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里糊涂的李乐为被推进了一间牢房。
里面衣衫褴褛的犯人们看着他这个一身小开打扮的人,他也看着那些遍体鳞伤的政治犯,互相都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的政治犯凑近了他,试探地叫了一声:“同志,你是……”
李乐为避犹不及地:“你们也把我当共产党了?真是天大的冤枉啊!”
“如冰,你急急忙忙叫我来,有什么急事?”
刘恭正匆匆赶来时,杜兰春正在韩如冰面前抹着眼泪。
韩如冰不说话,用下巴指了一下杜兰春。
杜兰春擦了擦刚刚涌出的眼泪:“刘老板,上次是你的主意救了我。这次我家里又遭了难,想来想去,还是只有来向你讨办法!”
刘恭正关切地:“你又出了什么事了?”
韩如冰有些同情又有些不屑地:“李乐为被人当共产党抓去了,她估计是王鼎松派人干的。”
刘恭正想了一下:“现在蒋介石正在清共,他们倒正有借口好用。”他问杜兰春:“你要怎么办呢?”
杜兰春:“自然是要救他出来了。”
刘恭正沉吟道:“其实,不救也罢。”
杜兰春急了:“刘老板,这怎么可以呢?我知道你看不起他,可他毕竟是我的男人啊,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吧!”
“你听我说,如果是王鼎松派人抓他,为什么?无非是对你的那口气还没有出掉,他要你拿钱去赎,要搞得你倾家荡产!李乐为要真是共产党,你花再多的钱也赎不回他的命。可他明明不是共产党,你花钱去赎,不是正好中计吗?”
“那不赎怎么办呢?”
刘恭正笑笑:“无非是让他在牢中受一点苦,像他那样子,叫他受受苦也好!”
杜兰春急了:“王鼎松心狠手辣,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要是他们真的把他杀掉了呢?”
刘恭正说:“我想还不至于,你不妨先等一等,等清党这股风过去,他们也就不好老关着他了。实在不行,你再去找人,不过也不要直接去找王鼎松,还是去找陶玉兰吧,你们毕竟是在大新舞台一同唱过戏的姐妹,要她通过顾业成去说,事情或许会更好办些。”
大墙边,一群共产党人被押上了刑场。李乐为也在其中。
李乐为左右看看,惊惶万分地:“他们这是要押我们到哪里去?不会是要枪毙我们吧?”
一个共产党人鄙夷地:“闭上你的嘴,和你这种人一起上刑场,真是玷污了我们!”
高墙边,共产党员们威武不屈地站成一排,李乐为萎缩在一边。
对面响起了一阵拉枪拴的声音。还没等枪响,李乐为已经瘫倒在地上。
陪过刑场后,瘫软了的李乐为被两个便衣半拖半拎了进来,扔在牢房地上。
一便衣道:“这家伙怎么这么没有用?别人流血,他流尿!”
另一便衣说:“你看看他这付脓包样就知道他不是共产党。”
李乐为忽然扬起脸来:“你们知道我不是共产党,为什么还不放我出去?”
便衣把一张纸扔到他面前:“想出去?容易,赶快写封信,叫你老婆快送赎命钱来,要是晚了,下次就真把你当共产党枪毙了!”
李乐为连连点头:“我写,我写,笔呢?”
“到啥时候了写信还用笔?咬破了手指头,写封血书吧!快点写!”
两个便衣出去了,李乐为看着那张纸,只好横下心来写血书,但是他把小指头放进嘴里,使了几次劲硬是咬不破。不禁要哭出来,情急之中,忽然发现自己的衣服上沾着刚才被杀的共产党人的鲜血,连忙用手指头沾着别人的血,在纸上写起来:“兰春,救我!……”
陶玉兰把那封血写的求救信放在了顾业成面前。
顾业成有些不悦:“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李乐为从牢里写出来的救命血书,杜兰春拿着它来找我。她知道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件事只能求王鼎松开恩。但她又不愿意向王老板求告,想来想去,只能来找我,托你帮忙,她知道你的面子,王老板还是要买的。”
顾业成看着那张血书:“这也是报应啊!桂芳姐就是因为杜兰春的排挤而出走的,如今她的下场却比桂芳姐还惨。”
陶玉兰道:“也不能这么说,又不是杜兰春去勾引王老板,是王老板非要娶小的,才赶走桂芳姐的。就算杜兰春不该和王老板离婚,但是王老板用这一手来报复她也是够狠的。她毕竟是和我当年一同唱戏的姐妹,这救人一命的忙,总还是要帮的吧?”
