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高潮一直藏在一片强力镇静安眠药片上。等刑警支队到达现场后,那些药物分子都巳经挥发得一干二净了,当事人王小列也对先前的过程惘然无知。按理说,刑警支队和血腥、残肢断体、凶杀、毒品、暴力犯罪等等的打惯了交道,可与一包所谓的机密资料有甚瓜葛呢?
顺着这一思路,姜雪子蓦地静下了心。她知道,老胡要文军找自己复述一遍,一准是有更深的目的的。
老胡嘛,案子上的弟兄们私下里时常戏称他为“老狐狸”,没什么啃不下的硬骨头。
“她长什么样?苏白。”
“就这个样!”
文军乖巧地递过来几页纸。上头密密麻麻地记录了几十条关于苏白的特征,每一笔都很详尽。显然,文军早就做细了前期的工作,也明白姜雪子会讯问到什么细节。大至苏白的发型、面部轮廓和体态,小到眼角的纹路和颊上的粒痣,等等。文军很自负地收好了包,带着表功的心情,将一只麻袋般沉重的包楸搡给了姜雪子。
姜雪子仅读了几条,便来了感觉。手里的铅笔也像一支枕戈待旦的突击队,得到命令后情绪盎然。她忘记了文军的注视,旁若无人地端起了夹板,画下了苏白的第一笔。文军坐了一刻钟左右,见姜雪子沉浸其中,一副不可自拔的样子,便起身告辞。
“前几天,我去给肖铁上了坟。”
“肖铁?”姜雪子仿佛一列失控的火车,刹车瓦急遽地嘶叫一声。
“是他丨我在他的坟上坐了一下午,心里念叨个不停,给他讲了我对你的感觉和我们之间的事情。我想,我是在征求他的意见吧,虽然以前我和他并不认识。”
“你?你凭什么?有什么资格?”
文军展了展手,斩钉截铁地说:“就当他是一个老朋友嘛!我很敬重他的。整整一下午,他都一语不发,光是我一个人在说话。有你在的话,可能会好一些的。”
雪粒拍打着玻璃,玻璃像冰一样脆,尖叫出竹筒内豆子的啸声。
摸了几遍暖气片,都是温吞吞的样子。在租借屋里,姜雪子裹紧了棉衣,如坠一座冰窖当中,瑟瑟发抖。一窝老鼠坏了一锅汤,楼上的几户人家拒不缴纳暖气费,惹得供热站一气之下停了供暖。空调挂在墙上,可一打开,机器就喘着粗气,似乎电压的负荷太小。姜雪子无奈地放弃了。
一冷,捏在手里的铅笔便不听使唤。橡皮擦也冻成了一块石头样,画错的线条怎么都纠正不了。一抹,纸上就摊开一团黑。废弃的纸张被揉成了团,地雷般地撒了一地。可文军提供的内容越多,姜雪子画出来的效果越差。再说了,灵感似乎也被寒气逼退了,高高地挂在天花板上,对着姜雪子冷笑。
没有电热毯,也没有热水袋。后来,姜雪子土法上马,找见了几个玻璃瓶,灌满了开水,拧紧瓶盖,塞进了被窝里。她和衣上床,脚下立刻就有了温度,逐渐蔓延到了全身。人就这么怪,也这么娇嫩一身上有了温度,理解力和想像力也如波涌来,拍打着神经。姜雪子本来看了一会儿电视,想转移一下注意力,驱驱寒意。又是一部冗长的破剧,翻了几十个频道,也没见李咏那小子的身影。后来,姜雪子关了电视,怔怔地躺在床上,依照文军提供的几页资料,冥想着苏白这个女人。
老胡雷厉风行,按该案的性质,迅速将案卷移交给了经侦支队。据分析,该案和频发的麻醉抢劫案有着本质区别,嫌犯的目的,似乎只冲着那一包企业的机密资料而来,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劫财劫物。但老胡还是慷慨地派了姜雪子,要她发挥一下“口述记忆模拟画像”的专长,帮经侦的弟兄们一把。
“你行哩!”老胡给姜雪子打气说。
下班后,姜雪子没顾上踏着点儿出门,而是在办公室里苦思冥想,还调出了软件里的上百幅图片,一一甄别,挑选了一番。结果却很失望。有时候,再好的机器也抵不上手里几毛钱的铅笔管用。手随心动,而冰冷的电脑对人的灵感实在是太迟滞麻木了。姜雪子甚至想起了华裔神探李昌钰的那句话:破案,有一点点运气是最关键的。
可运气在哪儿?
