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黄昏时分,叶程在办公室工作累得头晕眼花,她站起来倒杯冰水,全数喝下,站在窗前,若有所思。少顷,她拨电话给那个热衷于新闻调查的大学生温凡。
挂断电话后,她拿起手袋,带上相机,去杨宅。
那栋尚未完工就要停工的豪宅,叶程对其的感情犹如对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子。
拧亮灯,她环顾四周,长长叹了一口气,突然百感交集。
房子本身也有它的生命,今日它在成长的路上戛然而止,犹如一个生命在生长过程中突然夭折。
况且,这栋房子代表着叶程的理想,是她向这个世界证明自己的依据,可是……
叶程倒地而坐,双手掩面,支在膝盖上。
“大街上的女人,大街上的女人……”这几个字如同响雷一样回荡在她的脑海,刺破她的耳膜,久久地困扰着她的心神。
到这个时候,她不得不承认,她一直在逃避。
人是万物之灵,凭直觉,她觉得自己有一个不堪的过去。
万般疼爱她的丈夫一直告诉她:叶程,往事无须回首;人,应该一切往前看。
她也想:人的眼睛长在前面而不是后面,那就是上帝在告诉人们,未来最重要。
可是,那些时而飘来的闲言碎语,那些莫名其妙的际遇,那些时时让她从睡眠中惊醒的噩梦,该作何解释?
叶程轻揉面孔,疲倦不堪。
突然,房间内“咚”的一声,是酒瓶破裂的声音。
叶程大惊,本能地大叫:“谁?”
没有回应。
叶程按捺住一颗狂跳的心,站起来走向里屋,她又是一惊。
那个潇洒的翩翩公子此刻竟然烂醉。
只见他摊开四肢,半坐在地毯上,背靠着沙发,旁边堆着几个空空的酒瓶,并不理会有人走进来,仍然一杯一杯地灌酒。
叶程立刻坐下来,自斟一杯:“来来来,我陪你一起喝。”
他抬起头看她一眼,并不觉得惊讶,问:“你,来做什么?”
叶程恢复神色,答:“我负责装修这间屋子,难道我来这里不是名正言顺的?”
“对不起,这栋房子再也不装修了,再也不装修了……”他颓丧地说,似乎心中有难言之苦。
叶程忍不住发问:“这栋豪宅有什么故事吧?”
他不回答,继续饮酒,眉毛紧锁,内心炙痛。
“你爱的那个她嫁给了别人?”叶程大胆猜想。
他抬起头来看她一眼:“有时候想象力丰富并不是一件好事。”
“难道公司业绩下滑濒临破产?”叶程再次唐突发问。
他抬起头来,看住她片刻,突然失笑:“乌鸦嘴。”
伸出的手本能地想抚摸她的头,突然在半空中停住,转而伸向面前的白兰地。
他的这个动作让叶程放松精神,她继续:“难道是你做错了事情,无法弥补,内心忏悔?”
他摆摆手:“不要乱猜人家的私事。”
叶程好奇心大发,已经无法控制:“但凡是烦恼,总归有解决的办法,说出来就犹如解决了一半,你信不信?”
他无奈笑笑:“大少奶奶的生活很安逸吧,是不是雨点从来没有打湿你的衣衫?是不是从来不知道柴米油盐之贵?是不是从来不知道人是有生老病死贫之困苦?”他的眼神充满讽刺,“不过,杨家的大少奶奶,不需要知道这些事情。这就是这个世界的不公平之处,有些人生来养尊处优。”
叶程内心一阵光火,从来没有人敢这样指责她:“你大概不明白伺候像你这样反复无常的雇主需要多大的耐心与毅力吧?”叶程很不服气别人对她的指责,“杨先生也是个商人,大概不会不明白出来做事的难吧?”
他并不退让:“都说杜家的大少奶奶是豪门里的少数,有个性,因为打发业余时间的爱好比较特别,喜欢开公司,试试自己几斤几两,反正不用操心,赔了有丈夫做靠山,赚了就当是打麻将赢了一圈。”
叶程嘴角泛起揶揄的笑意:“我就知道,你们都以为,凡天下女子追求的无非是富贵生活,出有车,食有鱼,老公疼爱,周围人羡慕,就是人生大运,再无其他。”
他忍不住笑出声:“一生已经无忧,是所有人的大运,再要求什么就是太贪心了。”
这句话有点意思,叶程皱了皱鼻子,眼睛随之低了下来,感慨万千。
杨文有丝诧异:“好好的一个大少奶奶,看似很委屈?”
“你不相信我也是个人,我也有七情六欲,痛苦烦恼?”她头一仰,一杯酒下肚。
他的一条眉毛扬起来,看着她。
她解释:“我失忆过,很多事情都忘记了,换句话说,我的人生只有三岁。”
“那多好。”他情不自禁地说。
好吗?
