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南没有开口，沉默代表着肯定。一会儿才又重新开口。“你总不希望念晴变成第二个项南。这个家里不正常的灵魂已经太多，又何必让小孩子重蹈覆辙。她是无辜的。”
项东稍一用力，烟被折成了两段。情绪有瞬间的波动。“项南，很少从你嘴里说出这么多的字啊。”项东调侃。
“没有人来到人世就注定要受罪。”
“不象你的话。童欢又帮你洗脑了。”
“是。”
“给我情人节卡片也是她的杰作吧。”
“是。”
“你连自己的私人信箱都给她用？”
“我们之间是没有秘密的。”
“影子，是吧。你这辈子大概真是逃不开童欢了。”
“我从来没想过要逃。”项南的表情一如平常，波澜不惊。
办公室，凌乱了许多。四散着特刊的版样。
停下手里的工作，已是凌晨了。
头，有些疼。
项东为自己冲上一杯咖啡。重又回到座位。刹那间，他竟有股强烈的冲动，想要看看几日未见的女儿。
鼠标，滑向一个图标。点击。
一张照片瞬间铺满屏幕。
是念晴。
娃娃般的脸上，竟是和项南极为相似的麻木。
“没有人来到人世就注定要受罪的。”
“孩子何其无辜。”
这几天，每当闲下来的时候，项东的脑中总会盘旋着项南那天说的话。
哎……
孩子毕竟是孩子，父爱永远无法与母爱相比拟吧。尤其，现在的念晴又是这种状况。
可是——又有哪个女人有绝对的耐心去爱护自闭的念晴呢？再娶，说着容易。在项东的世界里，却比创刊一份新的报纸还要难上几分。
项东没想到，疲惫地完成了所有的工作，回到家，迎接他的竟是从未出现在这套房子里的“笑声”。
这，真的是他家吗？
不是他走错了单元？
极力甩掉疲惫，他拿出钥匙，想要再度验证自己的“错觉”。
门，瞬间洞开。
所有的视线，一时间都集中到了项东的身上。
笑声嘎然而止。
这让他极度尴尬，甚至沮丧。
“爸爸。”念晴稚嫩的声音打破了所有沉默。
童欢反应极快地跳到门口。“项东，我和朋友来你这打扰，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怎么会？”恢复了平时的冷静，项东温和地对着童欢笑笑。
“你当然不能介意，我们可是来充当免费保姆的。看看我们把你的念晴照顾得多好。”童欢厚脸皮地自夸着。惹来安晓竺的轻笑。
童欢转身瞪向她。“安小猪，你笑什么，太不给面子了吧。”
项东顺着童欢的指引，注意到了正和念晴相依偎着的女孩。一样的大眼睛，娃娃脸，这又让项东一度闪了神。而更令他惊讶的是，从不与人接近的念晴竟然乖乖地靠在那女孩的怀里，这项认知又要他的心里多了层嫉妒。
女孩似乎和念晴说了什么，念晴点点头，跳下女孩的大腿，抱着丑娃娃朝着项东跑了过来。“念晴和丑丑想爸爸了。”
短短的几个字，令项东最后的理智都丧失殆尽。女儿从没主动和自己说过话，更何况是这么动人的言语。他顾不得旁边的客人，紧紧地拥住女儿小小的身体。头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为人父的骄傲。
“喂，这场面搞得太煽情了吧，我受不了。”童欢夸张地抗议。
项东有了片刻的羞赧。
放开女儿，牵着她的小手走向沙发。他该认识一下这个神奇的女孩，她是怎么让念晴有了如此大的转变，不再沉迷于只属于自己的世界？“你好，我是项东。”
“你好，我叫安晓竺。童欢的朋友。今天真是打扰了。”安晓竺诚挚地笑着，与项东握手。
“不打扰，不打扰。我该好好谢谢你。”
“谢什么？”安晓竺露出迷惘的神情。
“念晴这孩子……”项东突然不知道该如何措辞。
“哦，我是念晴的老师。念晴是个很乖巧的孩子。”
“你就是念晴提到的安老师？”
“可能是吧。”安晓竺挠挠头，酣酣地一笑。
“那以后还要请你多照顾一下念晴了。我……”
没等他说完，童欢高挑的女声又插了进来。“照顾是可以，交给我这好朋友绝对搞得定，她对小朋友很有办法的。不过……”童欢停下声音刻意刁难。
“不过什么？”项东明白，任性的童欢肯定又要趁火打劫。
“有一点儿‘小小’的事情需要你帮忙。”童欢云淡风清地开口。
“先说说，能力范围之内的绝对没问题。”项东又恢复了精明本色。
“南。你说。”童欢突然瞥见坐在沙发一角看戏的项南，坏心的把他也拉下水。
项南倒是听话。“童欢要离家独立，需要个房子住。”
“我觉得对面的房子很不错，两室一厅，正好适合我和安小猪一起住。”
“安小姐也要住过来？”项东眼里闪过一丝兴味。
安晓竺点点头。
