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八哥,当初卖它的人是专门为酒楼迎客训练的。它叫:`先生,侬好’,过去无论叫你,还是叫别人,都是对的,因为你那时你是书寓先生,来的客人是听书的先生。可现在这样叫就错了,现在你是淑女,你来往的朋友也大都是淑女,它还先生先生地叫,岂不大谬?另外`欢迎光临’,一听就是对生客的,不是对熟人的,现在你这里还有多少生客前来?更不对头的是那`句夜饭吃过吗?’这就像一个饭店跑堂的站在王府门前,身份全不对路了。它学得就是这一套,你要它改口,改得过来吗?既然它改不了口,你又不能放它出去饿死,所以还不如拿到鸟市上去换一只会唱歌的画眉来。这只八哥,让人家开饭店的买了去,岂不各得其所?”
刘恭正一番话说得头头是道,韩如冰笑了:
“看来我请的管家还真不是一般的人物。既然这样,张荣啊,你就照刘先生的吩咐去办吧。”
“我知道了。” 张荣这回心服口服了。
韩如冰看着刘恭正:“我的鞋又脏了,你来给我擦擦吧!”
她说完便向屋里走去。
韩如冰走进卧室,坐在床沿上,等刘恭正进来了,朝他一呶嘴。
刘恭正会意,关上了房门。
韩如冰挑逗地把一只脚跷到刘恭正面前。
刘恭正看着她笑道:“鞋子我刚擦过,一尘不染。我敢说,满上海的擦鞋人没有一个能把你的鞋擦得比我更好!”
“可我还想要你擦!”韩如冰说,仿佛又回到了他们当年两情相悦时的状态。
刘恭正说:“那就不是擦鞋了!”
韩如冰满面飞红地:“随你!”
刘恭正慢慢在她面前半跪下来,捧住她的脚,轻轻地为她把鞋脱去,然后把她的纤足捧在手里,温柔地抚弄捏拿着。
他捏着捏着,韩如冰禁不住闭上眼睛呻吟起来,另一只脚朝刘恭正脖子上缠去。
刘恭正也冲动起来,抓住她的脚紧贴在脸上闻着,这时候韩如冰已经仰面朝天躺在床上了。
刘恭正抱着她的双脚送到床上,自己也朝她的身体贴了上去,他们两人互相紧紧地抱在了一起,重温起了鱼水之欢。
王鼎松在堂上的太师椅上坐着。顾业成和江上蛟一人一边坐在他的下首。
“那个小贱人的下落,找到了没有啊?” 王鼎松沉着脸问。
江上蛟道:“这上海滩我都派人搜遍了,硬是没找到!”
顾业成说:“既然在上海找不到,那么她很有可能是躲到外地去了。”
“她能去哪里?”
顾业成拿出一张报纸递给他看:“宋小冬最近在北平唱红了!”
王鼎松一怔:“宋小冬?”
顾业成提醒道:“杜兰春过去与宋小冬交情甚密,说不定她是跑到北平去投奔宋小冬了。”
王鼎松骂道:“娘了个头,她要是真的跑到了北平,我也要把她抓回来!”
顾业成又说:“但这也不能肯定。这样吧,为了不打草惊蛇,泄露风声,我可独自一人悄悄替你到北平去跑一趟。”
王鼎松想了想:“嗯,这样也好,就辛苦你了!”
淡黄的墙壁,钢架单人床,新的桌椅,以及一切女子日常所需的新用具,有
热水汀和漂亮的浴室,有美皆备,无丽不臻。这是交际花苏丽娟在培文女子公寓里租用的一个不大的独立空间。
清晨。她在梳妆镜前进行着认真仔细的打扮。旁边的一架收音机里,正在播送着大受市民们欢迎的杨乐郎空谈节目:
“……亲爱的各位听众,今朝的杨乐郎空谈,我来谈谈公寓。公寓不同于老洋房,也不同于石库门房子,公寓最大的特点是没有弄堂房子的喧闹,一门一户彼此不必往来,外人也无法窥探到里厢个人的隐私。在现在的上海,有了许多新形女子,她们愿意一个人过日子,有一份工作,挣一份薪水,独自租一套房子,自己承担自己。但是上海这个地方华洋杂处,三教九流会聚,单身女子住在七十二家房客这样的地方,安全是个问题,于是女子公寓便应运而生。女子公寓有专人进行管理,而住在女子公寓中的,因为能够经济独立,所以便能生活得精彩而不寂寞,成为都市里一道独特的风景……”
苏丽娟收拾停当,拎起一只小包,走出房间。
苏丽娟出了电梯,匆匆向公寓外走去,在不宽的公寓大门前,忽然和一个急急走进来的男人撞了个满怀。苏丽娟被撞了个趔趄,那个男人捧着的一包东西也落在地上。
苏丽娟叫道:“你这个人怎么啦,走路也不长眼睛!”
