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间想起99年的那个9月,也是夏天,我第一次走进艺术学院一公寓,一路上都在祈祷自己能被分到一个温馨的寝室里去。然后我找到那个门玻璃上贴着“515”字样的屋子,推开门,看见屋子里有个圆脸女孩子,甜甜地冲我笑。后来熟悉了,我叫她“佩佩”,她叫我“小亮子”。可是就在这样的时候,我看到佩佩向校门口走来了。她穿“淑女屋”的裙子,依然微笑着在我面前站住。她声音很轻,她说:小亮子,我要回青岛啦!我的声音也很轻,我说:我们拥抱一下好不好?于是,我们紧紧地拥抱了。这样的一个拥抱,很紧很紧的,像是要给彼此一个依靠一样。
四年了,失恋的时候、高兴的时候,都有过拥抱,却没有一个有今天这样的分量。我们都哭了,而前一天的晚上,我好像还说过毕业时我不会哭。这才知道,不到真正的分离,眼泪就流不出来。我又想起大一那年我第一次站在山艺的演讲台上,台下一溜坐着六个室友。她们灿烂的笑脸看向我,把手高举在头顶为我鼓掌。还有元旦晚会,寝室里7个99级女生,有5个一起跳一个现代舞,我是晚会主持人于是负责带头鼓掌煽动气氛,还有一个女孩子在台下做啦啦队长,晃荧光棒比谁都起劲。
可是现在呢?两个复读继续考研的、三个工作的、一个出国的,还有我,要继续留在这个校园里读三年艺术学研究生。从此以后,再不会有七个女孩子,挤在一间寝室的上下铺上叽叽喳喳。晚上十点零六分,先我回家的周坏坏从东去的列车上发短信来:亲爱的,我先回家了。走的时候又哭了,有人安慰我说九月还可以回来。可是他们不知道,最难受的就是咱们这样留下读研的人啊,因为物是人已非。那一刻,我也哭了。突然就想,以前,也不是没有一个人在寝室里住过,因为我常常都是假期即将结束时最先回来的一个。
那时候,一个人对着六张空床,睡得很安心。因为总是想:再过一两天,姐妹们就要回来了。于是,在她们回来之前的那天,我会为她们每个人打上一壶热水。可是这一次,我环顾空空的寝室,我知道,她们不会再回来了。而我,也不用再给任何人打热水了……那么,我会不会,在以后三年每次路过一公寓的时候,都想起曾经的欢笑,还有在楼下喊一声“515”,五楼西起第七个窗户里就会探出一个脑袋的时光?其实,很多时候,又不仅仅是送室友走才会有伤感。这几个晚上,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曾经和弟兄们一起筹办晚会、舞会、联谊会、座谈会的日子。
在济南四年,因为这样的合作我们成为死党。我们一起去“AMIGO”“M—box”唱歌,一起AA制聚餐——济南的男孩子总能带我们去寻访很多特色小吃——“一户候”的白斩鸡、草包包子铺的包子、回民小区的烧烤、省府前街的龙虾球……还有我们一起去浆水泉、灵岩寺、趵突泉、大明湖、泰山、江南、敦煌……可是如今,他们有的要去澳大利亚有的去驻济高校有的去政府部门事业单位新闻媒体……一起站在校门口说再见,才知道什么叫做“相见时难别亦难”。
还有那些老师,有些与我们年纪相仿,所以习惯了叫哥哥姐姐而不是老师云云。还有我们曾经都嫌系党总支书记烦,嫌他讲起时事政策就没完。可是,大四这一年,看他为我们的求职跑前跑后,一次次打手机叮嘱我们要注意安全……以后,还有没有一个人,像父母一样跟在我们身后唠唠叨叨?深夜十一点三十六分,佩佩从青岛发短信:亮子,以前这个时间,我们是在开卧谈会的。看完短信,我一个人躺在寝室里任泪水一点点漫湿枕巾。我还记得,我们一起在深夜讨论“最难忘的国产动画片”、“最喜欢的一首儿童歌曲”、“最经典的电视广告”甚至卡夫卡、公共艺术、传统文化这样的主题。还有一次,我们半夜里合唱“光明牛奶”广告主题歌被查夜的阿姨骂……就连一起聚众打扑克也是有过的,知道系里不许,就像做贼一样堵门堵窗。