项东又看了看窝回安晓竺怀里的念晴。若有所思地笑着说：“没问题，但……我也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希望安小姐能帮我照顾念晴，尤其是我工作忙，无法按时下班的时候。”
“没问题。我和念晴很投缘。”安晓竺承诺着。
“项东，你不会是想要我们安小猪做白工吧？”童欢一脸诡计。
“怎么会呢？我象那么小气的人吗？那房子本来要给奶奶住的，现在空着也是空着，就让你们免费住喽。”
“太帅了。又省了一笔。那我们就不客气了。”童欢计划得逞，笑得格外灿烂。
“这不太好吧。童欢。咱们还是按时付给项先生房租吧。”安晓竺老实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童欢受不了地瞥了安晓竺一眼。“安小猪，人家都同意了，你还有什么意见。再说咱们也不是占便宜，还要帮他照顾小朋友呢。”
“可是……”安晓竺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但总觉得这样不太好。
项东看着眼前达不成统一思想的两人，笑着说：“要不这样，水电、煤气还有暖气费都由你们自己付如何？”
“是个折中的好办法。”童欢点点头。
安晓竺也表示同意。
“什么时候搬？”项南突然开口。
“越快越好喽。你们不知道我家老头竟然给我设了门禁，必须晚上11点之前回家。真是受不了。不知道他又发什么神经？”
“需要帮忙说一声。”项东拿了一串钥匙递给童欢。“这两套房子的钥匙都在这儿，这样照顾念晴也方便些。”
“只要你不怕丢东西就成。存折藏好了。丢了可别怪到我们头上。”童欢收敛了神色开口，丑话说在前头才能相安无事。
“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怕送你都不要。”
“呵呵，一切OK，接下来是甜品时间了。这可是我忙了一个下午的精心杰作。大家请就位品评吧。”
大家都开始往餐厅移动。
项东走在最后，若有所思地望着安晓竺的背影。
深深地，出神地望着……
搬家的事情没隔几天便动了起来，童欢只是象征性地通知了父母一声。童母无可奈何，童父则以沉默表示了不满。
因为离家不远，童欢只搬过来一些日常用品。在项南这个免费劳动力的帮助下，没用个半天，一切就OK了。
安晓竺就比较麻烦。在外飘了近一年的时间，这是第四次搬家，她的家当东拼西凑地可真有不少了。又因为白天要上班，就只能利用晚上的时间来一点点儿地收拾。好在房子很新，几乎不用怎么打扫，先把床铺好有个睡觉的地儿，其它的事就慢慢来吧。
其实在安晓竺的心里，她是更愿意这样租房来住的。毕竟借住在朋友家总是不方便些。再者那毕竟是别人的家，无论怎样都没有“家”的感觉。
现在好了，终于有了自己的房间。这让她想起家乡的房子里自己的那间小小斗室，毕竟是只属于自己的，只有在那儿，整个人才可能完全的放松。
希望这次可以住得久些。等她把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都归于其位，或许，还可以在这间属于自己的屋子里再营造些“家”的味道，那总是在回忆中萦绕的味道，是多么令人心动！
手里正忙活着，敲门声从门边传了过来。
是房东，项南的哥哥。
“不介意我来打扰吧？”项东看着一屋子的凌乱再度开口。“要不要帮忙？”
“打扰是不会了，不过，帮忙也不需要，我习惯了自己的东西自己收拾，否则要用的时候会找不到。”安晓竺仍然是一脸和煦的笑容。
“真的不需要？不要客气，以后都是邻居了。”项东难得如此乐于助人，被拒绝有点儿不是滋味。
“那……如果不嫌乱，进来坐一会儿吧。”安晓竺不好再拒绝什么。
两室一厅的房子，左手边的屋子灯熄着，童欢还没回来。走进右手边安晓竺的房间，项东还真被吓住了。“你们女孩子的随身物品都这么多吗？”
听了问话，安晓竺羞赧地东忙西忙得开始收拾。“童欢的东西就不多。不过因为我家离得远些，总在外面生活，家当也就不知不觉越来越多了。”
“你是童欢的大学同学？”项东突然转了问话。
“是啊。”安晓竺忙活着收拾些小玩意。
“以前你都住在童欢家？”
“没有啦。开始是和老乡一起租房子，但后来她换了工作，单位有宿舍住，我才暂时借住到童欢那儿。毕竟自己工作也是一直不稳定，自己租房的话经济方面真有些承担不起，但找个合适的人一起租房并不是容易的事。”说起这一年来的辛酸，安晓竺竟不自觉地话多了起来。