顾业成皱眉头道:“我知道李乐为不会是共产党,但是那种地方进去容易出来难。我与清党委员会也没有关系,听说他们有个规定:要么死在牢里,要想活着出来就需要保释,钞票铺路,拿钱买命。杜兰春真的肯为那个吃软饭的混混小开破财?”
陶玉兰说:“一夜夫妻百夜恩,兰春虽然也恨那个李乐为没有出息,但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她说要破财也只好破了!”
“这么说来杜兰春还算是有情有义,看在你们姐妹一场的情份上,我就到王老板那里去替她求个情吧!”
“杜兰春说她当年的包银,都换成珠宝首饰了,她请你带话给王老板——”
王鼎松躺在烟榻上,正由人侍候着在抽鸦片烟。
顾业成走进来,把一个小箱子放到王鼎松面前的桌上。
“这是杜兰春拿出来的。”
“哦!”王鼎松扔掉烟枪,把那一小箱首饰倒出来,在桌面上检看着:“这么说来,她还算识相!”
“她还有一句话带给你,说她当年从王公馆带出来的大部分首饰都交给王老板了,只求开恩还她男人一条活命!”
谁知王鼎松听了,竟大发雷霆:“杜兰春她什么意思?好像是我要绑架她的小白脸?这事是江上蛟干的,又不是我!我不过提了一句,想摆摆炮。吓吓他们,没想到江上蛟倒动起真刀真枪来了。要是传到外面去,还不说我小气,公报私仇,我王鼎松是这号人吗?”
顾业成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王鼎松脾气发完,话锋一转,对顾业成说:“不过这些东西本来就是从我王公馆里拿出去的,送了回来也算是物归原主。你就出面代我出面去把那个小白脸放了吧,叫他继续去吃她的软饭好了,只要她供得起!”
王鼎松过完了烟瘾,吩咐儿媳妇志清道:“你去把杜兰春送回来的这些首饰拿去兑成银子,一分为三,业成和江上蛟都有一份。”
顾业成道:“无功不受禄,人是江上蛟绑去的,他自然应该拿一份;我只是碍不过老婆的面子为杜兰春做了一个中间人,怎么好拿这笔钱呢?”
王鼎松有些不悦:“我知道你现在名气越来越大了,生意也越来越大了,这笔钱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不过你不要忘了,你顾业成在上海滩上名气再大,也是从我王公馆里出去的!江上蛟已经模子大得有些自说自话了,不过他不是从我门下出去的,我不好怪他。你总不至于像他一样吧?”
顾业成道:“王老板你要这样说,那这笔钱我就只好收下了。请你放心,我决不会像江上蛟那样妄自尊大,我顾业成有今天,全靠王老板你和桂芳姐对我的栽培提拔。”
王鼎松笑了:“这就好,这就好,所以有一件事情,我不找江上蛟,我要你来办。”
顾业成谦恭地:“有什么事情,王老板尽管吩咐。”
王鼎松叹道:“我年纪大了,要退隐江湖了,我打算把漕河泾的王家祠堂扩建成私人花园。”
顾业成知道他是感到了冷落,为了安慰他,立即站起来表示:“这件事不用你费心,我来做发起人,要下面的兄弟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保证造出一座和城隍庙内豫园一样的花园。”
王鼎松重又找回了当年做老大时的感觉,开心地笑了。接着,他又提出了一个使顾业成十分意外的要求:“我想请你到桂芳那里去跑一趟。”
顾业成没有思想准备:“桂芳姐?”
“是啊,你没有忘掉她,其实我也没有忘掉她。想想当年我一定要明媒正娶杜兰春,确实是有点对不起她。”王鼎松顿了一顿,胀红了脸,“我盖这个花园,想用她的姓做园名,你去帮我问问她,肯是不肯?”
顾业成明白了,原来王鼎松的造园,是想找个借口接桂芳姐回王公馆,重归于好。他连忙道:“王老板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替你办好!”
