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新显然还没有从“自己新来的上司是室友的姐姐”这个设定中缓过来。
像他这种职位的普通职员,和肖霈这样的上司面对面的场景,只会出现在会议室里。哪怕是让他和肖霈在茶水间里偶然相遇,都会让他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然而,现在新上司肖霈就站在自己面前。而且,此时的封新,只是穿着松松垮垮的上面布满小熊图案的睡衣睡裤。
“你傻站着做什么,坐吧。”肖宇尴尬地挪了挪封新,想缓和一下当时紧张的气氛。
肖霈端起水杯,轻轻地抿了一口水。其实,她也不知道该和封新说些什么。
“姐,这下好了,你可以完全放心了。封新,你不会是我姐派来的奸细吧?”
“呵呵。”封新在一旁傻笑着。
肖霈起身去屋子里转了转:“这公寓不错啊。”
“嗯,房东是个空少,经常不在家。所以挺清静的。”肖宇说。
“来之前还以为你又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现在有些放心了,我也可以和妈交代了。”
肖霈嘴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指的就是沫丽丽。
在肖霈的世界观里,她对像沫丽丽这样不思进取、拜金、虚荣、整天想入非非的女孩,保持着一向厌恶的态度。她把这个社会依旧是男人为主导,男女还没有真正实现平等的根本原因,归结于有太多像沫丽丽这样的女孩。
“我真的不明白,这些女人为什么总是盼着让男人来实现自己的价值,而不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实现价值,难道女人的价值非得要通过男人来实现吗?!还有你,整天和这些没有价值的人在一起,你也会变得没有价值。”
肖霈曾经这样愤愤不平地对肖宇说。
“好吧,其他没什么事了。我还有一些客户的邮件要处理,得先回去了。”
肖霈放下水杯。
“总监……我送一下你吧。”封新双手插在口袋里,紧张地说。
“好吧。”肖霈淡淡地回答。
公寓外,封新和肖霈并排着站在走廊里等电梯,封新抬着头看着电梯的指示灯,“4、5、6、7……”他希望那些数字跳得快一点,好早点结束现在尴尬的气氛。
“瑞德公司的案子是你去谈的?”肖霈问。
“嗯,是的。”封新点点头。
“那个案子不好谈啊。”肖霈看了一眼封新。
“好像,是的。”封新暗暗地深吸了一口气。
其实肖霈很清楚,对于瑞德公司的那个单子,不是很难谈妥,而是基本上没有谈成的可能。首先,瑞德和公司以前一直没有过合作。其次,他们的老合作方——××广告公司开出非常优惠的条件表示希望继续合作。而封新的广告公司也并不屑与××这样的小公司进行价格竞争。所以,公司上上下下,都知道对于瑞德公司的这个单子,是一个“死单”。
——一个几乎没有成功可能性,也没有价值的单子。
所有的谈判都只是例行公事而已。但是,即使是不可能谈成的“死单”,所有的步骤依旧要走公司的流程。
如果没有顺利签到合同,所接手的员工就要受到高层的批评。就算高层网开一面,但至少也会影响年终的奖金。
所以,没有人会愿意接吃力不讨好的“死单”。但是,这些“死单”却总是落到封新的头上。
“我看了去年的员工绩效表,你的表现,在倒数的几名里。”肖霈说。
“啊?”封新紧张地抬起头。
“你应该也有所耳闻,今年公司有裁员的计划。”
“嗯……”封新觉得快呼吸不过来了。
然而,肖霈丝毫没有留情,她直接说:“按照你以往的表现,估计你明年就不在这个公司了。”
封新两眼一黑。
“所以,接下去瑞德公司的单子,对你来说非常重要。”肖霈的语气依旧镇定。
“可是,瑞德的那个单子……”封新丧气地低着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其实大家心里都很清楚。但是,失败就是失败,不会有什么附加条件,也没有人会为你说情。”
电梯门开了,封新和肖霈走进电梯间。
“另外,你是不是也该想一想,为什么每次像瑞德公司这样的单子都会落到你的头上?”