等那个人拾好东西抬起头来,她发现那人竟是:“李乐为!”
李乐为也惊讶地叫出:“苏丽娟!”
苏丽娟惊讶地:“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在这里?”李乐为眼珠一转:“哦,我明白了,在大世界上班的时候,谁都搞不清你家在哪里,你保密保得一丝风也不透,原来你是住在这里!”
苏丽娟顿觉有几分不自在,像是隐私被人探听到了,问他:“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李乐为得意地:“你能到这里来,我就不能来吗?你看看我这身行头,难道比进出这里的人差吗?”
“可这里是女子公寓啊。”
“女子公寓又不是尼姑庵?住在女子公寓里的女人也是会有男朋友的对吧?你苏丽娟能住在这里,我李乐为的女朋友就不能住在这里吗?”
苏丽娟不相信地:“你的女朋友住在这里?”
李乐为得意地:“不瞒你说,我女朋友不过是暂时在这里住住,避避风头而已。等风头过去了,肯定是要找一处小洋房住的!”
苏丽娟讥讽地:“这么说来,你这只癞蛤蟆是吃上天鹅肉了?”
李乐为气恼地:“你以为只有你苏丽娟是天鹅啊!”
苏丽娟激他:“不要吹牛好吧,是哪一位,说出来听听。”
李乐为一高兴刚要说出来,忽然又闭住了嘴:“这可不能说,这是性命交关的事,要是露出去,将来大人物要拿我去种荷花的。”
苏丽娟笑道:“看来你是轧到大人物家的姘头了,本领不小啊!”
“苏丽娟,看在我们同事一场的面子上,你千万不要对别人说我来过这里,拜托,拜托了!”他朝苏丽娟鞠了一躬,匆匆走进电梯里去。
苏丽娟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
北平的城南游艺园里,顾业成走进剧场,在后排找了个座位坐下,左右观察着。
台上,宋小冬在一片叫好声中出场,唱起了《洪羊洞》中的二黄原板:
“为国家哪何曾半闲空,
我也曾征过了塞北西东……”
台下,彩声满堂。
当年在大世界中心舞台,顾业成虽对宋小冬也有好感,但在娶了陶玉兰后也就将她淡忘了。谁知几年不见,宋小冬不仅技艺不同凡响,扮相也俊秀无比,宋小冬本人和她的戏都使坐在台下的顾业成看入了迷。
上海培文女子公寓里,苏丽娟坐在门厅内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看报纸,并用报纸遮着脸,注意地看着门厅里进出的人。
过了一会儿,她看到李乐为捧着一包东西,匆匆走进来,上了电梯。电梯门关上了。
苏丽娟跟到电梯前,看见电梯的楼层显示停在了三层,这恰好是她住的那一层。
苏丽娟从楼梯走上来,打开自己房间的门,进去站在门口,把门开着一条缝,注意地听着走廊里的动静。
不一会儿,听到走廊里有关门声和脚步声,她悄悄地探头看了一眼,看见李乐为已空着手从某个房间走出来,他显然是来为那个房间里的人送东西的。她等李乐为从走廊里走进电梯后,便关上自己的门,进到刚才李乐为出来的那个房门前谨慎地敲了两下门。
片刻之后,门开了,门里门外的两个女人都吃了一惊。
门里的杜兰春捂着嘴:“苏丽娟,怎么是你?”
苏丽娟说:“我住在这里的呀,你怎么也会住在这里?”