呵,果然,人们永远羡慕别人拥有而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叶程苦笑。
他又笑,感慨地说:“是啊,人生从头来过,多么难得的机会。”
“真有从头来过这件事情,我怀疑。”这一晚,她情绪无比消沉,“你若想,可以众人皆醒我独醉,但是众人未必放过我?”
“能躲得开吗?”
“估计很悬。”
一时间,沉默。
他们默默喝酒,陷入各自的心事。
那一晚,两个伤心人偶遇,酒逢知己千杯少。
众人眼中潇洒能干、刀枪不入的杨文卸下了面具,展露了脆弱的一面,叫杜家的少奶奶叶程好不吃惊。
他双手掩面,痛急攻心,哽咽地说:“你不知道,你不会知道的,孤儿寡母怎样熬过了那些岁月?”
叶程不出声,静静听他倾诉,暂时忘掉了自身的伤。
“十二岁那一年,父亲遭人陷害,成为阶下囚,实在咽不下那一口气,在狱中的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一命呜呼。”杨文内心无限苦闷,酒一杯一杯喝下去。
“孤儿寡母,欠下大笔医药费,四处求告无缘。最艰难的时候,三餐不继,母亲到处打工,在一家餐厅不分昼夜地做下去,积累了一笔小钱,辞去餐馆的工作,开始沿街叫卖自制的烧饼,不曾想到,自制的烧饼受到了学生的欢迎,生意越来越好,索性在学校旁边租下一间小店。那家小店,母亲在此做生意,同时,母子也居住于此,整整有八年的时间。”
往事不堪回首,生平第一次,杨文向别人谈及从前。
“大学毕业那一年,生活终于开始好转,儿子到律师事务所工作,已经四十五岁的母亲心怀大开,突然没有了后顾之忧,她很想搏一回。于是,贷款开了一家餐厅。餐厅生意开始并不如人意,但经历人生大起大落的母亲,哪里肯轻易服输,一次一次地改良菜谱,锲而不舍,赔钱的时候,刚刚工作的自己分文不留,每月工资全用来贴补餐厅,还好,终于等到了峰回路转……”
说到这里,杨文头一仰,一饮而尽,双眼湿润。
“可是,要等到生意真正上了轨道,还是在很久很久之后,久到多远呢?”
杨文深深地叹息,那是他和母亲生命中的八年抗战,其中的曲折坎坷,酸甜苦辣,一言难尽。
“后来,餐厅生意越来越好,分店已经延伸出本市,母子俩真是要多高兴就有多高兴,但梦想成真时,母亲的身体却每况愈下,长期的劳累导致各种关节炎病,饮食没有规律也伤害了她的胃,于是,不得不提早退休,儿子开始正式掌管全部生意。”
“此生,儿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母亲能够健康长寿,这个愿望也是支持他走下去的唯一动力,所以,他送母亲去世界各地休养,希望母亲心情开朗。可是,母亲说,我的儿在哪里,哪里就是天堂。他遍访有名设计师,为的是建造一所房子,陪母亲安度晚年,可是,事与愿违……”
“母亲的胃癌已经进入晚期,她为了不让儿子担心,一直忍受病痛,不想让儿子知道自己的病情,直到前几日,她在病床上见了他最后一面,然后带着满意的微笑离去……”
说到这里,杨文双手掩面,疲倦不堪。
“你不能明白,永远也不能明白那种母子相依为命的感觉,背后还有奇耻大辱,父亲被人陷害,一辈子含冤而死……”
他的泪水汩汩而出,从手指缝里滑落下来。
一时间,叶程找不到合适的语言。
她自斟自饮,哑然苦笑。
活着真是不容易。
没有好的出身却想过好的人生,怎么都得付出点代价。
每个想生存的好的人都得有点条件。
谁能想到人前风流倜傥、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杨文却有着这样的心魔,走过那样一条荆棘丛生、颠沛流离的路。
叶程突然觉得胸口酸涩。她想到了自己。
她是怎么走上这条康庄大道的呢?生活实在待她不薄:成功且爱她的丈夫,小有成就的事业,即使失去双亲,可是她也早已成年,生活给她的太多了。午夜梦回,有时候,她会觉得不真实。
有人说,但凡好得不像真的事情,那大抵不是真的。
想到这里,叶程默默饮酒。
良久,她听见杨文和她说话:“如果现在生活得好,就努力向前看,有多少人,想要忘记过去重新开始,可是并没有这样的机会。”
“有那么容易吗?”
“别人怎么说,别人怎么看你,全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生活得好,自己开心。”
她深深点头。
她与他只把所有的酸涩全部付诸酒杯。
同是天涯沦落人。
那一晚,她驱车回家。
沉沉的夜色里,她这样和自己对话。
“这世界上有没有药物可以驱除心魔?”
“有,消除记忆。”
“那是不是等同于逃避?”
“能逃避何其幸运?”
“若做不到呢?”
“只能直面它。人生所有的障碍无非这样,要么战胜它,要么超越它,要么背过身去,永远停留在原地。”
叶程苦笑。
原来,答案如此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