万国西菜社的一个包间里,顾业成和刘恭正坐在沙发上品着茶。
他们对面一个土尔其舞女正在跳着肚皮舞。
顾业成笑对刘恭正:“你的这个万国西菜社名气大得很啊,现在上海滩上的大亨老板们见了面打哈哈都要问有没有去过万国西菜社!”
刘恭正也笑道:“我做的都是让人开心的生意,做得再好也是小生意。不像顾兄你,志在问鼎上海政界。你组织法租界商界总联合会,公然喊出`努力争取华人参政’的口号,又当选临时华董,这种气魄和风头,哪里是我能够比的!”
顾业成得意地笑着,指着那个舞女:“这个舞女是不是太胖了点?”
“跳这种肚皮舞,没有肉可不行,你要是不喜欢,我给你换一个苗条的?”他一挥手,那个肚皮舞女退下去了。
顾业成摆摆手:“我今天不是来吃你的西菜的。有一件事情,你恐怕是知道的,杜兰春出走离婚,对王老板打击很大,前一向他抓了那个李乐为,逼着杜兰春吐出了带走的首饰,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气出完之后,想起了桂芳姐的好处,所以想让我出面去请她回来。”
刘恭正意外地:“哦?”
“说起来,王鼎松虽然是我的师父,但我真正的恩人却是桂芳姐。这些年来,我是飞黄腾达了,但是桂芳姐却被挤出了师门,我一直对桂芳姐感到有愧,不知何以为报。现在有了这个机会,我自然乐意上门为这一对男女大亨说合。但桂芳姐的脾气我是知道的,要是没有把握,反而会把事情弄坏。我知道韩如冰和桂芳姐很要好,要以要你请韩如冰先去透露一点风声,等我再上门去说的时候,也就水到渠成了。”
刘恭正明白了,这才是顾业成的真正来意。他到景阳里向韩如冰表达了这一层意思,没想到韩如冰说:“王鼎松要请桂芳姐回去?这倒真是老虎发善心了!”
刘恭正说:“老虎发发善心有什么不好?”
韩如冰道:“你最好对顾业成说,劝他不要多此一举。以我对桂芳姐的了解,她既然从王鼎松那里搬出来了,就决不会再回去。你们男人,无论是王鼎松、顾业成还是你,都太不了解我们这种女人了!”
一辆轿车停在桂芳姐寓所的门前。
汽车里,顾业成问刘恭正:“韩如冰已经去透过风了吧?”
刘恭正点点头:“她是跟桂芳姐说过了,不过,桂芳姐恐怕不会原谅王老板。
所以我觉得你还是不要上去为好,去了也是碰壁。”
顾业成却说:“女人嘛,受了气以后总是要摆摆姿态,拿拿桥的。王老板想请桂芳姐回去,这是一件好事。由我亲自出面去说,我想桂芳姐总会给我这个面子的吧?”
顾业成兴冲冲地走上楼梯,跨进桂芳姐的房门时,他不得不放慢了脚步。
只见穿着朴素的桂芳姐单身一人正在礼佛,身边放着一只插满桂花的蓝边瓷瓶。她还像过去一样矜持沉稳,半晌才抬起头来对顾业成道:“业成啊,你自己来看我,我谢谢你!你要是替别人来,我就不领情了。”
顾业成踌蹰了好一会,才嗫嚅地道:“桂芳姐,当然是我自己要来看你,不过王老板要盖一个花园,想叫做桂园,差我来问你一声同不同意?”
桂芳姐却坐在椅子上凛然不动,板着脸道:“他那里桂圆莲子的,与我有什么相干?”
顾业成以为她没听清楚,就走近一步,实话实说:“王老板的意思,其实是请你桂芳姐回去。”
没想到桂芳姐脸上结霜,眼中冒出鄙夷的火花:“业成你如今已经是大贵人了,怎么会充当那么下作人的说客?我早已吃斋礼佛,大彻大悟了,再也不会回到那个强盗窝里去!”
顾业成难堪地:“桂芳姐你这话说得未免太难听了吧?”
桂芳姐道:“我说的是实话,你我都是强盗出身,只不过我已经回头是岸,你还在江湖之中。我想送你一句话:盗亦有道。做强盗,也有粗野与文雅之分,你要是有悟性的话,就请你记住我这句话!”
