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经典名作鉴赏:现代散文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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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鹰之歌

丽尼。

黄昏是美丽的。我忆念着那南方的黄昏。

晚霞如同一片赤红的落叶坠到铺着黄尘的地上,斜阳之下的山冈变成了暗紫,好像是云海之中的礁石。

南方是遥远的;南方的黄昏是美丽的。

有一轮红日沐浴着在人海之彼岸;有欢笑着的海水送着夕归的渔船。

南方,遥远而美丽的!

南方是有着榕树的地方,榕树永远是垂着长须,如同一个老人安静地站立,在夕暮之中作着冗长的低语,而将千百年的过去都埋在幻想里了。

晚天是赤红的。公园如同一个废墟。鹰在赤红的天空之中盘旋,作出短促而悠远的歌唱,嘹唳地,清脆地。

鹰是我所爱的。它有着两个强健的翅膀。

鹰的歌声是嘹唳而清脆的,如同一个巨人的口在远天吹出了口哨。而当这口哨一响着的时候,我就忘却我的忧愁而感觉奋兴了。

我有过一个忧愁的故事。每一个年青的人都会有一个忧愁的故事。

南方是有着太阳的热和火焰的地方。而且,那时,我比现在年青。

那些年头!啊,那是热情的年头!我们之中,像我们这样大的年纪的人,在那样的年代,谁不曾有过热情的如同火焰一般的生活?谁不曾愿意把生命当作一把柴薪,来加强这正在燃烧的火焰?有一团火焰给人们点燃了,那么美丽地发着光辉,吸引着我们,使我们抛弃了一切其他的希望与幻想,而专一地投身到这火焰中来。

然而,希望,它有时比火星还容易熄灭。对于一个年青人,只须一个刹那,一整个世界就会从光明变成了黑暗。

我们曾经说过:“在火焰之中锻炼着自己”;我们曾经感觉过一切旧的渣滓都会被铲除,而由废墟之中会生长出新的生命,而且相信这一切都是不久就会成就的。

然而,当火焰苦闷地窒息于潮湿的柴草,只有浓烟可以见到的时候,一刹那间,一整个世界就变成黑暗了。

我坐在已经成了废墟的公园看着赤红的晚霞,听着嘹唳而清脆的鹰歌,然而我却如同一个没有路走的孩子,凄然地流下眼泪来了。

“一整个世界变成了黑暗;新的希望是一个艰难的生产。”

鹰在天空之中飞翔着了,伸展着两个翅膀,倾侧着,回旋着,作出了短促而悠远的歌声,如同一个信号。我凝望着鹰,想从它的歌声里听出一个珍贵的消息。

“你凝望着鹰么?”她问。

“是的,我望着鹰,”我回答。

她是我的同伴,是我三年来的一个伴侣。

“鹰真好,”她沉思地说了;“你可爱鹰?”

“我爱鹰的。”

“鹰是可爱的。鹰有两个强健的翅膀,会飞,飞得高,飞得远,能在黎明里飞,也能在黑夜里飞。你知道鹰是怎样在黑夜里飞的么?是像这样飞的,你瞧,”说着,她展开了两只修长的手臂,旋舞一般地飞着了,是飞得那么天真,飞得那么热情,使她的脸面也现出了夕阳一般的霞彩。

我欢乐的笑了,而感觉了奋兴。

然而,有一次夜晚,这年青的鹰飞了出去,就没有再看见她飞了回来。一个月以后,在一个黎明,我在那已经成了废墟的公园之中发现了她的被六个枪弹贯穿了的身体,如同一只被猎人从赤红的天空击落了下来的鹰雏,披散了毛发在那里躺着了。那正是她为我展开了手臂而热情地飞过的一块地方。

我忘却了忧愁,而变得在黑暗里感觉奋兴了。

南方是遥远的,但我忆念着那南方的黄昏。

南方是有着鹰歌唱的地方,那嘹唳而清脆的歌声是会使我忘却忧愁而感觉奋兴的。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

【鉴赏】

丽尼(1909-1968)原名郭安仁,湖北孝感人,曾在福建四川等地从事写作和教学,任重庆相辉学院、武汉大学教授。建国后曾任中南人民出版社编辑,暨南大学教授,着名文学翻译家、散文家,着有散文集《黄昏之献》、《鹰之歌》、《白夜》、译着有《前夜》、《贵族之家》、《万尼亚舅舅》、《海鸥》、《天蓝的生活》等。

丽尼的一生与南方结下了不解之缘。南方有他的爱情,有他的事业。

有他年轻时代寂寞彷徨与苦苦探求的身影……南方又是他最后的归宿。那里长眠着他冤屈的灵魂。《鹰之歌》则是他早年写下的一首留恋南方,眷念女友的心灵之歌。

南方的黄昏诚然很美,然而使作者魂牵梦绕、殷殷思念的仅仅是南方的自然景物吗?不是!不时牵动作者心灵的恰恰是发生在那里的“我”的一个“忧愁的故事”,是那身披晚霞,鹰一般勇猛飞翔的天真、热情的女友--一个勇敢抗击漫漫长夜的年轻的女革命者。作品通过对南方黄昏美景的描绘和对“鹰”的礼赞,含蓄地表现了作者自己对过去的一段南方生活的珍惜;和对南方亲密女友的深切怀念,同时揭露与控诉了反动势力的残暴。

这篇散文还表露了作者理想与现实、希望与迷茫的内心矛盾,但更使我们窥见到了作者由忧郁、感伤走向“奋兴”的心路历程,而这正是女友的精神、女友的牺牲所带来的思想感情上的深刻变化。作为一位惯于抒唱苦闷、忧郁调子的歌手,面对女友淋漓的鲜血,他终于“忘却了忧愁,而变得在黑暗里感觉奋兴了”!

在这篇散文里,作者采用了象征隐喻的艺术手法。如:“鹰”象征着为争取黎明而抗击黑暗的女友,“火焰”隐喻革命与进步力量,“潮湿的柴草”暗指残暴的反动势力。在当时的政治背景下,作者不便于直说,于是便采取了这一方法,将其主观情感熔铸在象征性的形象与画面的描写之中。

熔抒情、叙事、写景于一炉,营构富有诗情画意的艺术境界,是这篇散文艺术上的又一特点。我们完全可以把它看作是一篇“诗化”的散文。

它不仅运用了诗的想象、诗的笔法、诗的语言,而且还获得了诗的情调、诗的气息、诗的意境。作品一开始是以复沓的句式,反复歌咏“遥远而美丽”的南方,为全文奠定了一种深情绵邈、回环委婉的抒情基调;而“晚霞”、“山岗”、“大海”、“渔船”、“榕树”等黄昏景色的描绘,则把读者一下子带进了一个美丽迷人、诗意浓郁的艺术境界,并为作者展示抒情的主体形象--“鹰”的出现,作了艺术的渲染与铺垫、烘托与映衬。鹰的出现,不仅带活了整个画面,使“黄昏夕照图”变得有声有色,动静结合,而且奏响了乐章的主旋律--对女友的崇仰与深切怀念。接着,便展开了文章的主体部分,简洁而凝练地叙写了故事发生的背景、“我”与女友的交往、女友的精神风貌及其壮烈牺牲,并揉以主观情感的抒发。结尾则回应开头,不仅进一步深化了作者的主体感情,而且使文章前后贯通;融为一体,形成了一种回荡的抒情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