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病床上,姜雪子的心也不透明。怎么回事?今早上老胡的神情很怪异,不像他不时的风格,更不像一个领导,脸上常埋的那块酱菜样的难看色也不见了,甚至还流露出嘻嘻哈哈的态度。
姜雪子想了许久,也难以摸准老胡的脉搏。猜测了几种可能性,后来也都一一否决了。但狐疑像一枚跳棋,一直在脑子里乱蹦乱跳着。
照不时的规矩,一至年底,别说半个月的假,就连一天也难申请得到。
武警医院里挂瓶子的人很多,孩子们占了大多数。人一多起来,姜雪子便不好意思躺着,主动腾出了床位。大夫开了四瓶液体,姜雪子估摸着等最后一滴结束后,也该到下午了。无奈之下,她借了旁人的一本过期杂志,随意翻看着。
走廊里到处都是咳嗽声,人人的腋窝下都夹着温度计。撕心裂肺哭喊的孩子们,更是给这个季节不添了喜剧的色彩。嗅着空气里弥漫的福尔马林药水味,姜雪子忽然想起了妈妈。妈妈不是也在医院里陪夜吗?她现在回去了吧。姜雪子掏出手机,又一想,妈妈该是在蒙头大睡,捱了这么苦寒的一夜,她或许筋疲力尽了。可转念一思忖,巳有好些天没见妈妈的面了,也没说过什么话。姜雪子惯性般地拨通了手机。
“还好,还好!你姨娘的病虽说到了晚期,指望也不是很大,但她本人却很乐观。”妈妈像是在吃早餐,嘴里含糊着,兴奋却溢于言谈中,“人嘛,迟早都会走到这个坎上的。横下心来,就没什么过不了的坎。不就是一死呀,多简单的事!”
“你也注意身体,这么冷的天。”
“嘿嘿,我现在比退休前还忙,精神很充实。我做了你姨娘的义工了,小伙子们晚上陪不了夜,端屎端尿擦屁股的,也抹不开面子。不过,我们巳经做了科学分工。一个儿子回陕西老家筹药费了,一个儿子帮我伺候病人。翠翠呢,负责在家里做一日三餐,你姨娘吃惯了面条,改不了口。翠翠的面条擀得好,只能满足病人喽。”
姜雪子警醒地问:“李叔哪?”
“他呀,”妈妈像一位对全世界充满了信任的人,调皮地说:“我和你李叔也照不上面。他上班,我才回家;我一去医院,他下班回家。可能,他现在都对我不满了,但还没到发火的地步。他一个南方人,吃惯了米饭,不时根本不吃面条的,就这么将就”
姜雪子暗示说:“你让翠翠去陪陪她婆婆,别老闷在家里,成个做饭婆。”
妈妈忽地换了话题,问了问女儿的近况,又叮嘱穿衣戴帽防感冒发烧之类的旧话。姜雪子应付着,想再提醒几句,叫妈妈注意一下家里的那一对孤男寡女。但妈妈终究也没给姜雪子这个机会,唠唠叨叨着。“雪子,你哪天有空回家的话,提前给妈妈吭一声。我给你做一顿可口的饭菜。面条也让我吃急了,说实话,面条里没什么营弟”
“我可忙了,到年底了嘛。”
“你嗓子不对劲,沙哑着,是不是感冒发烧了?”
姜雪子眼睛一湿,忙对着墙,压下了嗓音。母亲永远是儿女们的雷达,你的一举一动都会在母亲的视屏上有所反映,难以脱逃。妈妈反复追问了几遍,笃信女儿有了毛病。姜雪子忙答应她,近几天回家一趟,让她当面验证一下。妈妈喜滋滋地说:“前几天,肖依来过家里。”
姜雪子愣怔了一下:“肖依?她去干什么?”
“嘿丨”妈妈乐不可支地说,“这鬼丫头,也不明白怎么就心血来潮了,给家里提来了满满三大袋子的海鲜、水果和冻肉。我拒绝都没法拒绝。连一口水都没喝,扔下东西就跑了,让我一直过意不去的。见了她,替妈妈谢谢一声。”
“哦!”
