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子画不是没有追出去。
看着花千骨转身离去的背影,他也立刻跳下车来,左臂却在那时狠狠地一痛。
疼痛来得太突然又太猛烈,他几乎弯下腰去。等他勉强能够站住身子,再抬头,花千骨已消失在视野中。
额上瞬间就密布了涔涔的冷汗,他喘息着靠在车门上,慢慢解开衬衣左边的袖扣。
果然,整条手臂已红得发烫。绝情池水的伤疤狰狞可怖,隐约可见血肉,像滚烫的岩浆在地下翻涌,把表层的皮肤撑到几乎透明。
有些路人开始向他侧目,他吸口气,一步步挨回车里。已经很久没有发作得这么厉害过了,伤疤一直愈合得不错,除了表面的凹凸不平,几乎已经看不出什么来。连他自己都快要忘记。
不,他又怎么会忘记?就像这么多年来,一年四季他都不肯穿短袖。小骨好像也说过几次,说同学们看到他觉得很奇怪,问他是不是特别怕冷。她温柔地抚摸着那些疤痕,说其实没什么的,不难看,被人看到了也没关系。他笑笑,说就跟你同学说,我怕冷好了。
有些东西,是无法解释的。
解释了,别人也不懂。
他靠在宽大的真皮座椅里,任倦意袭来,吞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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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十二点,花千骨还在和弦切线定理搏斗。她对着这张试卷已经三个小时了,还有最后两道证明题一点思路都没有。
白子画进来了三次,他煮的那碗鸡丝汤面放在桌上,早已涨开。她连头都没抬。
“小骨,先休息吧。”他终于忍不住道,“很晚了。”
“唔,再等下,”她心不在焉,“你先睡吧,我快了。”
“那,我来教你吧。”
“不!”她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立刻否定:“我不用你教,我能想出来的,马上!”
他叹口气,柔声相劝,“小骨,何必给自己这么大压力?你知道我们根本就不用……”
“不,你不知道!”她终于抬起头来,不知为什么,他今晚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但她只是稍微迟疑了下,却并没有停下来,那些话在胸口翻滚了太久,如脱缰野马冲口而出:“师父那么聪明,你当然从不知道,不知道做一个傻瓜是什么滋味!”
她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我考了七次,每次都离分数线要差五、六十分!这些题,每一道我都做过好几十遍,可还是记不住,还是不会!为什么?有人可以那么聪明,为什么小骨那么努力,却还是那么笨?”
她终于在他怀里泣不成声,“为什么我就不能像师父那样聪明,不用像师父,像小鱼也可以,哪怕像班上一般的同学也就满足了。师父,小骨什么时候可以变聪明?”
左臂又开始一阵阵地痛,从下午到现在断断续续一直没停过。是啊,他的小骨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变聪明?可如果不是为了他,她又何致如此。
他抚着她的背,避重就轻,“如果,小骨不喜欢这里,师父可以送你去国外留学。选一个课业轻松的学校,师父陪着你,好不好?”
她摇摇头,“不是的。我不想离开这里,小骨想上学的。”而且国外,他们不是没有去过,在布达佩斯呆了两年,还有在多伦多的那些日子……现在想起来统统都是噩梦。
白子画确实天赋过人,包括语言天赋,刚去没多久,他就被一所当地著名的大学聘为对外汉语学教授。而她因为言语不通,简直连门都不敢出,每天无所事事地在家里等着师父回来。她从午饭以后就开始等着门铃响起,等着他打开门,说小骨,我回来了。只有当他回来以后,她才好像缺氧的鱼重新活过来一样。晚饭后,他会带着她,去周围散散步,或者开车去超市买点第二天要用的食材和生活用品。那短短几个小时,是她一天里最盼望的时光。
第二天,当他离开家的时候,她又重新开始漫长的等待。
这些,他不是不知道。
所以后来,他们提前离开了。他放弃了那些让他迷醉的古堡和波光粼粼的多瑙河,选择回到国内,虽然人很多,很挤,很吵,但至少,小骨不会那么寂寞。
也就是那个时候,他决定送她去学校。他想,她可能需要一些朋友。需要像一个正常的女孩子一样,有自己独立的空间,稳定的社交圈。
她趴在桌上睡着了,压着那张试卷,最后两题仍是空白。白子画把她抱进房间里,替她盖好被子。她动了一下,睡梦中背了一个什么英文单词,他没听清楚。
她还是那么漂亮,肌肤白皙像个瓷娃娃。白子画静静地望着她,心想,那么多岁月过去,千帆风雨,沧海横流,可她仍旧没变,仍旧纯洁得像自己刚赋予她魂魄时一样,纯洁得让人心疼。
她只是,想要再聪明一点。
她问他说,师父,什么时候她也能聪明一点?
他打开落地窗,走到露天阳台里。他们住的楼层颇高,夜晚风大,吹得他有些寒意。他用右手紧紧地捂住左臂,脸上却看不到任何表情。
如果不是为了救自己,她又怎么会像现在这样。
她确实无怨无悔,用一魂一魄能换得师父一条命,已是上天大大恩赐。如果再重来一千次,她一定也毫不犹豫会这样选择。
但选择过后,那悠长岁月要自己一个人去面对,那么多无助和嘲笑要自己一点点化解。
也许她只是累了,有点力不从心吧。
那告诉师父怎么样才能帮到你呢?不知什么时候起,他本能地感觉到小骨开始变得抵触他,特别是每次当他说要帮她的时候,尤其反感。小到解一道题,大到说转学或者毕业。
她这是怎么了?
他们俩,又怎么了?
他从酒柜里,拿出一瓶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隔着玻璃杯在指间轻轻晃动。
很久以前,她曾对他说过,说师父,我只知道现在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这样难道还不够吗?
那是她自己说的,他到现在都还一直记得。可是他们的喜欢还在,为什么她却感到不够了呢?
他的世界里,满满的都是小骨。可小骨的世界呢?在你的世界里,除了师父,究竟还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