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庭院里,刘晓男和妹妹正在跳牛皮筋玩。
大门一响,李乐为走了进来。
看见他来了,刘家的女儿用仇视的眼光看着他。
“小妹妹,跳皮筋哪?跳得好,跳得好!” 李乐为心虚地搭着讪,穿过庭院向里走。
刘晓男大喊一声:“你站住!”
李乐为一怔:“哦,晓男你回来啦?以后不要出去乱跑了!你们白相,你们白相,我找你们妈妈有事情。”
他还想继续登堂入室,只听刘晓男大叫一声,领着妹妹冲上来围着他就是一顿痛打。
李乐为狼狈不堪,直叫道:“我是你妈妈的朋友,是来帮她的,你们停手,再不停我就要还手了!”
还是贝玉洁在门厅里出现,才让女儿停下了手。
“你们别打了,我跟这个人有话要说,等我跟他说完话,这个人就再也不会到我们家里来了。”
在两个女儿警惕的目光下,李乐为心情忐忑地跟随贝玉洁上了楼。
一离开女孩子的注视,李乐为就做出一付轻薄相要去抱贝玉洁,被贝玉洁板着脸推开了:“李先生,请你放尊重点!”
李乐为嬉皮笑脸地道:“前两天我们刚刚那样亲热过,叫我怎样放尊重?”
贝玉洁正色道:“那是你用酒灌醉了我,强行非礼。我不告你就算便宜你了,你怎么还敢再提?”
李乐为急了:“你怎么能这么翻脸不认人呢?”他使出了混混本色:“你要告,就去告好了!告得天下人都知道才好,等刘恭正出来,看你如何做人?”
贝玉洁道:“你知道刘恭正还会出来就好。你就是不怕他,我不信你不怕他的朋友顾业成!他要是知道了你趁人之危欺负他的太太,只要对顾业成说一句话,顾老板就能把你绑起来送到黄浦江里去种荷花,你信不信?”
李乐为这才害怕了:“我信,我信。可我们毕竟一夜夫妻百夜恩……”
贝玉洁瞪起了眼睛:“你说什么?”
李乐为只好自己打自己的嘴:“说错了说错了,不是一夜夫妻,是一夜露水……可不管怎么说,我那样做,你也是喜欢的,你要是不喜欢,我也没有那么大的狗胆。就算是—--我给你当了一回面首吧,你总不能害我去种荷花吧。”
贝玉洁拿出一小包银子扔给他:“你知道害怕就好,这是给你的赏赐,也是叫你闭嘴的封口银子。这件事如果外面知道了,我一定饶不了你!你走吧,从此再也不要让我见到你!”
李乐为灰溜溜地走了。
刘晓男和妹妹亚男追着冲着他的背后吐口水。
李乐为从刘家出来后,找了个街角站住,迫不及待地打开贝玉洁扔给他的那个小包,看里面有多少银子。
但当小布包打开,他看到里面盛的并不是银元,而是一些珠翠首饰之类。
“看来刘家是真破产了,连付钱都付不出银洋,还要我拿这些东西到银楼里去换!”
杨庆和银楼里,李乐为把那一小堆首饰倒在柜台上,问店员:“给我估一下,这些东西值多少钱?”
店员拿起放大镜,仔细地看着这些首饰。
在等待的过程中,李乐为扭头左看看右看看,忽然他眼睛一亮,他看见边上的柜台前站着两个打扮艳丽的女子,其中一个年轻漂亮的正拿出好几摞银元放在柜台上说:“老板,这些银洋还是按照老规矩,给我换成金首饰。”
店老板热情地点着头:“有数,有数。王太太,请放心,你是老主顾了,在我这里银换金,决不会叫你吃亏!”
李乐为问店员道:“那边那个不是大世界的名伶杜兰春吗?”
“是啊,人家现在是王鼎松王老板的太太。”
“她边上那个女人呢?”
“哦,那是她的朋友盛姨太。人们都说,自从宋小冬走了以后,经常出入王公馆陪她的就是这个盛姨太了。”
李乐为好奇地:“她为什么要拿银洋换金子呢?”
店员道:“人家大户人家的太太,又不缺银子花。一大堆银洋,蓄存携带都不方便,现在银行又不可靠,所以还是换成金子方便。她每月拿了包银,都要到我们这里来换成金饰或者珠宝的。”
“哦,原来是这样。”李乐为明白了,“对了,你看我这些东西值多少钱?”
