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恭正痛苦地闭上眼睛:“不必了,这是我的事。买主那边,请你帮我抓紧联系。另外,卖产业得到的第一笔钱,首先安排还给王美玉,还有其他在日夜银行里有存款的大世界职工!”
四盏灯悄悄退出去了。刘恭正依然静静地坐在那里,闭着双目。
此刻响在他脑际的,是韩如冰的那句刻薄的话:
“像你这样一个唯利是图的小人,如果真的能自己倾家荡产也要还那些朋友和广大储户们的钱,我倒佩服你了!”
刘恭正自言自语地:“我偏要做给你看一看,我是不是你骂的那样一个唯利是图的小人!”
他脸上竟浮现出一丝笑意。
大世界前厅里,一张蒙着紫色丝绒的长条桌后面,分两边站着刘恭正、四盏灯和卢佳龄、潘启林。
大世界买卖的交割仪式正在这里进行。
大世界的员工和一些外来的宾客心情复杂地看着这个场面。
双方签完字后,刘恭正把一摞文书文件递给卢佳龄:“哈逊夫人,不,卢总经理,这里是大世界的财产清单、人员名单,还有房地契约等等,从今天起,上海大世界,归您所有了!”
卢佳龄示意潘启林接过。她拿起一张银行支票道:“刘总经理,不刘先生,这是我为购买大世界所出的全部费用,从今天起,这个账户中的钱归你所有了。”
刘恭正示意四盏灯接过来,很有风度地向卢佳龄鞠了一躬:“谢谢你,哈逊夫人,谢谢你在我困难的时候,肯出这么大一笔钱买下大世界,让我可以用这笔钱,还清我所欠的各种债务。”
卢佳龄说:“我也谢谢你,刘恭正先生。谢谢你把你苦心经营的这个大世界转让给我。大家都知道你我曾经是竞争的对手,能把一个成功经营的游乐场转让给竞争对手,是需要一定气度的,对此我表示钦佩!”
刘恭正看着她话中有话地:“其实我更想得到的,是另一位女士的钦佩;如果没有她,我是不会把大世界转让给你的。作为你的朋友,她帮助你得到了大世界;作为我的故交,她让我从事业的高峰跌入深谷,这样的女性,实是让钦佩之至,可惜她没有来参加这个大世界的易手仪式!”
他说这段话的时候,其实韩如冰就站在这个大厅里,只不过是站在哈哈镜后面一个隐蔽的位置。听到这里,她悄悄地走了出去。
卢佳龄合上了那两份签了字的合同,递了一份给刘恭正:“那么从现在开始,大世界正式易主了。刘先生,你还有什么话要对大家说的吗?”
刘恭正整理了一下情绪,但他一开腔,声音还是抑不住地哽咽起来:
“大世界的各位员工,刘恭正对不住大家了!古话说,出师不利,风折旗竿。就在前几天,潘月樵潘老板在大世界摔断了腿,这是我给他带来的霉运。大家都看过他的《乌江恨》,戏里楚霸王有一句话:`此天亡我也,非战之罪!’我也想说一句:此人亡我也,非经营之错。我刘恭正所能做的,就是在离开大世界之前,将日夜银行所欠各位员工的钱款一一还清。”
他一番话说得众人唏嘘不已。
苏滩皇后激动地走到他面前:“刘老板,我在你日夜银行里存了两千块钱,一直没有动过。因为你开银行的时候说过,`要是真有一天日夜银行要倒掉,你就是卖掉大世界,也不会亏储户的钱!’你说到做到,你是好人!好人啊!”
刘恭正苦笑:“好人谈不上,只是不敢丢掉礼义廉耻而已。”他对着大世界的员工们:“只要你们大家不指着背脊骨骂我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我就谢天谢地了!”
他说完了之后,昂然从里面走出来。但在门廊里那一圈哈哈镜前,他停住了脚步,转动着身体,看着哈哈镜中自己的形象:长的、短的、粗的、细的、圆的、扁的……看着看着,他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中却流出了眼泪。
当他举步走出大世界大门时,迎面碰上了闻讯赶来的项松茂。项松茂站定了看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刘恭正一笑:“松茂啊,多少次邀你来这里玩,你总是推托有事。你现在倒是来了,可是这个好玩的地方,已经不姓刘了!”
项松茂激动地:“恭正,我刚刚听说……你何至于此啊!”
刘恭正自嘲地:“我现在已经一文不名了,不过朋友还是有几个的,我想叫你请我吃两盘拷子鱼,喝一壶老黄酒,你还是肯的吧?”