姜雪子盯着天花板,眼睛里幻化出无数个女人的面部图像来,一闪即逝,幻灯一样忽现忽灭。她究竟是谁?有怎样的阅历与背景?这些因素作用于她的脸上,会形成怎样的笑容和表情?她为何而来?一步一步设定好的棋局,是如何贯穿执行的?她受雇于什么性质的人,她就会有什么样的举止与言谈。文军提供的那几页文字,仅是当事人王小列记忆的细枝末节,略显客观和冰冷了些。
姜雪子深信:一个如此谋篇布局的女人,她的模拟画像上应该能准确表达出其人的情绪、血液、成长的历史和心里的沟壑来。
否则,它就不过是课堂上的一幅素描而巳。
鼻子抽搐了几下,姜雪子明白坏菜了。清凉的鼻涕,带着蚯蚓似的蠕动,默然滑下来。不出半小时,姜雪子用光了半包恒安的抽纸。染脏的纸团混杂在地,像淌了一地的鼻涕。
一着凉,必定会感冒发烧的,姜雪子清楚自己身体的规律。她想起妈妈的话,治感冒最好的方子就是开水一不停地牛饮,不停地上厕所,将作乱的病毒尽早排泄出来。姜雪子也如法炮制了,可喝到第三杯时,胃里泛上来酸液,扼住了嗓眼似的。一恶心,她才想起晚饭居然都忘了打发。
试了几次温度计,红色的汞柱蜗牛般地往上蹿。额头也烫了起来。
雪粒拍打着玻璃。这么深的雪夜,犹如一个陌生人在叩门,想进来躲躲寒冷。姜雪子下了床,启开一丝窗缝,望了望风雪弥漫的大街。街上阒寂一片,一个路人都不见。除了几家网吧还亮着霓虹灯外,连药店都早早地打了烊。姜雪子蹲在地上,翻遍了所有的抽屉,想找见一片药。结果,她只找见了几颗樟脑丸。
失望的感觉像一件旧衣服。
迷蒙中,姜雪子觉得自己这一件被穿旧穿脏的衣服,被一只手拎进了街边的干洗店里。她混杂在墙角更多的旧衣服堆中,蜷缩着,抽搐着,鼻孔里嗅见了别的衣服上沾染的体液、毛发、污渍和来历不明的血迹。
她骇然了,将浑身的骨头集成一束,紧紧地抱着。但这管什么用呢?不大一会儿,她就和周遭气息难闻的旧衣服们被统统送进了机器里,挤成一团。马达轰鸣开来。先是水灌注进来,劈头盖脸地淹没了自己,接着是一股呛人鼻息的化学试剂的味道,带着强烈的腐蚀性,渗进了皮肤和血肉中。
带着那种迫人的腐蚀液体,姜雪子直感到呼吸困难,眼角眉梢都蜷曲了起来。这还不算,体内的温度犹如一只航行在惊涛骇浪的海面上的小舟,颠簸起伏,不能自持。温度忽高忽低,上下升降着,像草地上无人看管的一只秋千架。在机器的搅拌中,姜雪子死死地闭上双目,绝望地等待着。
等待什么呢?一块冰,还是一口能制冷退烧的雪?
终于被拎了出来。拧紧的自己,忽地被一双手抖动了几下,身上的水珠扑出去’抻展了,挂在一根铁丝绳上,被晾晒在烈日下。日光灼烫,紫外线如匕首一般地穿刺而来,钉在每一个毛孔内。
姜雪子烧迷糊了。散乱的骨头被晒酥了,咯嘣咯嘣地断裂开,成了余烬,风一吹就跑进了空气里,轻盈得像一朵蒲公英,但皮肤却涩得发冷,仿佛一只刚刚完工的牛皮鼓,挣扎着逃离似的。鼓面上被人浇了一盆寒冬腊月的河水,收缩着,退却着,直到蜷成一只泄气的皮球,被扔在地上。
还未结束。挂在铁丝绳上的衣服,又被摘了下来,铺展在案头。一个人口含水,“噗嗤”地喷湿了,将姜雪子淋了个缩头缩脑。没等她反应过来,一把预热巳久的烙铁压在了身上,压路机一般地缓缓碾过,皮肤上“腾”地升起一股白雾,每一只毛孔都被掩盖砸实了。
其实,那不是一台压路机,而是十吨重的黑暗,碾过了自己。姜雪子天旋地转起来,掉进了一口枯井里似的,始终也寻不见出口。
过了许久,她才像一张从复印机里跑出来的纸,单薄、发烫,一捅就破。
姜雪子俯在床沿,伸手去够茶几上的水杯。挣了几挣,总算拿在了手里,往回收的一刻,胳膊却像面条一样地软掉了。水杯碎在了地上,派出一团尖刻的惊叫来,将夜色撕开了几道血淋淋的口子。她打亮灯,目光落在了墙上的镜框里。
一种对肖铁的憎恨,不由得油然而生。
自己凭什么要偎进你的怀里?凭什么要为你穿起洁白的婚纱?我为什么要装出一副幸福的神情呢?那是我一生当中第一次穿起婚纱,第一次留下一个女人生命之中最最重要的时刻。可肖铁,在快门闪过之后去了哪里?这么冷黑的冬夜,我最低的愿望一就是在生病时,有一个人来送杯热水;来问候一声;来抚一抚我发烧的额头,将唇印烙在上头,驱走烧魔。可这个人究竟去了何方?