有一次,几个男生党员打扑克被书记抓获,惨不忍睹地写检查。我们在背后偷笑:那天晚上,我们打牌到凌晨两点半。呵呵,运气好,没被抽查到。然而,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吧?就是当你一个人往前走,蓦回首时能看到的云影,却已不是伸手就能触摸到的人与事了。第二天,也就是2003年7月2日下午五点钟,我回头深深地看一眼这个曾经记载了我们四年青春的地方。桌子、椅子、床、墙上没有摘下的挂钩,我说“再见”,听见屋子里有回响。于是,在毕业24小时后,我真的离校了。
我站在艺术学院的门口,回头听里面隐隐的唢呐声,郑重地,向我四年的、纯粹的大学生活告别。我知道,再回来的时候,心态已然不同。那么,就铭记吧。铭记所有风雨同舟的日子,直到很多年后再相遇。也请珍惜吧。请所有还没有毕业的同学们珍惜你今天手中的幸福,那些有拌嘴有赌气却依然是一家人的幸福。因为,不分别不知道幸福的可贵。就像我曾经说毕业时我不会哭。可是今天我还是哭了。
最后,我要写几个人,我不认识他(她)们,可是在我拖着沉重的行李下楼的时候,他们伸出手接过行李一路帮我拎到了校门口。我感激地说谢谢,他们只是向我微笑。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我知道,是他们,又多给了我一个留恋这里的理由。所以我要说,我从来没有后悔选择这个校园,因为这里的天空很美丽。
真的很美丽。
以赤道的长度想念你
第一眼的美女,叫做初小荷第一眼看见的初小荷,即便不算美女,那年那月,也足够让我惊艳。是流火的八月底,炭盆一样的济南,我们好像一堆架在锅上的肉,吱啦啦地流油。新生报到的第一天,我在正午12点的阳光里拖着行李走进一公寓。我咧着嘴巴,穿休闲衬衫和牛仔短裤,打算很不文雅地,把自己连同那堆行李一起,抛到狭窄的寝室里。然,在门开的一瞬间,我看到了初小荷。那天,她穿白色长裙子,披肩发,圆脸,160左右的身高,站在窗边的书桌前,给面前一堆一模一样的白色搪瓷缸子贴标签。
听见我进来了,她一抬头,粲然盛放的笑容,顷刻间将我包围:你是沈雪?我叫初小荷。第一眼的初小荷,令我傻在原地,傻透了的那种傻。我只是在想:这个万恶的社会啊!怎么有人可以这么温柔这么美,怎么我偏偏就永远永远都做不来淑女?是了,淑女,这是初小荷在0.3秒的时间长度内,给我的第一印象。美女内心里野兽般的气质,将我砸晕然而事实上,我不久后就弄明白了一点,那就是初小荷其人,不仅不像她的名字那样亭亭玉立如一枝荷,而且,还压根就不是一个淑女。军训结束后第一周,我就领教了初小荷的厉害。是傍晚,我高中时候的朋友董冬冬给我打电话,不巧,我不在,很巧,全寝室八个人,接电话的偏偏是初小荷。
董冬冬那家伙就说了:我找一下沈雪。初小荷反应很快:她不在,请问你哪位?董冬冬说:哦,那算了,我再给她打电话吧。说完,“啪”地一声挂了电话。后来我曾经一千一万次地设想过,这个没有礼貌的“烂冬瓜”是怎样在那一刹那的时间内激怒了我们极其讲究礼节的初小荷,可是我还是想象不出来。因为初小荷的反应之激烈远在我的想象之外。那天晚上,初小荷像一辆开足马力的坦克一样用一串压根中间就不用换气的质询彻底摧毁了我的意志。想我沈雪也是当年中学生辩论赛的最佳辩手,可是在那个时候我被她弄得晕头转向,不仅听不清她在说什么,连我自己在说什么也彻底听不清了。
