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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千里走单骑(6)

管家回说:“老爷的身子骨还健朗呢,今早上还吃了两个热花卷,上了一回茅厕,咋能不做寿?一年到头,就盼着两个日子,一个是腊月里,一个是寿日,能和少爷见上一面。少爷是公家人,不比你们务庄稼的,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少爷是有前程的人,寿仪上断断不能落了他。”

“让少奶奶出面,少奶奶也是经见过世面的人。”几个村妇叽叽喳喳,尖声撩拨道。

“怪道!谁家里的野婆娘,这么不知规矩?”

管家遮起手,四下里瞟望。

嗡地,人群蓦地散开了,一地的灰土被蹚起,漾了大半截天,呛人的鼻眼。谁也不愿当出头的椽子,抢那个风头,被管家记上一笔结实的黑账,秋后挨拾掇。管家走了,还不忘打发几个机灵人,去寨子外的山丘上,望一望少爷的踪影。戏台上的生旦们也草草卸下妆,拿着刚才唱戏挣来的一匹匹披红,去台下换吃食。吹鼓手们放下弦索,蹲在戏台边,向村人们讨着罐罐茶吃。罐罐茶便宜,是茯茶末子熬煮的,酽得像墨汁水,但一杯人肚,立刻能打通七窍,让人霎时身心通透。

但乡下人霸戏。

虽说下半天才可能再演,但戏场里的位置却摆得清清楚楚,张三李四的,大都泾渭有序。一半是马扎,另一半是木头条凳,还有瓦片土坯垒筑的座位,杂杂的,铺开在日光下。人也并不走远,三五成群,男女分明,一边在嗑葵花籽,一边在抽喇嘛筒,往下半天里过渡。

小娥娘问说:“金枝嫂,戏散了,人可以出寨子了吗?”

“怕是难。”

“我心里急,想赶紧回朱家堡子去。”

“寿还没做,人是不会走散的,寨子上的规矩。少爷在兰州城里办差,是公家人,来去没个准头。老爷活了一世,就那么一根独苗,稀罕着呢。”

“热闹跟我无关,我真的很急。”

金枝沉吟片刻,悄然说:

“嘻嘻,尕妹子,我演一折子,你就不急了。”

金枝塑着,坐得有模有样,一双眼睛仍旧混沌地眨,鼻子却蹙去蹙来,像在一言一句地敷衍谁。这时,吹来一丝斜风,小娥娘的眼底里落进了尘粒,忙抬手揩了揩。再睁开眼时,见金枝眉头一挑,一把拽住了小娥娘的肩胛骨,喜悦罩在颧骨上,慢腾腾地站起来,喃喃地说:

“菩萨,他来了,我闻见他来了。”

“谁个?”

“我知道,是他来了。”

唱:“闯荡江湖风餐露宿”

简直像喜鹊窝里飞进了一只丑乌鸦,穆柯寨的戏台下登时沸反盈天,笑声一片。男人们失笑得直咳嗽,烟渣子洒了一膝盖。女人们则失笑得前仰后合,都把目光齐聚在金枝身上,戳戳点点。好像她是一本古经,开始被大家翻阅,被杂嘴子们说道。比刚才台上的小折子戏还耐看。

金枝叉开两臂,摸着空气走,一脚深,一脚浅。日光白雪雪地映在脸颊上,一色的痴迷迷样子。边走,嘴里边念叨说:

“你来了。我知道你在,别藏着不见我。”

“谁个?”

村妇们喊着问。

“就是你!我闻见你了,你身上的味道我记得牢,骗不过我的。”金枝撞在一堆瓦片土坯上,险些栽倒下去,急忙中收起了胳膊,鸟一般悬了悬,人才款款立定。稍顷,表情又怪异一下,往另一个方向指点,尖声说:

“对!你闪到那一旁去了。我知道的。”

戏场子上的几百号人,此时散成了十几堆,运动着,拢起金枝开玩笑。仿佛金枝是一只腊月里冰面上的陀螺,人们用喊话抽着她,叫她别停下来。地上的条凳和马扎杂沓无章,金枝执拗地叉开臂,非要搂住臆想中的那个人。金枝的眼睛更混沌了,白的更多,黑的剔干净了。懵懵懂懂的,似乎人世上的日光照遍了千家万户,只偏不照她,不给她一个小小的机会。金枝也不气馁,踮起小脚,咧下嘴笑,指东戳西地说:“你出来见我一下,你别再欺负我么,行不行。”