杜兰春看看走廊里无人,一把把她拉进房内:“进来说话。”
北平的夜已经很些凉意了。街边上。顾业成坐在一辆阴影中的洋车里,注意地观察着戏园后台出口处的人来人往。
片刻后,他看到宋小冬卸了装从里面出来,跨上了等在门口的洋车。
看到前面的洋车走动了,顾业成对车夫说:“跟着那辆车走。”
杜兰春的房间里,苏丽娟问:“……这么说,是李乐为帮你跑出来的?”
杜兰春点点头:“是他帮我找的这个藏身的地方,我不敢抛头露面,也是他在帮我买东西送来。”
“你找什么人帮你不好,你找他,他可靠吗?”
“他总比王鼎松那个老魔王好得多吧?在那个老魔王家里,我是实在蹲不下去了!”
“那你这样逃出来,就不怕王鼎松抓你回去?”
“我是打算悄悄地避避风头,过一段时候,到北平去找宋小冬去,只要离开了上海,王鼎松就不能把我怎么样了吧?反正我的钱足够我过一辈子了。”
苏丽娟说:“我觉得你这样逃出来欠考虑。就算你成功地逃到了北平,他以后要是知道了,也可以派手下人去把你抓回来,论你一个携款私逃之罪,到那时候李乐为能帮你吗?”
杜兰春着急地:“我已经这样了,该怎么办呢?总不能再自己回去吧?”
苏丽娟道:“我看你还是应该向高人讨讨主意才是。”
“谁是高人呢?”
“刘老板啊!”
“刘恭正?他不是破产坐牢去了吗?”
“我听说他已经被韩如冰保出来了,正在为他做管家呢。”
杜兰春不以为然地:“他连自己的大世界都没保住,还能帮别人出什么主意?”
苏丽娟道:“他能够为了还债宁愿卖掉大世界,说明他心里是有一股侠气的。再说,我们认识的人当中有哪一个脑筋比他更灵?”
“可是上次我就是听了他出的主意,提了三个条件,结果王鼎松全都答应……”杜兰春想起来心里就窝囊。
苏丽娟说:“那是王鼎松铁了心要赶走桂芳姐,你以为你不提那三条他就会放过你?幸好你提的条件中有一条是你的包银全归你,否则你带了这些钱出来,还就真说不清了!这还不是刘老板先帮了你的忙?”
杜兰春想了想:“你说得也是。可是我现在躲在这里,也不便去找他呀。”
苏丽娟说:“看在我们都与大世界有些关系的份上,我去替你向他问个对策吧。”
杜兰春感激地:“那就谢谢你了!”
景阳里寓所中,刘恭正正在陪韩如冰下围棋。庭院里,传来画眉鸟婉转的叫声。
“你听听,这只画眉叫得是不是比那只老八哥好听啊?”
韩如冰笑道:“好听是好听,只是我现在觉得只养一只鸟太孤单了些,最好再买一只雌的来配成一对。”
刘恭正说:“洋盘了吧?你以为是养相思鸟啊?你要是给它配一只雌鸟,它就不会叫了。你要是再弄一只雄画眉挂在对面,它会叫得更响,因为画眉好斗。”
韩如冰话中有话地:“那我们就再养一对相思鸟好了,让它们恩恩爱爱的。”
刘恭正也话中有话地:“你要是真有怜鸟之心,就把这只画眉放了,在笼子里叫得再好听,也不过是一只笼中鸟。”
韩如冰更加话中有话地:“如果有来世,我倒宁愿做一只鸟,哪怕是只麻雀也行,只要能和自己喜欢的那一只比翼齐飞,再不受人世间的这些羁绊!”
两人一时无声,默默落子。
张荣进来通报道:“主子,刘先生,门外有一位女子求见,她说她叫苏丽娟。”
两人都闻言一怔。韩如冰板着脸问:“她是要求见谁?我?还是刘先生?”
“她说要见刘先生。”
韩如冰顿时就上来了醋意:“哟,果真是一朵交际花呀,你刚刚出狱没多久,人家就找到这里来了!”
刘恭正皱皱眉头道:“你告诉她,我现在寄人篱下,概不见客。”
“那我就这样回她啦?”
“不,让她进来!一来是我好久没见她了,二来也不能让人家说我小器,连家里的管家都金屋藏娇吧!”