我恨你,肖铁。
姜雪子攥住被角,微合着双目,冷冷地扫视着墙上的肖铁,体内悬挂着一只高音喇叭,不住地咆哮着,发泄着。你那么自私地死掉了,为了贪匿命案现场的区区一万块钱,就把命搭了进去。你到底中了什么邪,什么东西将你的心智吞噬了,使你丢掉了名誉、人格、先前的荣誉和奖章?让未亡之人、妹妹和一干战友弟兄们蒙羞?让活下来的人都在你万劫不复的阴影里徘徊无定?
一念至此,姜雪子委屈得想号啕大哭一场。
眼泪真的淌了出来。无声的啜泣,仿佛大棚里的滴灌,一点一滴地渗流而出,湿了脸颊和前胸。早就号啕够了一在肖铁自杀后,在他的葬礼上。而今的嗓子,与一只报废的音箱没什么区别。她擦着泪,发现泪是冷的。
姜雪子翻身而起。
浑身的高烧一时不退,脑子也跟糨糊样,等不到澄澈的一天。与其埋在无边无沿的哀伤里自怜自怨、期期艾艾,还不如起来工作,以抵挡高烧带来的弱不禁风的虚幻梦魇。她披着衣服,靠在枕头上,拿着铅笔、橡皮擦和夹板,照着文军提供的那一页线索,一笔一画认真地勾描起来。
下半夜时,姜雪子巳完成了三幅草图。
就在下床去卫生间时,姜雪子的脚上钉人了一粒玻璃碴。她太专注了,早忘掉了那只粉身碎骨的水杯了。血丝冒了出来。图钉一样的玻璃碎片,扎得姜雪子龇牙咧嘴,也驱净了她对高烧的注意力。找了几遍,伤口里也看不见玻璃碴,姜雪子只好将台灯对准伤口,用一把镊子夹了出来。奇怪的是,一放血,人立刻感觉轻松了许多,蓦地,姜雪子想起了妈妈以往遇到类似的情况,妈妈是决意不用什么金属器械的,她怕感染,更怕姜雪子疼。妈妈总是将嘴搭在伤口上,一遍一遍地曝,曝出满口的血来,呸呸呸地吐在地上,直到将嵌人的异物吐出,她才会善罢甘休。
这么深的夜,妈妈一准睡熟了。姜雪子如此断定着,手却不由自主地拿起了电话,拨通了家里。等李叔塞满夜痰的嗓音响起时,她心里霎时懊悔不迭。
“哦,李叔!对不起,打搅了。我没什么要紧事,”姜雪子退无可退,只得讪讪地搭腔,应付几句,“我就问问我妈妈身体还好吗?家里来了那么多的客人,又是做饭,又是应酬的,我挺担心的。”
“雪子,你喝醉了?”李叔闷声闷气地问。
“怎么可能!你知道的,我可是滴酒不沾的,”姜雪子不想继续下去,计上心来地说,“我值夜班,局里的人手都出警了,就派我来值班。我妈妈睡了吗?别叫醒她了。”
李叔带着痰音说:“你妈妈在医院里。”
“怎么了?”
姜雪子的头发炸了,忙捂住听筒,心乱如麻地问。李叔像是起了身,传来一阵拖鞋的嗒嗒声,显得很空旷。李叔不紧不慢地吐了痰,抹了嘴,大而化之地说:“还能怎么了?你姨娘的病发作了,是恶性的肿瘤,到了晚期了。一到医院检查,就住进去了。这不,你妈妈一直在陪护她嘛。这是她发挥人道主义精神的最佳机会,连着三个晚上了。”
“那她的子女们呢?”