姜雪子恍然。
其实,那三大袋子的东西不就是自家的嘛。难为了肖依,聪明伶俐地送了回去,没丢在街上让旁人捡走。姜雪子产生了懊悔的心思:那天,自己一准是失了分寸,扭身掉头就走了,给了肖依一个冷背。再怎么说,她年纪比自己要小,又是肖铁的妹妹。千错万错,都该和颜悦色地去疏导,去耐心说服她的。
肖依的嘴甜,一口一个嫂子的,确也是实情。她早就没了父母,唯一相依为命的哥哥又出了那样的事故,自己难道不是她的亲人吗?肖依认你为嫂,说明她还是有情有义的女孩。姜雪子掂量着,悔意顿生,恨不能即刻就见到肖依,真心实意地道个歉,化赌气为亲密,重新和睦相处。
一走神,姜雪子愣没听清妈妈的声调怎么黯淡了许多,口气也萧索得像一只郊外寒风中挂在树上的鸟巢。
“……死其实很简单的,一闭眼就过去了。话虽这么说,可人人都难办得完美。我挺羡慕你姨娘的,羡慕到嫉妒的地步了,虽说她是我妹妹。”
“妈妈,你怎么了?伤感什么?”姜雪子惊悚道。
妈妈长叹了一下,索然地说:“你姨娘多轻松啊!能含着笑闭上眼睛的。她没什么可牵念的了,也没丢不下的包楸。她的两个儿子都成家立业了,孙子也抱进怀里了,一生的大事都巳了结,还能有什么不甘心的呐丨”
“她还活着,你别提前替她举丧了。”
“我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我也会过那一道门槛的,迟早都会的。可我不能眼看着你都这么大的年龄了还奔不着一个疼你的小伙子,一个温馨的小家庭。一想你的终身事,我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头发也一把一把地发白。死有时候很快,我要是有个突然,你会叫我无法瞑目的。”
妈妈唏嘘着,语气如一片刈后的秋田,冷风劲袭,寒鸦群舞。
姜雪子一下子懂了她的心思,要将的棋子摆在了眼前。她嗫嚅一番,心中攥起一记拳头,艰难地说:
“妈妈,最好的小伙子都留着哪!留到最后的,一定就是最优秀的。不是我去选择他们,而是最好的小伙子来找你的女儿。相信我!”
“当然!”妈妈终于破涕为笑了,满心欢乐的样子。
由此带来的失落情绪,与医院里的气氛竟是如此协调。除了半大不小的孩子们将生病当成撒娇的借口外,姜雪子也与大多数的病人一样,脸上布满了愁容。护士忙不过来,瓶内的液体快干了,姜雪子一狠心,自己拔下了针头,戳进另一瓶药水中。
她的动作像赌气一般,出了好几次错。透明的输液管里泛起了卵泡,不用问,是空气钻了进去。姜雪子记得一个说法‘假如将空气输进血管里,一脉流的话,心脏就会爆炸的。随它去吧!姜雪子横下心,闭住了双眼,一边静等着胸腔里发出一声闷雷,一边咂摸着妈妈刚才要将的一番话。越琢磨,便觉得自己越是委屈到家了。
恍惚间,她觉得坐在一座游动的悬崖上,举步进退,竟是如此两难。
足足有一刻钟的时间,姜雪子睁眼后,才发现输液管里的卵泡不见了,发黄的液体如一线涓流,静谧如常。心脏也像一只发条强劲的钟表,迈着固定的步子,按部就班地行进着。更令姜雪子吃惊的是‘身畔围了一帮小伙子,或坐,或蹲,或立,一律冲着自己哧哧地笑。姜雪子听他们错前错后参差不齐地喊着:
“嫂子……嫂子……嫂子好!”
“怎么是你们?”
原来都是刑警支队上的弟兄们‘进同一个大门,吃同一个食堂的饭菜,为同一个目标干活,在同一本工资簿上签名领薪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干嘛大张旗鼓地跑到医院里来看自己?区区一个感冒,值得跑那么远的路来,还顶着狂雪寒风的。四周的病人都望过来,聊赖地看着这稀奇之景。姜雪子举着手上的针,硬是让不出位子来。
其实,根本用不着姜雪子客气。几分钟后,她就被一帮小伙子簇拥着,进了另一幢楼上的干部病房一标准房,带着卫生间,屋子里横着一张办公桌,椅子也码了一大圈。桌子上早就摆满了餐厅里热炒的各种外卖,弥洒着一股诱人的香气。虽说感冒后嗅觉会很糟糕,但姜雪子还是立马嗅见了川菜的那份刺激。再说,也临近午饭时分了。
一问,才知道队上的一个弟兄通过关系,临时借了这间房。他曾为医院破获了保险柜盗窃案,院长算是还了一个人情。
“搞什么名堂?你们一帮。”
“陪嫂子吃吃饭,聊一聊。顺便,我们也喝一杯,酒虫都快渴死了。”领头的绰号叫雷子,先前是肖铁的手下。肖铁出事后,现在他顶了肖铁的缺,逐渐有了说一不二的那股子霸气。他大咧咧地拧开了一瓶酒,呼啦啦地倒了一圈,递给姜雪子一杯可乐,“祝嫂子早日康复!”