店员道:“两百块。”
“只值两百块?”
“也就是值两百块,换不换都随你。”
李乐为看着那一边,杜兰春已经将老板换给她的几件金饰收起来放进了手提包里,忙对店员道:“好吧,两百块就两百块,快给我拿钱吧!”
杜兰春和盛姨太从杨庆和银楼走出来。
“……兰春啊,我也是当姨太太过来的,最要紧的,是要自己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盛姨太边走边对杜兰春说着。
这时候在一边等候着她们的黄包车过来了,杜兰春正要抬腿上车,李乐为从里面跟了出来,走到她身边躬身道:“杜老板,王太太!”
杜兰春停住脚,看着他问道:“你是……”
“李乐为,大世界的场面经理呀,你还记得我吗?”
“哦,是你呀,好些日子没有看见你了。”
李乐为道:“大世界改朝换代了,像你这样的名角,是谁当老板都要供着的;而像我这样的前朝之臣,当朝皇帝当然是不会用我了。不过杜老板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就请言语一声。”他掏出一张名片递上:“这是我的名片,要叫我办事请打上面的电话,我家弄堂口的,叫他们叫李乐为听电话就是了!”
杜兰春接过名片:“好,刘老板用你当场面经理,说明你是个能干人,说不定我会有事叫你做的。”
李乐为毕恭毕敬地:“我李乐为一定效劳!”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杜兰春进来的时候,王鼎松正端坐在正堂上板着脸。
杜兰春说:“我和盛姨太荡马路散心去了。”
“又是那个盛姨太,我看你还是少跟她来往好。”
杜兰春不悦:“我总不能进了你王家的门,连个朋友也不能交吧?”
王鼎松说:“我不让你交朋友了吗?我只要你交朋友要检点一些,那个盛姨太当年就是因为行为不端,被盛家老爷赶出家门的。”
“被赶出家门又怎么啦?我看人家也活得蛮好!”
王鼎松警告她道:“我搭侬讲,最近上海滩出了不少绑票案,绑的都是有钱人。你以后少出门,去啥地方,先告诉我一声。”
杜兰春冷冷地说:“我去的地方多,平时又看不见你人,怎么通知你?”
王鼎松的脸皮抖动着:“我现在是巡捕房的督察长了,要是我自己的老婆被人骗走绑票,我这大亨的台要坍遍上海滩的,你懂吗!”
杜兰春不耐烦地:“懂了,我小心就是了。”她嘟囔着:“谁绑票还敢绑到你王督察长头上?”
杜兰春回到自己的房间,拿出钥匙打开自己的小铁箱,把刚刚从银楼换回的金饰珠宝放进去,锁上。
她抱着小铁箱坐在床上,心想:“你有你的大铁箱,我有我的小铁箱。大铁箱里是你的黑心钱,我不稀罕;小铁箱是我自己的辛苦钱,救命钱,总有一天,我要飞出这个鸟笼子的!”
“先生,侬好!先生,侬好!”
景阳里韩如冰的寓所里,随着一只鸟笼子上的罩布被揭开,刘恭正开始了他在韩如冰身边当管家的日子。
刘恭正他看着这只八哥自言自语:“这只鸟,嘴倒是甜。”
八哥又叫道:“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刘恭正笑道:“这就有点文不对题了。”
八哥又叫道:“夜饭吃过吗?夜饭吃过吗?”
刘恭正道:“这就更不对了。”他喊道:“张荣,张荣。”
张荣跑过来:“刘先生,您叫我?”
刘恭正说:“这只八哥,在这里养着不合适,你把它拿到鸟市上去……”
“刘先生,这可不成,这只鸟,主子养了好几年了,喜欢着呢!怎么能拿到鸟市上去卖了呢?”
“我让你去卖了吗?我是让你拿到鸟市上去换一只好画眉回来,你主子会更喜欢。”
张荣不敢从命:“这事,恐怕还得问问主子吧?”
刘恭正不悦地:“张荣啊,我是你主子聘来的管家。管家是干什么的?就是掌管这个家里大小事务,也包括要管家中仆人,怎么这一只鸟的事,我都说了不算吗?”