电梯开始下降,封新默默地低着头。
“你是不是觉得其他同事在欺负你?你是不是觉得他们是故意的?”肖霈冷冷地说。
“其实我想告诉你的是,对于你接到瑞德公司这样的单子,我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因为,这样的死单,就该属于你,属于你这样的员工。”
封新觉得自己的脸越来越僵硬,他觉得肖霈分明就是一尊散发着寒气的冰尊,而此时的电梯间,对他来说比停尸间还阴气逼人。他深吸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快要站不稳了。
“其实,我只是想告诉你。在这个城市里,最困难的一件事情,其实并不是做主角,而是当一辈子的龙套。因为,龙套只是牺牲品的代名词,他们的命运并不掌握在自己的手上,而是完全取决于别人。龙套的命运,只有被淘汰。”
电梯门打开,肖霈拎着包朝电梯外走去。
“就送到这儿吧,我自己出去打车。”她朝封新挥了挥手,然后转身走出公寓楼,朝小区大门走去。
封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在电梯口蹲了下来,用手托着下巴,呆呆地看着盘旋在小区路灯上的几只仓皇的飞蛾。
是的,对于封新这种对未来没有什么目标的人来说,他的目标,就是当一个合格的龙套。那种每天开着豪车、住着大房子、月入几万甚至几十万的生活,对他来说,并不是没有一点吸引力,而是他弱弱地觉得,这些对他来说,是不可能的。嗯,是的,既然是不可能的事,为什么还要头破血流地去争取呢。
更何况,他想要的,只是安稳的生活。有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一份正常的薪水,谈个恋爱,结个婚,生个孩子,和父母一起生活。他并不想活得出类拔萃,他只要和这个城市里的大多数人生活得一样,他就满足了。非常地,满足了。
所以,当公司的人争先恐后地为接到好的单子而斗得头破血流时,当员工们在老板面前演戏,上演着废寝忘食加班的戏码时(其实只是在办公室里逛淘宝网),当同事为了不牵扯到自己的利益而互相推卸责任时,封新都觉得自己像一个局外人,他只是朝九晚五地完成了他该完成的工作。从某个意义上来说,他是一个完全合格的员工。
但是,光是合格,是远远不够的。当瑞德公司这样的单子出现时,其他同事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来搪塞,什么手头上的事情多、要出差、没有多余的精力……这些理由放在他们身上,也完全理所当然。因为他们确实把自己弄得好像很忙碌的样子。但是,封新没有理由,他从来不去抢大单子,接到什么活就做什么活,对于公司的事,他从来没有主动权。所以,这些死单,就顺理成章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想不当倒霉鬼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个社会其实很公平。
所以,封新,这种死单不给你,给谁呢?
对于肖宇这个没有一点点负能量的人来说,每一天都是一个崭新的开始。当他塞着耳机,哼着歌走进工作室的时候,他被阿吉诡异的舞姿给吓住了。
“哟,肖大摄影师,你今天迟到十分钟喔。”阿吉用手指了指手上的那一块颜色鲜艳得要把路人刺瞎的手表。
“哈,你到得还挺准时。”肖宇有些不好意思。
“那是,我这是专业!你懂么?”阿吉翻了一个白眼,然后又跟着音乐跳了起来,边跳还边扭过头说,“别介意,大清早的我习惯作一下运动。”
“你这是运动么……”肖宇小声嘟囔了一句。
“啥?你问我这是什么歌?这是现在最流行的那个彭薇薇的《PONPON PON》啊。我照着 MV学了好久的。”阿吉边跳边说。
“有枪吗?”肖宇转过头问石头。
“怎么了?”