我只听到最后美女初小荷跳着高、指着我鼻子说:你回去告诉你同学,她太没有礼貌了,缺乏家教!还有你,真是什么人认识什么人啊!!放在平时,这句话会令我火冒三丈,拿棍子揍人也是有可能的。可是在那个夜晚,我只能虚弱地傻笑,毫无还手的余地!初小荷啊初小荷,在她抱着洗漱用品摔门而去的那一瞬间,我倒是迅速领悟出了一个真理,那就是:美女也疯狂!温暖是种不经意的相遇不过,初小荷咆哮的时候像头疯狂的小母狮子,平时却是个热情并且关心他人的女孩子。后面的这句话,在她入党那天我还曾经作为重要意见予以发表。是后来某天,我感冒发烧,很郁闷地躺在床上食不知味。
初小荷进来了,先很神秘地对我笑笑,然后拎我的暖瓶去帮我打水。这次打水的时间比较长,长到我以为她是不是被热水烫伤,然后送进我们学校那个挂着“医务室”牌子的“兽医站”里的时候,她回来了,手上还提一个硕大方便袋。她站在我面前,一样样往外掏:两盒绿豆粥、一包辣花萝卜、二两“草原绿鸡柳”、一包海带丝……看得我热泪盈眶的。我紧紧握住她的手,泣不成声,怎么看怎么像是受苦群众遇见了好书记焦裕禄。自那以后,我比较全面地把握了初小荷的本质。
她是这样的,平日里她很善良温柔多情,她的细腻丰富与幽默可以让你感受到春天般的温暖。可是,一旦你惹怒了她,那么,她就劈头盖脸给你一顿暴风雪般的打击,甚至可以令你毫无抵挡的能力。换句话说就是:她是一只善良的——刺猬。美丽敌人与亲密战友,友谊是种习惯开始的时候,初小荷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
或许漂亮,可是艺术学院里的漂亮女生比二食堂“葱爆肉”里的葱还多!可是初小荷不同,她专业优秀见识广博伶牙俐齿写一手锦绣文章。大学四年,她像一支绩优股,是我最最有力的对手。以至于,人们都说,如果拿一等奖学金的不是沈雪,那么初小荷就一定走在去领千元奖金的路上。是因为这个原因,大学四年,我从来不敢懈怠。我很努力地读书,很努力地写文章,很努力地,不想被初小荷甩下马。我和初小荷,就这样一直在竞争中共同生活。她是我的美丽敌人,可是后来却逐渐成为我的亲密战友。
慢慢地,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有些故事,只能讲给初小荷听;有些结局,只有初小荷肯一针见血;有些藏在我内心深处最晦涩最不肯示人的想法,只有初小荷,四两拨千斤轻松剖析,我瞒她不住。所以,尽管某些与考试、评奖、参赛相关的话题我们还有些许隐瞒,但对于未来、对于爱情、对于生活中那些带着粉红色泽的美好想象,我们习惯了彼此分享。也是在这个时候,我恋爱了。对方是音乐系弹钢琴的男孩子,我对初小荷说起让我无法忘怀的那些记忆:我打综合楼的走廊经过,有音乐把我吸引到演播厅门口。偌大一间演播厅,没有观众,只有一个穿黑裤白衫的男孩子在安静地弹钢琴……初小荷微笑着听我讲,不发一言。然而第二天,初小荷的情报准确汇集:对方是音乐系许峥,生于1978年,天蝎座,爱好单纯,喜欢读书看电影,大学期间没有谈过恋爱,大学之前是否有过感情史尚不可知,总之,是一个身家清白口碑良好的青年。周末学校舞会,初小荷安排我们相遇。温情的舞池里,许峥带我旋转。末了他微笑着说:你是沈雪,我们院四大才女之一嘛,我认识你。