“你们敢喝酒?部里的几条禁令都给忘了?”
雷子先干了,湿着嘴说:“这是私人聚会,又在僻静的房子里,总不能刻板严厉到不近人情吧?酒是用来解渴的,不是醉的。再说了,警察也是人嘛。”
“我说不过你们。你们都是属狼的,牙齿尖利。”
“有嫂子在,我们怕谁?”
手上戳着针,感觉不大方便,可姜雪子用不着动手,一帮弟兄们左一筷子右一筷子,忽悠间给她搛了满满一盘子的菜。或许,香辣的川菜也是治疗感冒的土方子’姜雪子居然吃出了一身热汗。嗓子不那么涩了,鼻息也畅通了,身子顿轻。她被弟兄们拱卫着,明星似的应接不暇。弟兄们忙完了开场,相互内讧了起来,不是罚酒,就是吆喝着低声猜拳。姜雪子看在眼中,喜在心里。
多么熟悉的场面,却久违了自己的生活。现在重现于眼前,姜雪子百感交集,五味杂陈。肖铁活着时,一到周末,手头不压案子的话,老喜欢吆五喝六地召集弟兄们。姜雪子每每跟班,目睹一帮精力过盛的家伙放瘫在桌子上,呕天吐地,醒了再战。喝到午夜时分,一帮人居然又清醒过来,涌进量贩!房里练嗓子,鬼哭狼嚎一夜。
为了这,姜雪子没少跟肖铁怄气,甚至还翻过几次脸。现在一回忆,姜雪子觉得那些混乱的酒阵和乌烟瘴气的场景,都是一些静静的幸福时光啊。
她像牧马人撒了手,望着你争我夺、面红耳赤的马群,内心充溢着感动的念想。此刻,幻想中的草原上沸腾一片。
换第三瓶药水时,姜雪子一起身,发现对过的桌下,空摆着一把椅子。桌沿边摆放着一副碗筷,一只高脚杯里也盛满了酒水。姜雪子的心陡地一沉,一瞬间明白了弟兄们的心思一那是给肖铁留下的丨像从前每一次宴席上那样,一个都不能少。姜雪子埋下头,耳畔是嘈杂的拌嘴声和猜拳声,她怕他们会看见自己眼角的泪,更怕勾起弟兄们的感伤。人走了,但茶却没凉,往日的缘分和情义栩栩呈现眼前。
她假装猛吃猛喝,掩饰着线珠子样掉下来的泪,不能自巳。
死是不能打垮肖铁的!他的肉体巳经不在了,随着一阵青烟化成了冷灰和余烬,但他并没有缺席!姜雪子的神经末梢渐渐尖锐了起来,锥子似的,刺得她耳聪目明,脑子飞速地运转起来。
望了望那个空着的椅子,姜雪子断定:此时此刻,肖铁就坐在对过,正对着自己露齿朗笑,笑声盈天。
死又能怎么样?他是一团空气了,但姜雪子能从空气里塑出他的样子来:每一个眼神,每一次甩头的动作,每一次吸完烟后的撇嘴吹气,每一次输了拳后垂头丧气的模样……姜雪子不明白什么时候,自己早就热泪满面了。她盯着那把椅子痴呆着,仿如灵魂出窝,游走在九天云霄。
一帮弟兄们群雕般地塑立着,连个大气也不敢出。空气绷紧了,似乎一张嘴就能点燃它。谁都不想破坏她的心境,一任她迷离地出神。过了好久,姜雪子才缓过神来,明白失态了。她尴尬地笑笑,抱歉地说:
“你们继续。我可能被药给迷住了,里头或许有咖啡因。”
雷子挪了几个位置,侧坐在姜雪子的身畔,关公样的脸,孩子似的手足无措。嗫嚅了片刻,雷子才讪讪地说:“嫂子,你想哭就哭吧!都是自己的弟兄们,没外人。哭了,也就把苦水给倒了,或许会好受一点的。”
“我为什么要哭?”姜雪子笑着问。
雷子被问住了,抓耳挠腮的。其他的弟兄们也是一脸的肃穆,全没了刚才马群样的纷乱。雷子像背课文样的,继续嘟哝说:“嫂子,你真的太不易了。一个人扛着肖铁的事,把这么大的冤屈憋在心里,给谁也不吐露。我们是做弟兄的,想替你分担一些,可我们又不想打搅你,勾起你的难过和伤心。况且,你还是个女人呐丨”
“好端端的,你们怎么了?”姜雪子阻挡着。
“嫂子,你是个好强的人,技术也出色。可我们知道,你是想拼命工作,摆脱掉局里的那些风言风语和恶意中伤。肖铁走了,但你得好好活出个样子来,给一些看笑话的王八蛋们瞧瞧。”雷子抹着汗,连灌了几杯酒,豪气干云。“其实,我们弟兄们都在底下帮衬着你哪。有我们在,那帮鸟人,掀不起多大的风浪。你要相信!”