“我也要PON、PON、PON……”
不一会儿,赫小祺顶着大黑眼圈走进了工作室。
“哎哟亲爱的,我不是和你说了心情不好就在家里休息嘛。”阿吉一看到赫小祺便迎了上去。
“我一个人在家里心情更糟。”赫小祺叹了一口气。
“小祺,是不是麦文杰欺负你了?我帮你找他算账!”肖宇拿着咖啡走过来,轻轻地拍了拍赫小祺。
“真的?”赫小祺顿时精神了起来。
还没等肖宇缓过神来,她就斩钉截铁地说:“帮我阉了他。”
肖宇嘴里的一口咖啡差点没喷出来:“当我没说,石头,阿吉,收拾收拾九点半出发去见客户。”
“我也要去。”赫小祺撅了撅嘴。
“不行,你好好地在工作室里待着接电话,说不定有什么大单呢。”
“好吧,就算有电话我也不会接!”赫小祺把包往沙发上一扔。
“好啦好啦,我的小祖宗,你就跟着我吧。”阿吉走过来帮腔。
窗外天色很好,一行人朝着和客户约定的咖啡馆出发。今天的任务是外拍,地点是客户指定的。
刚到咖啡馆,阿吉就开始给客户化妆。肖宇拿着相机找合适的光线和角度。赫小祺坦然自若地点了一杯咖啡,开始像贵妇般地喝了起来。
“嘿,肖宇,我看这个客户可是要挑战你的 PS技术了。”赫小祺凑过身子,捂着嘴巴小声地说。
“笨,长得好看还用得着找摄影师拍啊,自己手机自拍下就够了。”肖宇低声说。
“天哪,肖宇,我现在觉得你太厉害了。你拯救了多少人的自信心啊。”
赫小祺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
“肖宇,你说什么是爱情?”赫小祺突然问。
“无聊透顶的问题。”肖宇默默地想,他举着相机,假装没听到,不搭理她。
“我觉得爱情,就是肯为一个人,走很远的路,做很多在别人眼里很傻的事,说很多你之前死都说不出口的话……”赫小祺自问自答了起来。
“真肉麻。”肖宇耸了耸肩,“你那不是爱情,是犯贱。”肖宇一语中的。
“对,爱情的本质,就是犯贱。”赫小祺依旧理直气壮。
肖宇很想做一个画十字的动作,他觉得赫小祺已经无药可救了。
其实很早以前,肖宇很文艺的,甚至有些黯然神伤地考虑过这个问题。
爱情,什么是爱情呢?对于麦文杰来说,爱情可能是不同手机卡里的那些过期号码,是一种有规则的公平游戏。对于封新来说,爱情是一种云淡风轻般的平静生活,很遥远,却很美好。对于肖宇自己来说——他曾经在网上看到过一句文艺到让人头皮发麻的话:“我们一起去旅行吧,我负责拍照,你负责笑。”没错,他笃定,那就是他想要的爱情。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多米诺来得实际:“爱情,爱情就是在我写完稿的时候,有个人和我手拉着手去楼下吃一顿鸡公煲,然后完全不嫌弃我身上的那股火锅味。”
至于沫丽丽,肖宇不用问就知道她的答案。
然而,当沫丽丽红光满面地挽着庞轶的手出现在肖宇面前的时候,他仍不是很相信,他们真的恋爱了。作为沫丽丽在杭州唯一的朋友(可能也是这个世界上),她很够义气地(当然也有一些炫耀的成分)在第一时间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肖宇。
“你,是认真的吗?”肖宇问。
“当然啊。”沫丽丽回答。
“我没问你。”肖宇瞥了沫丽丽一眼,然后看着庞轶。
“嗯。”庞轶点了点头,继续说,“我腾出了三天假期,准备和丽丽去旅行。”
“去哪里?”肖宇问。
“去不了太远,厦门吧。”
“厦门,厦门挺好的。”肖宇突然有些词穷,他仍觉得不可思议,英俊富有的庞轶,到底看上了沫丽丽哪一点呢?他想了很久,想出了一个颇具戏剧性的答案——沫丽丽长得像他死去的前女友。所以,庞轶为了寄托对前女友的哀思,而决定和沫丽丽谈恋爱。当然,这个答案只存在在文艺电影里。
