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案底刺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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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案底刺绣(25)

肖依像叙述着一个陌生人样,痴痴地说:“他是个骗子。他利用了一个姑娘的感情。他乘人之危。他使尽了所有的手段去驾驭她,诱惑她,欺骗她。现在,这个姑娘巳经清醒了,看透了他的花招和嘴脸。”

姜雪子欣喜着,内心里如岩浆般地涌动着热流。

“姐,一年多了,我一天天地掐算着,等着这天的到来。我本想好好地祭奠一下我哥的,可希望落空了,只能等明年这天了。其实,我知道昨天是我哥的忌日,但我却干了这件蠢事,想去阴曹地府里找他。我迫不得巳啊。要是我真的死掉的话,下了地狱,我哥也不会原谅我,他也会追过来揍我一顿的。是不是?”

“为什么?”

肖依把姜雪子搂得更紧了,忽然发起抖,“姐,我害怕极了,我怕你们警察会来抓我的。”

“怎么?”

“我犯了罪。他说他爱我,求我替他办一件事,等他的生意兴旺了,然后再娶我。我听了臧毅的话,装扮成一个高级妓女,一个白领女性,诱骗别人上床,给别人的水杯里下了麻醉药,又偷走了别人公司里的机密材料。我怕,我害怕极了。姐姐。”

“那天晚上,你自称是苏白?”

“是的!”

“那个男人叫王小列?”

姜雪子的嘴角噙着一缕肖依的发梢,偎下了头。“姐姐早就知道你的这些事了。

别害怕,你只是被坏人利诱了。真正的幕后主谋逃不掉的,迟早会有一天的。”

一只船街道位于市中心地段,距离河边也仅二三里地的样子。在举目林立的玻璃大楼间,一只船街道显得古朴庄重,完好地保留了一份古典的元素,闹中取静。

相传,当年左宗棠抬棺征西,率领八千湘江子弟前往回疆不叛。路过此地时,左帅很是称赞了一番这里的绝佳风水。后来前方战事吃紧,一批批阵亡将士的尸骨被运至此地,一时半刻竟无法处理。左宗棠一纸令下,要在此处修建一座精忠大殿,以暂厝死者们的亡灵,以便日后扶榇南下,归葬烈士。

于是,一座仿如大船样的宫殿耸立而起。

高高的船艏,迎向了故乡,似正在水面上航行一般。屋顶上的旗杆,恰如船庭当间的桅杆,夜夜挑起一盏招魂的灯笼,在暗夜里引领。当年的老百姓被这种威严的气势震慑住了,这里几成了郊外游玩的公园。北方旱地的老百姓们亲切地称为“一只船。

可在当今大规模的城市拆迁改建中,一只船街道幸运地留存了下来。一来,是政府为了它的文化含量(虽说那一座传说中的大殿早就荡然无存了二来,现在人住于街道两侧四合院中的居民均是达官贵人们,权柄在身,炙手可热。

寂静的街上鲜遇行人,姜雪子走了十来分钟,也没瞧见一只足印。下了很久的雪,现在有了初停的意思。天气预报里说,来自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前锋巳滑向南方。久巳未见的太阳,露出了面孔模糊的头,虚虚地隐现着。

积雪在脚下“嘎吱嘎吱”地响。不费吹灰之力,姜雪子顺利地找见了臧毅家的门牌。

与两侧的四合院没任何区别,一色的青砖院墙,墙头上拱起了龙脊般蜿蜒游动的琉璃瓦,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犹如剪纸画。门头也是古典式的,粗木勾连,飞禽走兽的石雕布满四角。门端立着两尊石鼓,哑巴一样地沉默着。

姜雪子确信门牌后,踅进了洞开的院内。

可几乎同时,她的双脚定住了,木然地塑在了原地。如果心理学上所说的“心灵感应”真切存在的话,或许指的就是姜雪子此时的状态:她看见了另一个女人的背影,触电似的呆立着,端详起来。

她觉得有一股神秘的光,自稀薄的云层里投射而下,罩住了自己。其实,那也不是一束光,只是一道罕见的台阶,让她登上去,俯瞰周遭的景象。

那个女人竟在雪天里晾晒衣物。

她的脚下有一盆热气腾腾的衣物,显然,它们是刚刚洗净的。院中的围墙两侧横着一根钢丝绳一青色的线,跑过凛冽的空气,上头早巳挂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姜雪子盯得紧,先前挂上的那些衣物,现在巳被冻结得硬邦邦了,劈开的木板一样。午后的日光透下来,带着些许的热量,正是寒冬里一个不错的暖阳。

在一排排的床单、衣服、裤子和沙发罩、毛巾被之外,姜雪子奇怪地发现了几十条尿布,花花绿绿的,如万国旗似的晾在空气里。在干透的几条尿布上,能隐隐地看见尿迹的图案。姜雪子有点迟疑,一个劲地问自己:

是不是进错门了?