姜雪子忙问:“怎么了,干吗不喝了呢?”
“嫂子丨今天弟兄们都在,一家人不说两家的话,弟兄们有一个请求,你无论如何都得答应。要不,我们就陪你到晚上,谁也不回。”雷子斩钉截铁地说。
“我答应!”
雷子与一干人马灌完了酒,掷下酒杯,表情凝重地说:“嫂子,答应我们弟兄们一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事情有多大,你都要好好活着,精神抖擞地活着,给肖铁争一口气,为弟兄们争一个面子。要相信肖铁,相信我们。”
姜雪子在那种豪气里也拔挺了腰身,为一帮仗义重情的弟兄们感动连连。她笑着说人都死了,还有什么挺不下来的事呀?你们也太小看我了吧?”
“万岁!”屋子里居然响起了怪声。
“我保证说到做到!”
一上班,雷子他们就撤了。房间留给了姜雪子,想叫她挂完液体后睡一觉。杯盘狼藉的现场被服务员打扫干净了,姜雪子启开了窗子,透了透空气。外头还是席卷的大雪,深冬的树木在白色的背影上留下稀疏的剪影。窗下,几只麻雀蹦跳着觅食,仿佛雪地里最后的一点欢乐。
人是脆弱的,姜雪子想,本来高烧不退、鼻涕横流的状况,才输进去几瓶水,身体便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心理作用,还是真的有奇效?
她不想拂了雷子们的好意,窝在床上,打起了吨儿。
暖气很足,人很快就犯起了睡意。姜雪子在稀薄的梦里辗转反侧,竟也睡不踏实。刚才兴奋的神经末梢仍扩张着,如一地的藤蔓,蚕食着疲倦与困乏。姜雪子思谋着:自打肖铁出事后,雷子他们一帮人挺怪的。先前在局里时,见了姜雪子都会埋着头,远远地闪开,生怕与她说句话,似乎自己是一个麻风病人,身上有传染病。当然,这一方面出自善意,唯恐谈及肖铁这个话题;可另一方面,自己今天仅是伤风感冒,发了一点高烧,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他们呼啦啦地都奔来了,还搞了这么大的排场,显然并不是吃一顿饭这么简单。
况且,自己早上来医院一事,也就老胡一人知道,还是他生拉硬拽地搡上车的。雷子他们齐刷刷的行为,明摆着是老胡私下里安排的。老江湖!姜雪子想起了今早上老胡的一系列怪异举动,一个巨大的问号升了起来,百思而不得其解。
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事情有多大。一雷子是这么讲的。
姜雪子再也睡不着了。她翻身而起,思前想后地将早上的各种事件都铺排开来,一寸一寸地掂量一番。会发生什么事呢?将发生的这事,究竟会有多大呢?可姜雪子即使敲开了自己脑壳,掰开了大脑的沟回,竟也找不见哪怕一条线索。越思忖心越乱,一团糨糊揣在了心里。
听话听音!他们都是话里有话的主儿,除了打气、鼓劲、暗示外,实际上是给姜雪子提前打了预防针,叫她率先有个免疫力。姜雪子想得脑仁都隐隐作痛。后来,她恍悟到自己是在缘木求鱼,重要的是去拽出那一根线头,才能走出这个无底的迷宫。
对啊!姜雪子敲了敲太阳穴。
她裹紧衣服,系紧了围巾,像个套中人似的上了街。拦下一辆出租车,奔往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