“刘先生,不是您说了不算,我是怕照你说的,把这八哥拿到鸟市上去换只画眉回来,主子怪罪下来……”
“怪罪下来,我是管家,自然是由我来承担。我告诉你,这只鸟,拿到鸟市上去,有开饭店的人一定会高价相求的,你可别贱卖了,一定要换一只上好的画眉回来!至于什么样的画眉是好画眉,你是在京城见过大场面的人,就不用我多说了。”
张荣只得说:“那好,那好,我得空去办。”
他们正说着话,只见韩如冰在房里面喊:“刘恭正,刘恭正,你来一下!”
张荣道:“刘先生,主子喊您呢。”
“我听见了。”他不紧不慢地向里走去。
餐桌上,放着两付碗筷。
韩如冰坐在桌前,对他道:“恭正,我习惯起得晚,张荣到底是北方人,早餐总是不如上海人会调理,以后早餐的事就交给你了,好吧?”
刘恭正在一旁点头:“我知道了。”
韩如冰看着他:“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没看到这里放着两付碗筷吗?坐下一起吃啊。”
刘恭正笑笑:“你先吃,我的饭,一会儿我会到厨房里去吃。”
韩如冰看着他:“怎么,你不愿意和我一起吃饭?”
刘恭正故意较劲地:“不是不愿意,而是不合适。过去我们两个是朋友,是相好;可现在呢,我是你雇来的管家,你是主,我是仆,尊卑有序。我要是大模大样地和你坐在一起吃饭,让你的仆人看见了怎么想?这个家里还有规矩吗?”
韩如冰把筷子一放:“刘恭正,你是故意气我是不是?”
“我不敢。你要是真想请我同桌吃饭,就得告诉他们,我不是你僱来的管家,而是你请来的朋友,当然了,顺便帮你管理一下家事,也未尝不可。”
韩如冰脸上的笑意没有了:“你是我的朋友?按照约定你要在这里呆满一年零两个月,白吃白住,岂不是成我养的汉子了?”
刘恭正说:“所以啊,最好的办法还是你放我回去,我们还是像过去那样当朋友相处,岂不两便?”
韩如冰气得白了脸:“你想得倒美,我前脚把你从牢里救出来,你后脚拔腿就想走,你还守信用不守?”
“当然守,在一年零两个月合同期内,我是你的管家,我会尽心为你服务。但是和主人同桌吃饭,不太符合管家的身份,所以……”
韩如冰恨恨地:“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这样,我差你做一些事,你不要嫌太委屈。”
“不会的,请你尽管咐吩。”
韩如冰一拍桌子站起来:“这饭我也没胃口吃了。我要出门,你给我把皮鞋擦干净了!”她说着,把一只穿着高跟皮鞋的脚踏到刘恭正面前的凳子上。
刘恭正看着她:“擦皮鞋这样的事,应该是仆人干的,也要管家来干吗?”
韩如冰既蛮横又撒娇地:“你不是说管家也是仆人吗?再说那个老仆人也擦不好。我要你替我擦,你擦,你擦呀!”
刘恭正笑盈盈地看着韩如冰的脚:“真是好鞋配好脚,为这样的脚擦鞋,还真不是什么样的仆人都能做好的。”他喊道:“张荣,鞋油和鞋刷在哪儿?”
张荣闻声进来:“刘先生,您要什么?”
刘恭正神气活现地:“你把擦鞋的一套东西都给我拿来,本管家要亲自为主人擦鞋!”
张荣把一个鞋盒里装着的鞋油鞋刷等端了过来。刘恭正大模大样地搬了一把椅子在韩如冰脚前坐下:
“这套擦鞋的东西太不专业了,既然主人喜欢我给她擦鞋,你到街上去给我买一只擦鞋箱来。我要保证她的皮鞋每次出门都光可照人!”
韩如冰哭笑不得,只能伸着脚让他擦。
刘恭正说到做到,真的给她当起了管家兼仆人。诸如开门迎客,出门备车,搬动家具,整理房间这些事,做起来无不处处上心。韩如冰设家宴待客时,刘恭正指挥厨子上菜。而当韩如冰和桂芳姐、卢佳龄、梅倩四人一桌打麻将时,刘恭正则在一边恭恭敬敬地侍候着。他殷勤斟茶,竟使得梅倩很不好意思,刘恭正却做得十分自然。
一日,王鼎松正和顾业成、江上蛟还有徐福生四人在搓麻将。说起什么趣事,王鼎松哈哈大笑。然而当寡妇儿媳李志清一脸不安地走来,凑到王鼎松耳边说了些什么,王鼎松的脸马上就变了。他把麻将牌一推:
“你说什么?杜姨娘不见了?”