可那个女人优美的姿态吸引了姜雪子,令她不忍退出去,失掉这么一次欣赏的机会。

她背对着姜雪子,浑然不觉地忙碌着,身着一件高领的白色毛衣,两只袖子绾起,露出了藕色的胳膊。她抻开一件件衣服,斜起腰身,猛烈地抖动了几下,使衣物不展。姜雪子发现,在抖动的一刹那,密集的水分子布满了空气,形成一圈圈微弱的虹彩,煞是鲜艳非凡。姜雪子就是对这一动作产生了无比的亲昵感,而不计其余。

那个女人的脚上穿着一双紫红色的高腰靴子,一件亚麻色的西裤很好地收束下来,塞进了靴筒里,衬托出她颀长的身材和高迈来。她的长发巳被束起,绾成了一只麻花样的发髻,横插着一根圆珠笔,显得精致、干练和娇媚。

一个令女人艳羡的女人,必有她的不同凡响之处。

她抖完了衣物,又细细地捋不展了,将它们一一挂在铁丝绳上,像完成了一件艺术品的画家,抬起臂弯揩一揩额角,退离几步,定睛打量一番。她的身影在青砖、绿瓦、雪地、暖阳的背景下,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特殊韵致。姜雪子的心别别地跳着,她从未见过如此动人的日常生活图景。

原来,生活是可以这样细致与简单的!

姜雪子甚至带着汗颜的感慨,对自己提醒道。她倒退着,款款地挪着步子往外离去,生怕破坏了这一幕让人柔肠寸断的情景。积雪在她的脚下发出怪异的叫声,泄露了她的心情。姜雪子看见那个女人转过身来,目光迢递而至。

“您是?”

“哦!”

姜雪子一时慌乱,脸腾地红遍了。她的手在羽绒服上胡乱地摸了一遍,好歹摸出了证件,尴尬地笑着,将那个带有国徽图案的小本本晃了晃。姜雪子处于失语的状态。她为自己的莽撞和无礼点了点头。

“您是新来的片儿警吧?”

“算吧!”

姜雪子随口附和一声,掩饰了自己的窘境。她本想借着这个机会溜掉,一出门,就疯跑起来,赶紧跑出一只船街道的巷口。心别别别地跳着,越来越乱,几欲成了一架快要报废的马达。

可那个女人走了过来,紫红色的靴子踩在雪地里,竟不带一丝“嘎吱”声。说不上什么缘故,姜雪子只觉得在如此高贵尊荣的女人面前,自己渺小得像一滴水银,掉在地上的话,会一眨眼消失的。

“哦,顺便来看看。”她撒谎道。

那个女人在离姜雪子三步开外站定,露齿一笑,极灿烂的样子。“没办法,家里有两位老人,一个癌症晚期了,一个瘫痪在床。只能尽最后的孝道了。”

“春天快到了。春天一来,或许会好一点儿的。”

姜雪子的嘴动了动,连她自己也不相信居然会说出这么一句不着调的话来。可越是想让场面融洽一点,心里就越乱。她盯视着女人的脸,看见在她鼻息喷涌的雾气后面,目光里有一股热烈的物质。女人说:

“春天当然好啊。难过的是,怕是他们熬不到那一天啦。”

“怎么会呢?”

“老人小孩,小孩老人。人都是倒着往回长,等到了晚年,人就变成个小孩了,连屎尿都由不得自己了。瞧见没,那都是老太太的尿布,跟婴儿的一样。”

姜雪子不肯相信她会说出这么俗气的话来,什么屎尿?什么尿布?她应该是一个远避了人间烟火的人,与俗世无染,更与这些鸡毛蒜皮的龌龊事无关的人。在她明净饱满的额角下,姜雪子蓦地觉得那种热烈的目光里,竟闪着一丝微弱的阴翳,像是无可奈何的东西。但阴翳一闪即逝,无从捕捉。

“也真难为你了。”

“没办法,”女人藕色的胳膊展了展,手指光滑,指甲上泛出一层凝脂的色泽。她继续笑着,仿佛不愿意让一个陌生人瞧出破绽。

“太忙了,不时都顾不上照料他们。只能利用双休日了,这不,今天是礼拜天嘛。”

“你是演员?”

“哦!您眼睛真尖。我是搞舞蹈的,芭蕾。”

“难怪。”

姜雪子唏嘘一叹,像是赞美。

的确,在她紧身的高领毛衣下,双乳异常饱满,挺翘着,如一张饱满的弓。她靴底的鞋跟尖耸,使她亭亭而立。弧形的胯,紧束的蜂腰,颀长的粉颈,优美的臂膀,无一不表露出她的韵致和美妙来。

“我喜欢芭蕾。”

姜雪子捂住嘴角,像是要咳嗽,但嗓子里却没动静。她镇静了一下,半是恭维,半是取悦地说起自己曾经看过的一台舞剧。可姜雪子越说越乱,仿佛门外汉在班门弄斧似的。她忐忑地望着那个女人,暗自期盼她能快乐起来。

“那好啊!下次有演出,送您两张贵宾票。”

“谢谢!”

姜雪子由衷地说。她盯住她,看见她下巴紧凑地缩起,挑衅似地向前突起,与舞蹈演员杨丽萍有某些神似。她的鼻头很小,但鼻身如斧劈般地耸峙着,有一丝骄傲,又有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漠。她的弯眉经过了小小的处理,宽厚均匀地铺展开,将那一双藏着阴翳的眼睛包裹进去。在眉心的一侧,嵌着一粒标点符号似的红痣,略略可见。

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认识她。如果不是前世,那一定是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