因为,现实比这个答案更残酷,更让人触目惊心。
那天,送走沫丽丽和庞轶之后,肖宇一个人趴在窗口发呆,窗外万家灯火无边无际,城市像是没有尽头。尽管他知道沫丽丽爱慕虚荣,庞轶单纯得有点傻,但是,他们恋爱了,他还是觉得如此美好。好像爱情这种东西,无论里面有多变质似乎都不重要,只要拥有“爱情”这个躯壳,就足以让人羡慕。
一个多月前还为了生计每天在论坛用小号发布淘宝网店广告、盼望着店铺从四钻升为五钻的沫丽丽,似乎真的要穿上橱窗里她梦寐以求的名牌高跟鞋了。肖宇不知道她会不会真的变成公主,但是,他至少相信,她会比以前快乐。
——没错,此时的沫丽丽正挽着庞轶的手趾高气昂地走在万象城一楼,她确实非常快乐。
她走进那些装潢华丽却冷冷清清的专卖店,她看到那双她上个月看上的高跟鞋,跟上镶满了水钻,穿这种高跟鞋的女孩,一定不可能是每天出入写字楼的,这些脆弱但精致的鞋子,只适合在午后,穿着它们去吃个下午茶,或者踩在高档酒店厚厚的地毯上。
她看着那双一个多月前让她流连忘返,做梦都想拥有的高跟鞋,现在的她,不想要了。她要最新款,而且是最贵的那一款。
沫丽丽坐在沙发上边试鞋子边和庞轶聊天,旁边的营业员偷偷地瞄着庞轶,羡慕得脖子都绿了。
“真好看。就这双吧。”她转过身,对营业员说。
“嗯,好的小姐。我去拿盒子帮你再包起来。”
“不用了,我直接穿着就好。”
“嗯,那我帮您把您的鞋子装起来。”
“不必了,直接扔了吧。”那只是一双普通的平底鞋。
庞轶去柜台埋单,沫丽丽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陶醉成一片。
“没错,男人最帅的那一刻,就是他划卡的那一瞬间。”怀揣着豪门梦的沫丽丽痴痴地想。
爱情是什么?沫丽丽其实并不关心,她也懒得去想。但她觉得,如果有很多很多钱,她就可以得到很多很多爱。哪怕没有很多很多爱,她也不会沦落得太惨。
回去的路上,沫丽丽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她朝窗外看了看,绕城高速路附近的丛林匆匆掠过。
“你,对我真的是认真的吗?”沫丽丽突然问。
庞轶沉默了一会儿。
“当然。”然后他这样肯定地回答。
城市的夜像个深渊,每个人都兴高采烈地往里面跳。
然后“扑咚”一声,他们又都消失了。
“先打断各位一下,有一件事情我要宣布一下。”
即将下班的时候,肖霈突然走进普通员工的办公区,她的妆容依旧和早晨一样精致,她像是一台永动机,没有人知道她疲惫的时候是怎么样的。
“各位这个月的计划表我都过目了,个别有问题的,我今天已经找你们单独谈过了。希望你们回去好好修改。另外,还有一件事情我宣布一下,瑞德公司的这个单子,我决定亲自接手。”
话音刚落,办公室里那群穿着四季青服装批发市场的女白领们便在底下开始窃窃私语,大家都很疑惑肖霈为何要亲自操手这个“死单”。
“封新,你现在到我办公室里来一下。”她看了看坐在办公室角落的瘦弱男生。
“噢。”封新连忙放下手里的文件,低着头跟着肖霈走进了办公室。
“你的计划书我看了,说实话,比我想象的要好一些。”
封新听完暗暗地舒了一口气。
“但是,还远远不够。首先,这份计划里明显存在着一些漏洞,我都标出来了,你再去想一想,把它完善好。另外,你必须再交给我一份关于瑞德公司的广告方案。”
“再……再写一份?”封新一愣。
“是的,先再写一份,如果不好,还得重写。”肖霈冷冷地说。
“那……什么时候给你?”
