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先生,你也不早一点来看我们,要是你早一点来,家里也就不会出这些乱子了!现在倒好,老大跑了,老二老三闹个不停,非要姐姐不可!我也不是成心要赶小囡走的,这叫我怎么办呢?” 贝玉洁在向洪正秋诉苦。
洪正秋安慰她道:“嫂夫人,你不要急。如果是因为你抖出了小囡的私生女身份她才跑的,那么一定不会跑丢,肯定是到韩如冰那里去了。”
“可是她要是真的跑到那个女人那里去了,叫我怎么去找她回来呢?”
洪正秋说:“你自然不好出面,只能由我替你出面去说。”
“小囡这孩子脾气犟得很,要是她死活不肯回来,等恭正回来了我怎么向他交待呢?”
正当她在犯愁的时候,却听见楼下前厅里亚男一阵欢呼:
“姐姐!姐姐!姆妈,姐姐回来了!姐姐回来了!”
她连忙跑到楼梯口一看,果真是晓男回来了。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但见到送晓男回来的韩如冰,她却又显出了明显的敌意:“你来干什么?”
洪正秋高兴地道:“韩女士,我正要去你府上找你,没想到你已经把小囡送回来了。”
“洪先生,你是刘恭正的老朋友,也是我的老朋友,今天我就当着你这位老朋友的面,把几句话对这位贝女士讲清楚。”
韩如冰转向贝玉洁:“第一,我是来把晓男还给你的。你让她来认我这个亲生母亲,我已经很感谢了。同时我还要感谢你这个继母对她十几年的养育之恩。别人可以趁人之危来打劫你,我可不能趁你之危就此把你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拿走,否则你怎么对刘恭正交待?”
贝玉洁多少受到了一些感动,说:“那么我就谢谢你的第一了。还有第二呢?”
韩如冰说:“你是刘恭正的太太,我是他的朋友。如今他入狱,你正是困难的时候,我想来帮帮你们。”
贝玉洁不禁冷笑了,恨恨地问韩如冰:“你既然要来帮我们,又何苦要害刘恭正去坐牢?”
韩如冰道:“这不过是一报还一报而已。他让我吃够了苦头,我也要让他吃一点苦头。不过你放心,他不会坐很久牢的,我会救他出来的。”
贝玉洁道:“真是恶人善人都让你做了,那就有劳你了!”
洪正秋叹一口气,满腹感慨地:“韩如冰啊,我真是不明白,你这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既以德报怨,又恩将仇报,把刘恭正弄得个倾家荡产,七荤八素,到底为了什么?”
韩如冰也叹一口气道:“洪先生你不明白,男人和男人,不是朋友就是仇人;可男人和女人要是有了孽缘,就又是情人,又是仇人!这世上的千万缕情丝,哪里是一句话就能说明白的!”
上海西牢中的淋浴间里,英国狱卒正用强力水龙头对着一些赤身裸体的犯人冲去。冰凉的水柱冲得犯人们滋哇乱叫,往两边逃避。
刘恭正双手抓住铁栏杆,咬着牙忍受着。直到听到有声音在喊他:
“327号,出来,有人探视!”
刘恭正被带进会见室的时候,牙齿还打着寒噤。
他看到坐在会见桌另一边的是韩如冰。
他朝她笑笑,傲然在她对面坐下了。
韩如冰注意到他的头发还是湿的,扔给他一块手帕:“怎么了?头发是湿的?”
刘恭正用那块手帕擦着头发:“刚刚跳完裸体舞。”
韩如冰诧异地:“跳裸体舞?”
刘恭正扔下手帕:“不过是洗澡而已。只是冬天冷水,夏天烫水,狱卒用水管子向你身上冲,洗澡的人只好往两边逃,所以牢里的人把这叫跳裸体舞,一星期一次,想不跳都不行!狗娘养的英国牢头,拿这个来寻开心!等我出去了总有一天要花钱雇一些英国女人来,让她们也跳跳真正的裸体舞给我看!”
韩如冰看着他笑道:“哼,你刘恭正都落到如此地步了,嘴还硬!”
刘恭正看着她:“我刘恭正硬的何止是一张嘴?”
“还有哪里硬?”
刘恭正嘲弄地:“这个你最知道。”
韩如冰和解地:“好了,我来探望你,不是来和你斗嘴的。”她从食盒里端出几个菜碟和一壶老酒,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我知道里面的日脚不那么好过,特意给你带了几样小菜来—是我亲手烧的!”
刘恭正大模样地吃喝起来。
“味道如何?”
“美味无比,和牢饭真是有天壤之别啊!”
“那你也不说一句谢谢?”
刘恭正抬起头来:“你害得我倾家荡产,坐牢抵债,却还要我谢你?这也太不讲道理了吧?”