“一个女孩子在外面闯荡确实很不容易。”项东坐在安晓竺的床上，这是整间屋子里唯一能坐得下的地方。
“是啊，尤其是刚毕业没什么经验，过去的一年真可以用多灾多难来形容了。”安晓竺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师范学院毕业不是该分配当老师？”
“原本是在家乡教中学，不过我更喜欢现在的工作，和幼儿园的小孩子们在一起，自己也好像回到了童年，真是一群可爱的小天使。”
“你很喜欢小孩子？”项东的眼神闪过一丝晶亮。
“幼儿园的小孩子虽然活泼得过分，但是比中学里那些小大人儿可爱多了。”
“我今天来还有件事要麻烦安小姐。手机号可以告诉我吗？”
“有什么事吗？”安晓竺抬起头，有点疑惑地望向坐在她单人床上的男人。令她惊讶的是此刻这男人的脸上竟有些羞赧。
“你大概也知道我是做媒体的，工作时间很不固定。以前如果我不能去接孩子都是麻烦项南。现在我们是邻居了，而且你又是念晴的老师，我想请你在我有工作的时候帮我照顾念晴。”
“这个肯定没问题。”安晓竺爽快地答应。“不过我现在还没有手机，你打电话到幼儿园好了。对了，麻烦你直接叫我安安好吗，‘安小姐’听起来好别扭。”
“那我就先谢谢你了，安安。念晴，呃，这孩子平时就是安静了些，应该不会给你添太多麻烦的。”项东一提到女儿，小心地措辞。
“念晴是个听话的孩子，就是有点不合群。在幼儿园里她也不太和小朋友们交流。总是坐在角落抱着她的娃娃，让人看了心疼。”安晓竺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都是我不好。”项东听了安晓竺的描述，更觉得对不起女儿。
“是啊，小孩子最需要的还是父母的疼爱。”
“安安，你觉得……念晴是不是真的有……自闭症？”项东困难地吐出这句已在他心底压了许久的话。
安晓竺沉默了一下，才缓缓开口。“她只是有点腼腆而已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别太担心。”
安晓竺的心又颤了一下，是因为项东这份爱女儿的心思吗？亦或实在不舍得洋娃娃般可爱的念晴有着如此的童年境域，她自己也说不清……
“项东，玫瑰很漂亮，是不是？”
……
“我呢？今天的我漂亮吗？”
……
“那你一定要记住我最美的样子哦。”
……
骄阳般的笑。
唇上冷冷的吻。
四散在半空中的花瓣。
纯白的身影。
跌落。
血，模糊了所有。
什么都看不清。
……
红色的迷雾中，传来冬晴天使般的笑声。
“咯咯，项东，你永远都是属于我的，我的，只是我的……”
笑声环绕在项东的耳边，撕扯着他的耳膜和神经。
疼痛。
从拧着的心脏溢出。是心理作用的结果，理智和医生都是这么说的。
闹表的指针刚刚才指向2字。
了无睡意。
明天还有个报社的会议要主持。
项东打开壁灯，从床头矮桌里拿出已经喝掉了2/3瓶的 VODKA，倒了些许在玻璃杯中。
蓝色的光充斥在屋子里，更显得冰冷了些。
一口接一口地嗫着酒，烈性的VODKA并没给项东带来任何感觉。麻木，总是在这样的夜里，一遍又一遍地吞噬着他的肉体和灵魂。
忽然，项东的视线胶着在那淡色的窗帘上。这窗帘竟还是结婚时冬晴亲自挑选的。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自己还挂着它呢？几乎常常，项东都在怀疑，一个谁毁灭了谁的问题，爱还是恨的问题？为什么时间仍然无法带走过去？
是因为……念晴吗？
她总让他想起死去的冬晴。一样的大眼睛，娃娃脸。有时候，她们的表情会重叠，以致于项东会搞不清，总认为武冬晴还活着，纠缠着他，一辈子纠缠着，从未放松半分！
每当有这样的想法，项东就无法忍受面对念晴。
厌恶、愧疚、疲惫、心痛……总是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鞭笞着他的灵魂。
这也总让他更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从来不是个合格的丈夫、合格的父亲、合格的人……
从来不是！
杯中酒已经全在胃里燃烧着了。
再来点吧。
为了明天继续阳光下的生活。真的要再来点。
还有那小小的白色镇静药片。就让它们混合着，再把他送入梦境。
至少让身体再休息一会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