“我约了瑞德那边的人这个周末会谈,今天是周三,外加一天修改时间。所以,你在后天就必须把另一个广告计划完成。”
“我……我只有一天的时间?”封新额头开始冒冷汗。
“是的,我想足够了吧。我以前在你这个职位的时候,曾经一个晚上就赶出过一份两万字详细的房地产公司的广告计划书。”
“足……足够了。”封新深吸了一口气。
“嗯,就这样,去准备吧。”肖霈做了一个手势,然后打开桌子上厚厚的一沓文件,开始审阅了起来。
封新回到办公桌前,他对着已经进入屏幕保护程序的电脑发呆,他突然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公司的走廊上,他看到艾米正往肖霈的办公室走去。她走到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而入。
肖霈正在办公桌前整理着文件,她看到艾米走了进来,抬了抬头:“你好,请问有什么事吗?”她的语气带着一丝冷漠。
“肖总监,你好。我是公关部的总监艾米。真是巧,我也是新到这个公司的。午餐时间马上要到了,我知道有一家不错的餐馆……”
“不好意思,艾总监。我减肥,不吃午餐。”肖霈微笑着回应道。
“不吃午餐减肥的这个观念其实……”艾米又热络地开始解释。
“不好意思。我,不吃午餐。”肖霈冷冷地再重申了一遍。
“噢,好吧。那不打扰你了,我也只是路过就顺便进来和你打个招呼。那我先告辞了。”艾米有些尴尬地离开了肖霈的办公室。
“Have a good day,bye.”说完,她又低下头,开始整理桌子上的文件,仿佛艾米没有来过一样。
在肖霈眼里,最好的工作关系,就是工作时间一起打拼,下了班就分道扬镳,谁也不认识谁。她不喜欢在工作的时候,掺杂任何的私人感情和讨论与工作无关的话题,她觉得这些主观因素就是影响工作效率的根源。所以,她从不和同事,哪怕是和她同级的,谈论私人话题。那些流传在办公室里的八卦、最新的商场打折讯息、减肥秘方……都和她无关。
如果可以的话,她的理想状态是,自己的员工全部都是由高级芯片操控的机器人,所有的步骤都按程序有条不紊地操控和进行。
而她,就是操控那一堆机器人的冰冷人类,她已经给自己设想好了名字——“Machine Queen”。
北方的黄昏,麦文杰工作的航班又降落在了北京首都国际机场。
他拿出手机,换了一张 SIM卡。因为工作的关系,他有好几张不同城市的电话卡。不同的电话卡里,有着一串串不一样的,女生的电话号码。
当他取出杭州卡的时候,他暗暗地舒了一口气,仿佛终于摆脱了赫小祺(其实赫小祺知道他的北京号码)。
他拉着行李箱边快步行走在机场大厅,边给 Demi发信息:Hi,Demi,我又到北京了,休息一天,明天有空吗?
才刚发出去两分钟,手机就响了起来。
“明天不行,我有事,今天晚上可以吗?”
麦文杰沉了一口气,然后轻轻打了两个字:可以。
他们约在三里屯附近的一个小书吧见面。Demi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人来人往,她戴着一顶黑色的小绒帽,安静地坐在那里喝咖啡。
“Hi!”她看到麦文杰推门而出,放下手上的书和他打招呼。
“好久不见,你选的地方,真好。”麦文杰看了看周围。
“上次给你选的书,看了吗?”Demi问。
“最近比较忙,但还是断断续续地看了些。”其实那几本爱尔兰作家的小说,麦文杰自从买回家之后,就没有再翻开来过。
被暖色灯光包围的书吧就像是这个喧闹城市里的一艘夜航船,麦文杰开始和 Demi聊天,从马尔代夫的旅行到欧洲文学史,从纽约地铁到东京街头最新一季的时尚,反正只要是 Demi打开的话题,麦文杰都能有条不紊地把它接下去,哪怕他都不知道《百年孤独》是欧洲人写的还是美洲人写的。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像蔡康永那样出一本《麦文杰(与女生)说话之道》。
咖啡喝完两杯,他们一直聊到11点。
“你好像有点困了。”麦文杰关切地说,“我送你回家吧。”
“嗯。”Demi点了点头。
他们推开书吧的门,夜间北京的气温骤降,大街上的人开始少了起来。
他们站在街边等出租车。
Demi突然拉了拉麦文杰的手。
“和我回家吧。”她轻声说。
夜的另一端,因为晚点,下午7点飞往厦门的飞机,一直到晚上9点才起飞。
夜航飞机里,沫丽丽和庞轶坐在宽敞的头等舱里,沫丽丽的身上披着薄薄的毛毯,把头靠在庞轶的肩上睡觉。突然,她打了个寒战,醒了过来。
“怎么醒了?”庞轶温柔地问她。
“做梦了,梦到了妈妈。”沫丽丽觉得喉咙干燥,有些喘不过气。
“呵呵,妈妈现在还好吧?”庞轶问。
“死了三年了,我上高二那年死的。”机舱里的灯光似乎被调暗了一些。
“啊?抱歉。”庞轶一愣,“因为什么去世的?”
