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好了!画好了!”孩子们争先恐后道。
白子画微微笑着,拿过孩子们的习作,执笔在上面做些批注。今天教丹青,四、五岁的画荷花与金鱼,十几岁大的就可以画山水了。这几天销魂钉的旧伤发得厉害,右手曾被洞穿过两根,几乎拿不住笔,他批了几张就忍不住抖得厉害。
眼尖的孩子已经发现,大声叫起来:“先生的手太抖了,先生说过习字要手稳如岳,可自己却没做到!”
白子画额际已有层层细汗,苦笑一声,换了左手去写。他本可以双手写字,但近年来,每当绝情池水的伤疤发作,他总禁不住会用右手去紧握住左臂忍痛,神思昏茫时往往把左臂臂骨捏碎了也不自知。神谕的力量越来越弱,他恢复得也一次比一次慢,常常这次还未长好,下一次发作时又给捏断了。长此以往,这条左臂已接近废了,平时穿衣洗漱这些寻常事也很难应付。
他把朱笔塞到左手,不出意外地看到自己的左手毫无知觉,右手刚一放开,笔就顺势滑到桌上,溅了学生的习作上几滴红色墨点。
他尴尬地笑笑,略带歉意道:“对不起啦,先生今天批不成。明天再给你们,好不好?”
先前那个叫虎妞的女孩子扁着小嘴,委屈道:“先生把我的画弄脏了。”
白子画一看,自己朱墨溅到的正是她的,画上一只母鸡,带着三只小鸡在草地上捉虫,虽然画风稚嫩,但清新可掬,可见是今日用心之作。翠绿色的草地上,突兀地多了几个红点,难怪小姑娘要不高兴。
白子画走到她跟前,蹲下来摸摸她的小脸,歉然道:“是先生不好。先生明天再画一幅送给你好不好?”
“不要!”
“呵呵,那你要什么?”
小女孩儿滴溜转着眼睛还没想好,已有旁的大孩子给她出主意:“让先生舞剑!依依姐总说先生剑舞的好,我们却从没见过。”
舞剑?
是镜花水月么?
他想起似乎在很久以前,明月之下,大江之上,自己和一个粉白色的娇俏身影翩翩而舞。镜花水月,海阔天空,君心我心,相依何恻。
白子画心头像裂开了一道细纹,疼痛蜿蜒而上。他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道:“依依跟你们吹牛呢,先生哪里会舞什么剑?这样,先生给你们变个戏法吧。”
他拿起虎妞的那张画,随手抖了两下,画上的小鸡竟一只接着一只不见,纸上空余白色。
孩子们瞠目结舌,虎妞惊道:“我画的小鸡不见了!”
白子画笑着指指门外,道:“快看,小鸡跑出去了!”
顿时,满堂的孩子争相拥到院子里,去捉那活蹦乱跳的小鸡,兴奋地高声尖叫。
白子画疲累地嘘了口气,宣布散学。
他送走闹哄哄的孩子们,关上书院大门。三年了,他一直生活在这个海边的小镇上,他觉得自己真的越来越像一个教书先生,或者说更像一个凡人。
以前,他清高孤岸,哪怕和自己的师兄弟都不见得有多几句话,弟子们见了更是连多瞧他一眼都不敢,怕亵渎了那冰风月华的仙容。他是仙界的定海神针,亦是六界膜拜的战神。他翩翩而来,月下花开如浪,他横霜在手,天下无可匹敌。
可现在,他只是用法术来哄哄小孩子,空闲了也帮村里的百姓看看病,写个药方什么。逢年过节的,好心的邻居可怜他有病在身,总会送点酱牛肉、猪肘子什么的过来。他也总是很客气地留人家坐一会儿,小酌一杯。他不吃,但会笑着看依依吃,和喝醉的男人们聊各种各样的话题。
好吧,他真的变了。
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长留上仙,他只想做个人。和村里那些普通男人一样,有个温顺贤惠的妻,有两三个调皮捣蛋的娃。
穿过走廊的时候他停下脚步,捂嘴咳了咳,只不过轻轻的两下,手帕却又沾染了红色。他早习惯了似的,看也不看地团起来往草堆里一扔。
从讲堂回到里屋,不过几十步,白子画却觉得仿佛万里之遥。方才在课堂上那种烦闷欲呕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视线胡乱摇晃,两条腿一点使不上力气,拖着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坠。趁着还有意识,他急忙用右手抓住扶廊的栏杆,才总算没有跌倒。
他靠着扶廊缓缓喘息,先挨过这阵子再走。身上内忧外患不断,这几年更是急转而下。他早已懒得去分辨到底是销魂钉的旧伤,还是歃血封印的反噬,亦或是其他什么病。不过是难受点罢了,他分不清,也懒得去分。
反正他死不掉。
视线迷蒙中,他还是看到了那扇檀木小门,细雕了鱼戏莲叶的图案,却清水并未着色。他下意识地扬起了唇角,这浅浅一笑,正迎上夕阳为他纤长细密的睫毛镀上一层金色,连带苍白如雪的脸色也映衬出几许暖意。
颜如白子画,风骨世无双。
他极力调动起身上残存的每一分力气,急不可待地朝小门奔去,推开——
小骨,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