“她昨天早上出去,就一直没有回来。”
王鼎松一拍桌子:“那马上叫人去寻她回来呀!”
“她恐怕不会回来了。她在她房里留下了这个信封,写明了是要转交给公公你的。”李志清递上那个信封。
王鼎松接过那个信封一抖,从里面落下一串钥匙。
“这是什么意思?”
平时以善于破案的王督察长呆望着信封和钥匙,一时摸不着头脑:
李志清在一旁提醒他:“这不是公公交给她的家中大铁箱的钥匙吗?”
王鼎松陡然变色:“不好,赶快去打开大铁箱看看!”
大铁箱打开了,里面满满地装着王鼎松的金银财宝。
“怪了,我的财产并没有少啊?”
李志清提醒他:“公公,可是杜姨娘自己的那只首饰箱不见了。”
王鼎松这才反应过来:“这么说,她是带了她的全部私蓄,离家出走了?”
顾业成道:“我想她是不是这样的意思?把大铁箱的钥匙还给你,就是想表明她没有拿走你的一样财产,也就是表示,她从今后和你分道扬镳了。”
王鼎松明白了,他狠狠关上铁箱盖,咆哮着在房内乱冲乱撞:“这个贱女人,她居然敢这样对我!我要叫她知道我的厉害!”
江上蛟火上浇油地道:“王老板,你还等什么?立刻到巡捕房去报案:杜兰春卷逃私奔,由巡捕房下通缉令,还怕抓不到她?”
王鼎松却忽然冷静了下来,苦笑道:“我堂堂巡捕房督察长给自己报案,这张脸还往哪里放?”
顾业成思考片刻后说:“这种事,不能公办,只能私了,外面人知道得越少越好,千万不能兴师动众。目前不要声张,只能暗中派出人去,探听她的行踪,再作打算。”
王鼎松沉着脸:“也只能这样了。”
早晨。刘恭正走到庭院里,他活动着身子,顺便揭开了鸟笼的蓝罩布。
罩布刚一揭开,笼中的八哥就冲他叫了起来:“先生,侬好!”
刘恭正道:“你还在这里?”
八哥叫道:“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刘恭正道:“你不合时宜啦!”
八哥依然叫道:“夜饭吃过吗?”
刘恭正忽然火了:“这只鸟怎么还挂在这儿?”他大喊了起来:“张荣,张荣,你到前边来一下!”
张荣跑过来了:“刘先生,你喊我?”
刘恭正指着鸟笼子:“这只鸟我怎么吩咐的?为么多天了怎么还没去换?”
“这只鸟主子养得有感情了,我怕换了主子不高兴。”张荣说。
“我让你去做,我不是说了由我来承担吗?”
“我问了主子了,她说就养着它吧,不要换什么画眉。”
刘恭正教训他道:“你问她,这事她不懂,你问了反而不好办了。我让你办这么件小事,你都阳奉阴违,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管家吗?”
这时候韩如冰走了出来:“刘恭正,你发什么形哪?莫名其妙地要换掉我的鸟,还对我的老仆人这么不客气,你眼里还有我这个主人吗?”
刘恭正说:“我这个管家一年顶了你二十万的债,价钱可不菲啊!我问你,你高价聘来的管家到底是我刘恭正还是这位张伯伯?如果他是总管家,那么请你还把我送回到牢里去。如果我是管家,那么我听你的,其他人听我的!我说了话下面的人不当回事,我还不能发火吗?”
“刘恭正,你不是说了,其他人听你的,你听我的。既然我要留下这只鸟,你为什么非要把它赶走呢?”
“这你就不明白了。这只鸟,是你从清和坊带来的,是不是?”
“是,就因为养熟了,我才要留着它。”
刘恭正笑道:“但它说的话已经不合时宜了。来的客人,不懂的,无所谓;懂的,就会笑话主人,让主人被人嘲笑,岂不是我这个管家的失职?”
韩如冰道:“我不知道有什么可以让人家嘲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