“一个也在陪床,另一个回陕西筹钱去了,得一大笔钱呐!你姨娘一个乡下女人,又没有医保,就算送回去等死,路上也很危险的。对不对?”
“翠翠呢?”姜雪子警惕地问。
“哦!翠翠在你的房间里扯呼噜哪,吵得很啊。”李叔轻描淡写地说。
不等姜雪子再问什么,李叔有意无意地挂断了电话。姜雪子悻悻地盯着听筒,体内的热浪像潮汐一般地退了下去。看看时间,差不多是凌晨四点左右。姜雪子一骨碌起来,匆忙穿好了衣服,裹得严严实实,将围巾缠满了脖颈。她不明白要去干什么。去医院陪妈妈说说话,给她和姨娘一点小小的精神支持?还是杀奔到家里,将翠翠看护好,别让她出一丁点的闪失?姜雪子寻思了一下,也确定不了孰轻孰重。
她拉开了门,冷风劈面而进,将她打了几个趔趄。
还是算了罢!一姜雪子犹豫着。后半夜了,加上肆虐的风雪,这样唐突地闯过去,进了医院,妈妈会揪心的;回了家,李叔也会将矛盾转嫁到妈妈身上,跟妈妈无理取闹的。再说了,天一亮,那张模拟的画像还得交到老胡的手上。
她盯着那几张草图,脱下了围巾和外衣。
姜雪子将敲定的一幅模拟画像递过去,咳嗽了几声。
老胡并没伸手接。他矮下身,拔出了好几个抽屉,搁在地上,翻检出了一大堆药片:银翘解毒片、感冒清、感冒胶囊、咳喘宁、退烧药等等。老胡转身,又从饮水机上兑了一杯温水,递给姜雪子,说:
“你自己挑吧。对症下药嘛。”
“先看看嘛!根据当事人的口述,我觉得嫌犯该是这个模样。”
老胡只盯了一眼,眉角一挑,嗔怒地说:“看什么看?我还信不过你吗?你搞的东西都是免检产品,有了信誉度了。这是局里上上下下谁都明白的事。”
姜雪子觉得老胡从没这么轻巧过,不像他不时的处事方式。心里狐疑着,也就对那堆药片不在意。老胡埋首抽烟,脸上浮出一层笑,很勉强的那种。在进退失据间,她虽对老胡的信任带着感激,心里一热,但一种陌生和生分的感觉,像一堵墙似的竖立在了彼此之间。
“你感冒了,还发了高烧?”老胡操着陕西话说。
“哦!烧了半夜。”
“那是这丨”老胡抬抬屁股,挂了一个电话,回身对姜雪子说:“坐我的车,现在就去武警医院挂上几瓶子液体。我给你放半个月的假,好好把身体伺候好,能成不?”“现在?年底这么忙,我怎么能休半个月呢?”
“我是老大,我说了还不成吗?”
以菩萨心肠,行霹雳手段一老胡就是这号人,认准的理,绝不会叫你讨价还价的。在办案上,他是一言九鼎,靠着经验和智谋行事。顺着他的思路,没啃不了的骨头。他叫你九点将嫌犯铐回来,你九点一刻来,就算你麻烦和拖拉,不是拍桌子,就是吹胡子瞪眼的,搞得你下不了台。事后,却要赔你一顿酒席,弄得你舒服熨帖,记住规矩。
对刑警支队的弟兄们,老胡尤是如此。
别看他不时佝偻着腰,一副小老头的样子,脸上也永远是阴多于晴,但他却是正儿八经的名门之后。乃父曾跟着刘志丹在陕北打了多年的游击,身经百战,骁勇异常。毛泽东率部到达延安后,还给他父亲题过词,授过奖。后来,他父亲曾官至本省的副书记,权倾一方。
按理说,老胡的仕途该是一片灿烂,大道通天。但他坐在支队长的位子上经年不变,一直挂着他那个不高不低的警衔。原因就在于他是陕西的犟驴脾气,敢跟上级叫板,认准的道理不容别人插手。他业务好,心肠更好,支队上下没有不知道的。虽说他不多跑一线,也不亲手去铐嫌犯,总见他坐在办公桌后阴着脸。但有他在身后撑腰,弟兄们心里踏实无比。谁都知道他是那种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心里不太搁事,只操心大方向。
老胡搡着姜雪子,推她上了车。
“没我的命令,不准回来!”
“挂完水,我就回来。”
“你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