛一生唯谨慎啊!而曹阿瞒若不是心浮气躁,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哪里会有赤壁大败?”

刘恭正说:“日夜银行倒闭了,而且肯定要影响到我名下的其他产业。现在朋友们要求还款,日夜银行的众多的下层百姓储户要求提款,在这种情况下,佟兄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佟光夫站定了看着他:“你面临着两种选择:一种是当缩头乌龟,死猪不怕开水烫,只要保住自己的一份利益。就像你拿出先前对付日夜交易所股东们的那一招,别人也拿你无可奈何。但你从此便要背上一个不仁不义不善不信的恶名了!”

“还有一种呢?”刘恭正问。

佟光夫语气严肃地:“另一种选择是真的倾家荡产,舍家还债。你可能失去大部分甚至全部产业,但是能保全你作为一个守信用的商人的名声!不知你想要哪一个?”

江面上汽笛嘶鸣。刘恭正面容凝重。

在已经关闭了的日夜银行里,柜台前那排长长的算盘面前,站着一排银行的行员。

刘恭正面容严肃地站在他们面前:“银行虽然关门了,但我还要麻烦大家一次,请你们帮我算一笔帐:如果卖掉我名下的所有产业,够不够还清现在的所有欠款?”

营业主任问:“刘老板,你真的要算这笔帐吗?”

刘恭正点点:“请算吧。”

营业主任回头向各位行员做了个手势,行员们低下头去,一手执笔,一手拨数珠,长长的算盘上,一笔将使刘恭正倾家荡产的账开始计算了起来。

办公室里,刘恭正在办公桌后面闭目静坐着。

四盏灯默默地走进来。把一迭算出来的结果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刘恭正微微抬起眼皮,并不去看那迭纸,只是问:“算出来了吗?”

四盏灯报告道:“按照目前的这个算法,这个价格,卖掉大世界界,还有你名下的其他产业,所得的钱,基本可以还清所有欠款。”

“基本是什么意思?”

“可能还会有二十万左右的亏空。”

刘恭正冷笑道:“如果真的还缺二十万,那就正好欠害我破产的那个人了!”

四盏灯不敢相信地:“刘老板,你真的要卖掉产业去还账?”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四盏灯摇摇头:“其实大家都认为不必,遇到这样的事情,很多人的办法是,厚着脸皮,闭上眼睛挺一挺,当一回缩头乌龟,横竖犯的又不是死罪,那些债主能把你怎么样?”

刘恭正认真道:“我想的不一样,做生意是要讲信誉的。钱赔光了,还可以想办法再挣;名誉赔光了,这辈子就再也挣不回来了!”

“我劝你还是三思而后行,还要和夫人商量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