张荣走出去。刘恭正火了:
“韩如冰我告诉你,你吃醋吃得没道理,我和她逢场作戏耳鬓厮摩是有过的,但是巫山云雨是没有的!信不信由你!”
韩如冰冷冷地:“我都不急你急什么?有没有,看她要对你说什么就知道了。”
片刻后,苏丽娟走了进来。以她的聪明,看看韩如冰的目光和刘恭正的脸色,她立刻就知道自己是不受欢迎的人。所以马上开门见山:
“如冰姐,我知道我不该来这里,但我来找刘老板,是为了一个你们都认识的人,是她性命攸关的事,所以我不得不来,请刘老板帮着拿个主意!”
她这么一说,果然韩如冰有所释然,和刘恭正同时问道:“谁?”
“杜兰春。”
“她怎么了?”
“她在王公馆中不堪忍受,带了她的私房钱逃了出来,现在就藏在我住的那家女子公寓里。”
韩如冰不禁有些佩服地:“看不出来,她倒是有些胆量。”
“她打算怎么办?” 刘恭正问。
“她打算躲过风头以后到北平去投奔宋小冬。但是现在王鼎松的人正在四处找她,她不敢出去,要是被王鼎松抓回去,她就惨了!”
韩如冰此时显出了她的侠义:“她躲在那里保险吗?要是不行,可以悄悄地到我这里来躲一躲。”
刘恭正不屑地:“你这里就保险吗?”
韩如冰又想一计:“还有一个保险的地方,就是桂芳姐那里。王鼎松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会躲到那里去!”
刘恭正更加不屑地:“可是桂芳姐会收留她吗?”
他见韩如冰要说些什么,止住她道:“就算桂芳姐会不计前嫌收留她,她难道能一直躲下去吗?就算她逃出上海,到了北平就安全了吗?王鼎松这个黑道上的老大想要对付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女子还不容易?只要知道了杜兰春在哪里,她就一定逃不出他的手去!
“照你这么说,杜兰春就有死路一条了?”
刘恭正沉吟着:“要是在别的地方,她就真的死路一条了。好在这是在上海,在租界,我看还是有一条生路好走的!”
苏丽娟着急地:“我就知道刘老板会有办法,所以替她来找你,你快帮她想想!”
韩如冰看了她一眼,倒也没说什么。苏丽娟知趣地闭上了嘴。
刘恭正想着,一个好办法已经在脑中成形了,他慢慢地说道:
“上一趟王鼎松逼婚,杜兰春找我出主意,我没能救得了她;这次我要是再救不了她,就真的是对她不起了。”
韩如冰倒有些着急了:“有什么好办法你说吧。”
刘恭正问道:“杜兰春逃出来以后,王鼎松有没有通过巡捕房缉拿她?”
“没有,听说倒是动用了很多帮会里的人帮他打探消息。”
刘恭正眼睛一亮:“这么说来,王鼎松是不想公办,只想私了。所以,如果把事情索性捅开去,让他私了不成,必须通过对簿公堂来公办官了,王鼎松就不能为所欲为,杜兰春也就能讨到一条生路了。而且在公堂上讨到这条生路之后,王鼎松以后想再置她于死地也就不容易了!”
他这一说,韩如冰和苏丽娟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韩如冰问:“好像是有道理,只是具体该怎么办?”
刘恭正得意地一拍桌子:
“找律师出面,明明白白地打官司啊!我常常听到租界外面的人骂租界如何如何不好,说租界里的中国人是二等公民,可是他们不知道租界也可保护中国人。租界里实行的是西方的法律,就看你会不会用?像杜兰春私自出逃这件事,在中国任何地方被抓回去,都是要用家法论罪的,因为女人私逃就是大逆不道。唯独在上海租界,就可以用公法来判案。而西方人的法律是保护妇女权益的,只要她咬定婚姻不幸,就可以提出离婚!而由西方法官掌管的会审公廨只要判定杜兰春和王鼎松离婚,从此以后她的生命财产就都得到了法律的保护。他王鼎松是什么人?是上海租界法捕房的堂堂督察长,他敢公然违法么?他不敢!所以,他在明里就休想再动杜兰春一根指头!”
他一番话说得回肠荡气,两个女人也听得胸胆开张,不得不佩服眼前这个名叫刘恭正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