顾业成想了想:“我记住了,桂芳姐。不过……”
桂芳姐伸手打断他:“别的就不要说了,你请回吧。”
说完,她便闭目念经,不再理他。
刘恭正看着顾业成从桂芳姐门里走出来,坐进车里,问道:“怎么样?”
顾业成似乎并不感到沮丧,反而暗暗钦佩桂芳姐的烈性和骨气,相比之下,无论是王鼎松还是他自己都自愧弗如。他坐稳后,示意司机开车,然后伸出大拇指:“真是个响当当的女大亨!”
“韩如冰说得对,她是不可能再回王公馆了。”
“但是桂芳姐对我还是另眼相看的,你知道吗?她送了我四个字:盗亦有道!”
刘恭正沉吟着:“盗亦有道?有道理,有道理!”
“如何有道理,你倒是帮我说说看?”
“我说是可以的,只是,有些话说出来不好听,你不要在意。”
顾业成笑笑:“你但说无妨,强盗已经做了,还怕人说吗?”
“桂芳姐说这话,我想她是在给你指路。你现在虽已实际上成为上海滩的青帮老大了,但你的出身低微,远不及在法捕房当过督察长的王鼎松。王鼎松退出巡捕房后,只求享乐,安度晚年。而和你俩齐名的江上蛟只顾招财进宝,不择手段,社会形象极差。顾兄你要是真想干一番大事业,就必须完成由帮会中人到海上闻人的转换。虽然你已进入金融圈,也是几家企业的董事,但都是空头,看得见抓不着,听上去热热闹闹,实底子空空荡荡,名气虽好,实利不多。你下一步应该做的,是要把一只脚踏踏实实地插进实业界,做一个有名有实的实业家,这样才能和上海滩上那些出名的富绅巨贾平起平坐。”
顾业成沉吟着:“说得有理。其实我对如何经办实业已经有过一番考虑。办厂、开矿,资金大,效益慢。目前上海最有前途的应属航运业。不过前有张謇的“大达”和虞洽卿的“三北”,后有英商怡和洋行的达兴商轮公司,还有益祥、华兴等等,如果新办一个,无论如何也超不过那些老牌货。最好能像老虎扑食一样,去捕获一只现成的大猎物。”
刘恭正看着他:“这么说来,你已经有目标了?”
顾业成笑笑:“老虎扑食之前,总是要先看看猎物的。”他对司机道:“走,去大达码头看看!”
汽车开到码头边停了下来。
顾业成和刘恭正从车里出来时,码头另一边,一艘客轮正在靠岸。
顾业成指划着说:“这个大达船运公司,由南通张謇兄弟创办,拥有“大吉”、
“大和”等四艘总吨位在四千吨以上的江轮,在内河航运业中堪称佼佼者。但是张謇去世后,哥哥张祭靠拢孙传芳,在北伐军进上海后被国民党指为土豪而遭通缉,不得不弃权逃跑。后来又因为轮船在航运中屡屡失事,到了现在,已成了外强中干的空壳子。”
“这么说来大达公司已经快撑不住了?”
顾业成说:“大达公司经营不善,正处于困境,我已经注意它一段时间了。”
“如果要想捞一个现成的大便宜,那么大达码头—”刘恭正跺跺脚下的地面,“确实是一个好目标!”
“英雄所见略同,那么我们是一拍即合了。自已创办,费钱费心,当然不如捞取现成,既无风险,又省钱省力。问题是怎么才能顺利地把它吃下来?”
刘恭正想了想:“最好的办法,就是大量收购它的股票!我的大世界,就是这么买回来的。我想我们应该抓住机会大量买进大达股票。大达公司现在正缺钱,它的现任经理看到大达股票又开始值钱了,肯定会尽量抛出,进帐现款。等到大宗股票都落在我们手里之后,我们就成为了大达的大股东,到那时候—”
不久以后,在大达公司的股东大会上,刘恭正就以大股东身份在在发言了:
“……大达公司近年来因经营不善,亏损严重,已经影响到了众位股东的切
身利益。现在,我想请大达轮船公司的主要权债权人,上海商业银行的总经理佟光夫先生给各位股东们讲一下这方面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