韩如冰说:“其实你可以不必坐牢的,日夜银行虽然倒了,只要你肯做缩头乌龟,冻结所有存款户头,让世人骂你无信无义就是了,并没有人逼你非卖掉大世界不可!这个世界上无信无义却又活得有滋有味的人不是多得是吗?”
刘恭正放下筷子:“你现在倒说这种风凉话了?你当初是怎么说的?`要倾要荡,也是倾你那帮朋友的产,荡那些在你日夜银行中存了救命钱的劳苦百姓的家!’你不是认定了我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小人吗? 我倒要叫你看一看,我刘恭正是不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小人?”
他激动地说着,眼中竟闪现着一点泪光。
韩如冰看着他:“这么说,你不在乎倾家荡产,倒在乎我的一句话?”
“唯利是图之人,必是无情无义之人。可我要真是无情无义的小人,还会在乎你说我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小人吗?现在你应该知道了,我刘恭正是不是那样的人?”
“我知道,你坐牢是坐给我看的。”
“笑话,你这个大债主如果不向会审公廨起诉讨债,我会坐到这里面来吗?”
韩如冰说:“我知道你想坐牢给我看,所以成全你一次。”
刘恭正哭笑不得:“如冰啊,我发现我们两个真是八字不对,所以你不肯嫁给我,我也不肯迁就你。从我们两人认识到现在,一面在要好,一面在较劲。我们两人的血肉是亲人,见了面就想如胶似漆;可我们两人的骨头却是仇人,碰到一起就要打相打!真是的,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既有当初又何必今日。”
韩如冰叹一口气:“看来我们两个是命中注定了既要好又要打既要打又要好的,恩恩怨怨剪不断理还乱又分不开,我们也只好认命。什么叫做冤家呢?这就是吧。”
“我现在已经坐在牢里了,你还要怎么样?”
“害你坐牢,是我欠你的,我可以到会审公廨去撤诉,保你出来。”
“那么我欠你的钱,就一笔勾了?”
“不,情是情债,钱是钱债,一笔归一笔。你欠我的钱还不出银子,可以以工抵债,对你我来说,总比你坐牢抵债要惬意得多吧?”
刘恭正问:“以工抵债?什么意思?”
韩如冰道:“我保你出牢,你为我做事。”
刘恭正问:“为你做什么事?”
韩如冰道:“我的仆人张荣老了,我需要一个年轻力壮又精明能干的管家,这个职位由你来做,是再好不过了!”
刘恭正诧异地:“你要我抛开妻子女儿去给你当管家?”
“我并没有要你抛开妻子女儿,我只是想把你从牢里救出来,再给你一份工作,我想你的妻子女儿也会高兴的。”
刘恭正笑道:“好,越王勾践能够卧薪尝胆,我刘恭正落到了如此地步,还有什么苦头不能吃,什么委屈不能受呢?”
“这么说你答应了?”
“我答应。”
韩如冰说:“这总该谢我一句了吧?”
“不谢。这是你要雇我才保我出狱,并不是我求你保我出狱的。”
“就算是吧,那么我们就说好了,我保你出来,你为我当管家,你我之间的债务便一笔勾销。”
刘恭正问:“等等,你要我为你当多久的管家?”
韩如冰说:“一直当下去。”
“一直当下去?”刘恭正摇摇头,“你想得倒好,那我还不如坐牢一直坐下去。我欠你的钱是有限的,怎么可以无限期地以身抵债呢?”
韩如冰道:“真是精明人,你说得有理。现在外国洋行里雇一个总管,年薪四万两就已经是天价了。你欠我二十万两,就给我当五年管家吧。”
刘恭正傲慢地道:“五年太长了,我不干。你年薪四万确实可以雇到一个不错的管家,可是却雇不到我。我刘恭正是什么样的人物?”
韩如冰问:“那你打算为我干几年?”
“一年。以我这样的才干,为你服务一年足够顶那二十万的债了。”
韩如冰说:“三年。”
刘恭正咬定:“一年。”
韩如冰讨价还价:“两年。”
刘恭正不为所动:“一年。”
韩如冰道:“我们就算是做生意,也要有个讨价还价吧,我最后出个价,一年半。”
刘恭正说:“一个零两个月。那一年是做生意,这两个月不是做生意,是看在我们两个之间还有那么一段情分!”
韩如冰道:“好,就这么说定了。在时间上我依你。但在如何工作上,你这个管家就是一个仆人,必须无条件地服从主人!”
刘恭正应允:“可以,在我以身抵债期间,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一条狗,只要你做得出来,我都可以忍受。可等到合同期满之后,我刘恭正还是刘恭正,我会让全上海的人都佩服我,说我是个了不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