“因为穷。”沫丽丽回答。她看着窗外,机翼上的探照灯在一眨一眨地闪烁。
“我爸很早就和我妈离婚了,我妈一个人带我,她一直有结核病。但舍不得花钱去医院治,一直拖着。最后实在撑不下去了进了医院,在病床上躺了两天就去世了。”沫丽丽平静地说。
“不要难过。”庞轶用手搂住沫丽丽的肩。
“不会。生老病死,人间常事,更何况生死有命。只是,我还是会梦到她,梦到很多很小的事情。”沫丽丽的声音异常冷静。
“那是因为你想念她。”庞轶的声音很轻。
“嗯,我想念她,很想念。我们家虽然穷,但妈妈对生活一向很细致。读书的时候,我的校服向来是班里最干净的,每天回家妈妈都要检查我的校服,如果袖口上有什么污渍,她就用水蘸点洗洁精,一点点地搓干净。她说,我们虽然穷,但我们也要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
“妈妈从来不让我在学校里显得穷酸,书包破了没钱买新的,她就耐心地缝好,从里面往外面缝,这样别人在外面看不出什么痕迹。衣服也是,她不让我穿过时的衣服,每次都去批发市场淘些好看又便宜的韩国衣服给我穿。家里保险丝烧坏了她自己接,她个子小,灯泡坏了她踩在凳子上想换新的但还是够不着,于是就拿来我的教科书垫在凳子上。去超市买米,我们连公车都舍不得坐,两个人一起抬回来。我们的日子就是这样过的,很艰难,却并没有觉得有多不快乐。
“我第一次和男生在外面约会,一直到深夜才回家。她没有睡,一直在家里等我。回到家我很害怕,以为她会打我,谁知道她说下次约会的时候,也该打扮得好看一些。后来,我们经常在睡觉的时候,挤在床上讨论着我遇见的男生,我喜欢的,我讨厌的。呵呵,她就是这样一个妈妈。
“她从来没希望我成为多好的人,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能嫁一个好老公。说出来你肯定不会信,在她去世的前一晚,她躺在医院的病房里,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了。她拉着我的手说,丽丽,以后一定要嫁给一个好人,就算找不到好人,也一定要找个有钱人。真的笑死了,哪有妈妈这样直截了当对女儿说的。
“只是,她要是早点这么想就好了。”
沫丽丽的声音突然低沉了下来。
“呵呵,不好意思,絮絮叨叨地和你讲了那么多。”
“没事,我很愿意听,我也想了解你。”庞轶温柔地说。
“和你说个事,你不要笑话我。”沫丽丽突然笑了出来。
“嗯?”
“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不过我多幸运啊,第一次坐飞机就坐了头等舱。我命真好。”
两个人在沉闷的机舱里笑出了声。
沫丽丽闭上眼睛,把头靠进庞轶的怀里,好像跌入了一片温柔的海洋里。
飞机穿过云层,渐渐开始下降。机舱里很安静,一群沉默的旅人,每个人都有故事。
当飞机着陆在那个岛屿上,她好像听到海的声音了,好似妈妈在这世间最后绝望,但有尊严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