幸福来得太过突然,我脚发软,想晕。是初小荷挽救了我们的爱情和许峥的爱情就这样开始了。我不美丽,不过还好,许峥说他见过的美女太多,所以对美女没有什么兴趣,找老婆还是要找有思想的,将来对孩子的成长也有好处。这种实际的想法极大地打击了我作为一个女孩子的自尊心,但是初小荷听得哈哈大笑,然后蹲到地上笑,最后趴在床上笑。我诅咒她:笑死算了。中间分手了一段时间,是我提出的。可是我不讲恋爱道德,分手了还纠缠人家,从早到晚发些缠带不清的短信。许峥也很受伤,不仅不回复短信,而且走在校园里看都不看我一眼。我被折磨得很快就要香消玉殒的时候,初小荷看不下去了,她说沈雪你这个废物,喜欢他就去告诉他,说你离不开他。这年头吃点回头草又不能不算是好马。
我说那哪行啊,多没有面子!就算和好了,以后还不是要被他欺压一辈子?!初小荷恶狠狠地看我,就是那种恨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表情。可是过了两周,许峥居然来找我了。
他很诚恳地对我说他会努力每天都爱我,然后把这些每天连起来,到我们不在了,就可以说他一辈子都是爱我的。我被感动得淅沥哗啦的,于是就这样和好。尽管,和许峥的爱情最终还是戛然而止,没有平平稳稳地走到今天。然而,我还是深深、深深地,感激初小荷。
因为,我是在与许峥分手那天才知道,当年初小荷找到许峥,如何给了他一巴掌,告诉他男人就该不屈不挠。或者说,是初小荷,挽救了那年那月,我们的那段爱情。尾声毕业那天,是2003年的7月1日,是个我永远都会铭记的日子。那天,我和初小荷在学校门口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在许多人好奇的目光里,我们拥抱,号啕大哭。那天以后,我留在本校读研,初小荷去了国外,在相隔一条赤道的澳大利亚布里斯班,读她的大众传媒硕士学位。寒冬腊月的时候我被冻出了鼻涕,她却发来穿比基尼的沙滩照,瘦了,但是精神很好。她在便利店打工,胃痛的时候不准休班,收银出错要被罚,澳洲车票太贵她每天从一个山坡上走下来,步行去另一个山坡上课。
开始时候听不懂课,听懂课了又发现身边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她打越洋电话来,说她已经把自己身上的刺拔光了,木然地却顽强地生长,就好像沙漠里的骆驼刺。我努力抑制一些泪水的分泌,努力地、阳光灿烂地笑着说:亲爱的,你一定要快乐!从来没有对她说起,直到她走到赤道那一边,我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就是那个与你势均力敌的对手。
因为,当你们处于相同的境遇当中,才能彼此理解,彼此体谅。而假使你的对手是个与你暗暗较劲促你进步的人,是个即便竞争也光明正大的人,是个可以在竞争之外做朋友的人,那么,你又是多么的幸福。离开初小荷,赤道成为一条绳,拴住了我的幸福。终于知道,初小荷,她是我四年来若即若离,却最为推心置腹的朋友。我以赤道的长度,想念一个叫做初小荷的美丽女孩。
月亮照亮了夜
发烧,今天是第四天了。乏力、头晕、全身上下不停地疼。
然而手里却有一本岳华亭编著的《考研政治辅导讲义》,于是在昏黄的灯光下,镇定自若地把体温表放到一边,继续在讲义上勾勾画画,大脑里快速记忆:否定之否定原理……背诵的是哲学之辩证法部分。典型的积劳成疾。又想起国庆节的假期,倒霉到拔一颗牙也会感染:在家休假5天,倒有3天在发烧。白细胞4800,血色素10.8克,什么叫做命苦?然而又是幸福的:独生子女嘛,爹妈手里的宝贝。才发烧三天,就忙不迭的叫唤诉苦,仿佛自己不是在发烧而是在上断头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