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不了集市的吵闹，他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她看到他握拳在唇边轻轻咳了几下。
风吹起他的发丝，撩动他的衣摆。
看着他，觉得一切都静止了。耳边嘈杂的叫卖声都听不见了，四周胡乱堆砌的鱼桶也不见了，甚至那刺鼻的海腥味也闻不到了。他一身白衣飘飘，好像还在绝情殿，坐在高高的露风石上，俯瞰着天下，守护着众生。
那才是白子画啊！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陪自己坐在路边，窝在臭烘烘的鱼市里。
白依依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心好像被人用力扯了一下，生疼生疼，还咕噜咕噜地冒着酸水。她立刻把摊子一扔，跑到白子画跟前，半蹲着问：“尊上，你累不累？依依送你先回家好吗？”
她小豆子似的黑眼睛里盛满了氤氲水气，好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白子画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微笑道：“不累。我坐在这里很好，不用担心。”
“那等依依卖完这些鱼，就去镇上给尊上抓药。”
“嗯。”他含笑点头。
“好耶！”毕竟是孩子，白依依一会儿就破涕为笑，丝毫没注意到白子画声音里那浓重的疲倦，和因为阵阵恶心而愈加惨白的脸色。
今天一早，白依依看他难得的有了精神，心血来潮拖他来鱼市看她卖鱼，然后再带他去镇子上逛逛。尽管她什么都没说，但白子画明白，她其实是想让他看看，他的小哼唧这些年来，捕鱼、狩猎，在这里过得很好。她想带他去看看她的生活，她的朋友，就像一个孩子每学会一样新本领，总迫不及待地想再父母面前表现，期待他们的赞许。
白依依期期艾艾地问，如果别人问起他是谁的时候该怎么回答。白子画想也没想，便道：“人前你不方便叫我尊上，这样，便说我是你兄长好了。”这一次，他明显看到了她眼中瞬间被点亮的受宠若惊的光芒，并迅速放大。
她一只小小的瑞兽，何德何能，能与长留上仙兄妹相称。
可是哼唧，他苦笑自嘲，我再也不是原来的白子画了。
只是依山傍海的一个小镇，很快就逛完了。饶是只有这点路程，白子画已感到力不从心。他不动声色地靠在街边的一个小摊边，擦去额上冷汗，默默努力调匀内息。
“尊上，你想买糖人吗？”依依看他站在浇糖人的摊子边好一会儿都不动，过来拉着他的衣角问。
白子画会心一笑，他记得以前小骨也爱吃这个，女孩子的口味也许都差不多吧，便道：“依依想吃吗？想吃就买一个吧。”
依依要了一个游龙惊凤的糖人，心满意足，拿在手里舍不得咬，只小口小口地舔着。
“尊上，尊上，依依觉得好开心哦！”她笑眯眯的，眼睛只剩了一小条缝。
白子画掩唇咳了声，微笑看她。
幸福，真的这么简单就好了。
一块糖，一块糕，就是天长地久。其实他们不是没有过，在那段最初的日子里，朝夕相对，上慈下孝，生活简单而美好。每日一起读书，一起练剑，他授她课业，她绾他长发，他为她弹奏流光飞霞，她为他洗手做桃花羹汤。
他和她，都以为可以一直这么走下去。他们谁都没想过要再奢求什么。他做她师父就很好，她做他徒儿也足够。
但后来不知为什么，他们之间像两颗轨道交错的星球，擦身过后便越行越远，到最后鲜血淋漓，相爱相杀，哪怕倾尽天下，颠覆众生，竟再也回不到最初的原点。
左臂又不依不饶地灼烧起来，胸口密密麻麻地爬满尖锐的疼痛，他压抑地咳了几声，一丝腥甜溢出嘴角。
“尊上，你又不舒服吗？”小姑娘听到咳声，连忙转过头看。
他早已拭去了嘴角血渍，恢复成一贯的波澜不惊：“没事。依依，你想带我到哪里去？”
“哦，就在前面了。尊上你看！”她指着十丈开外一个青砖黑瓦的庭院。
白子画的视力已退步很多，眼前像蒙了一层薄雾什么都看不到。他不动声色，任她拉着自己慢慢往前去。直到跟前，才看清她说的那个小院。
这儿离市集较远，四周也清净。依依带他来的，其实是栋里外三进的园子。依山而建，前卑后高，错落有致。庭院里林木掩映，小小的一亭一阁，宁静闲适。中间是一个十分大气开阔的会客厅，足有普通人家两三间屋的面积，清水构架，素雅大方。再往里则是书房与几间卧室，幽静而简洁。
“尊上，你觉得这里怎么样？”白依依带他一圈看完，献宝似的问。
白子画轻咳一声：“很好。”
白依依得到鼓舞，不禁双眸放光：“那我们把它买下来，送给尊上好不好？”
“买下来？”白子画有些吃惊，苦笑：“傻孩子，我没有这么多钱。”买栋房子和买个糖人可不一样。
白依依噗嗤一笑，从鼓鼓囊囊的腰袋里掏出两锭银子，豪情万丈：“依依有钱。”
她把带着微热体温的银子放在白子画冰凉的手上，嘻嘻笑道：“其实依依早就打听过了。这儿原来是镇上柳员外的宅子，他儿子这次中了进士，全家都要搬到省里去。依依已经跟他说好，这栋宅子八十两卖给我。尊上，依依是不是很能干？”
“你哪里来这么多钱？”
白依依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这个是……依依的嫁妆啦。以前我不懂事，总想嫁个好人家。呃，我长得不好看，村里的后生们都不愿意娶我。我从十二岁就开始攒嫁妆啦，攒到现在这么多了，还是……还是没嫁掉。”
白子画帮她把乱七八糟的头发细心地理到耳后，柔声道：“谁说我家依依不好看，我说漂亮得很。”
“嗯嗯。不过我现在已经不想嫁人啦。我有尊上！依依要跟小花姐姐一样，好好孝顺尊上！”她兴奋地在园子里跳来跳去，“尊上是不是也很喜欢这里？我想读书人的园子，总差不到哪里去。我们现在住的地方太小啦，换个大一点的房子住，尊上能好好养病。而且，你不是说小花姐姐很快也要回来了吗？到时候就更住不下啦。”
白子画心里竟也跟着涌上一丝久违的甜蜜。是啊，小骨快回来了，到时候，他们一起住在这里……他不禁嘴角微微上扬。
“尊上，尊上！”白依依还在兴奋地喋喋不休，“我们可以在院子里种点花，再种点树，就像绝情殿一样。你和小花姐姐可以在院子里练剑。晚上还可以去书房读书，我看过，里面可大了。”
白子画缓缓走进客厅，那个客厅开阔大气，前后四根廊柱，穿斗抬梁，硬山搁檩，看得出前任主人是个交游广阔之人。他微微一笑，心下已有了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