项松茂道:“别的不说了,恭正,你到我的中华大药房来吧,你当经理,我当你的副经理……”
刘恭正摆摆手:“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败军之将,哪里敢到别人阵营里去挂帅?唯有卧薪尝胆而已。你放心,我现在虽然破产了,但就像兵败被囚在尔巴岛上的拿破仑,只要有机会,一样可以东山再起的……”
两个朋友互相拍着肩膀,沿着马路走去。
马路对面的一家街边咖啡馆里,韩如冰和梅倩临窗坐着,正好可以看到大世界门前刘恭正和项松茂走去的背影。
“当初卢佳龄是为了帮我出气,才和刘恭正成了对头,在生意竞争上,却总被刘恭正压着一头,现在,她总算扬眉吐气了。”
“可是,如果没有你给刘恭正出别脚,大世界是不会转卖的,是吗?”
韩如冰点点头。
梅倩有些愤然地:“如冰姐,他虽然有负于你,但我觉得你这样做太过分了!”
韩如冰轻叹一声:“让他得到这样的下场,我也许确实是太过分了!负心人,负心人,可负心人也是有一颗心的。他对不起你,你不报复他心里不舒服;可报复得太狠了,又实在有点于心不忍!”
梅倩看着马路对面刘恭正已经走得很远了的背影,无比同情地:“你把他害得也太惨了!”
韩如冰也看着他的背影:“他卖掉大世界,固然是不想让别人骂他欠债不还,其实是做给我看的。他要证明给我看他不是一个俗男子。他以为我料定他不会这么做,他要用他的惨相来报复我!”
梅倩眼大了眼睛:“明明是你报复他,倒说是他报复你?你到底是爱他还是恨他?”
韩如冰摇摇头:“你不懂。我喜欢的是他的傲气,恨的也是他的傲气。我这样做,是想降服他这颗心!秦香莲对陈世美好不好?换来的是什么?是忘恩负义!穆桂英把杨宗保打到马下,杨宗保才一辈子敬她爱她!”
在她的视线中,刘恭正的身影在远处消失了。
青莲阁茶社楼梯口,李本初毕恭毕敬地对着刘恭正:“刘老板请!”
刘恭正摇摇手:“以后不要叫我刘老板了,叫刘先生好了。”
李本初不习惯地:“刘……”
刘恭正笑道:“就先叫刘先生吧,什么时候刘先生又成为刘老板了,我会通知你的。”
“哎。”他引着刘恭正走上楼梯。
还是那个临窗的八仙茶桌,孙玉声、洪正秋等一帮文人朋友在这里等他,都面带某种侷促和不安。
刘恭正走上前来,向他们一拱手:“诸位朋友,今天我约大家来,就是要把我们之间的债务,来一个了断。”
孙玉声欲说什么:“刘老板……”
刘恭正一伸手拦住他:“玉声,什么也不必说了,银票我已带来了,你们江南交易所存入日夜银行的四十五万股金,完璧归赵!”他把银票放在桌子上。
孙玉声不好意思地:“恭正兄,没想到事情弄成这个样子,你看看……”
“我上次就说过,欠诸位朋友的钱,我是不会赖账的!”
洪正秋道:“恭正兄,其实我的那份钱,已经不打算要了。但你已经这样做了,我敬你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刘恭正看着他:“我领了。”
汪笑侬道:“恭正啊,这件事我夹在中间是两头为难,向你讨债,我于心不忍;但这笔欠款,却又关乎许多人的利益。你能够舍业还债,够得上是君子所为,这样吧,就让老夫在此为你唱一段《秦琼卖马》,以表敬意!”
他说着便开腔唱了起来:
“店东带过了黄骠马,
不由得秦叔宝两泪如麻。
刘恭正接唱道:
“遭不幸困至在店堂下,
欠你的店钱无奈何只得来卖它!”
只听得李本初在一旁大声叫道:“好!刘老板!”他看看众人,“我这不算是喝倒彩吧?刘老板若是看得起来,今天的茶钱由我请了!”
刘恭正和丹顿伫立在幕色之中。江面上,船影朦胧,汽笛低沉。
丹顿看着江面:“……十几年啦!用中国话说,这叫风水轮流转吗?”
刘恭正感慨地:“是啊,当年我们在这儿上岸的时候,你一文不名,到中国
海关来谋生;我回来继承祖产,振兴家业;可现在,你在上海成家立业了,我却一文不名了。”
丹顿说:“刘,我是给你当洋买办起家的。现在你破产了,是不是也可以再给我当个买办,以保证有一个基本的生存收入?”
“不必了。这是在我的祖国,我的城市,你一个外国人都能够安身立命,还能没有我的活路吗?中国有句名言:胜败乃兵家常事,打仗如此,经商也是如此。上海人还有一句话:咸鱼也有翻身的时候!”
“那么,需要我帮助的时候,请你来找我。”
刘恭正拍拍他:“谢谢!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