“看见你了。”

矮村妇插嘴,一脸的逞能相。

“真的,望你望了有三个年成了,望得我的眼都麻掉了。知道你会来,老爷过寿时,你就会来割这一带的麦子的,你也会来听戏的。”

“我就在你一丈远。”

再有人搅扰说。

“不是你,你声嗓不像他。”

说完,金枝站停了,垂下头,眨巴着眼皮,脑袋摆来摆去,像心里在说话,又像在辨识那个人的方位。说了几句,豆大的泪滴子漫下来,着实淌了一脸双腮的。还不算,清鼻涕也淌了下来,掉在弹土里,派起细微的尘烟来。金枝的人像圆规,腿脚尖细,大抿裆裤将腰身挤得臃臃肿肿的,一条痩削的身影烙在地上,显得孤零零的。人群若蜂一般地聚拢,再围了上来,你一句、我一言地逗引着、撩拨着金枝。金枝忽然捧住了双颊,羞臊地说:

“别看我,这有啥看头么。”

“金枝,咱们给你闹新房呢。你演一下么。”

“你们一看,我就闻不见他的味道了,他就躲开我了。”金枝含着笑,泣极而喜地说,“他也是个羞脸大的人,你们让我闻见他吧,求求了。”

小娥娘呆呆地静默着,心里怆然,替金枝嫂不住地难过,却不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扭身觑一眼金枝男人时,见这个沉默汉子早就埋下了头,脸直往裤裆里钻,羞得耳根子也红透了。有人拾了碎石头,远远地丢过来,砸在金枝男人身上,也不见他哎哟喊疼。胆大的走过来,刚卷好的一只旱烟筒,让给金枝男人抽。金枝男人拦挡着不要,对方却擦着了洋火,一下子递了来,非要喂他嘴上。金枝男人的手抖个不停,夹不住喇叭筒。对方其实根本不想点烟,火头趁势一抬,就燎上了金枝男人乱蓬蓬的头发。

扑哧一响,金枝男人脑壳上漾起一团黑雾。火很暗。

金枝男人并不恼,连忙挣跳起来,像青蛙似的团团乱转一圈,几巴掌扑灭了头上的火势,手指头也被染黑了。空气里飘着一层焦煳气,人群闪避开来,像躲避一股妖风邪气似的,看足了这场热闹戏。

小娥娘不忍心金枝男人受苦,忙站起来,替他揩了揩额角上的黑灰。再查看头皮上的伤情时,金枝男人一闪,从小娥娘的胳膊下钻过去,又蹲在了原先的位置上,抱住膝,冷眼静面地瞅着人世上的这一幕。小娥娘有些鼻酸,但人生地不熟的,也不好去劝阻谁,叫他们别再欺负金枝两口子这样的实诚人。况且一个闷的像盘石磨,另一个又是瞎子,失心疯。

日头照着,光线直直地裁下来,约摸该是正午的光景了。金枝男人乱蓬蓬的头发被燎去了一半,另半边如一片地软菜似的,耷拉在上头,显得无辜而孽障。村人们犹不罢手,场地外吃完酒的一帮子醉汉抹着嘴,擤净鼻涕,三三两两地靠上来,又开始作践起金枝男人。

“你裆里有没有那一斤糟肉?说呀,要有那一斤肉的话,你婆娘干么这样子狼嚎鬼哭地找野男人?你没的话,我有。”

“那个麦客子我认得。好几年前的光景上,老爷一过寿的日子,他准保会和一帮子陕西的麦客子来听戏。前年,我闪了腰,动弹不得,我家里的几亩地,还是他帮着打理的。去年没来,今年也不见,不过你放心,我认得他那个碎娃。他一露头,我保险第一个指给你看,你得叫他知道,马王爷长几只眼睛。”

“花痴!你婆娘是个花痴。”

“对!狗日的来了,就剁碎他,剁成一缸肉酱,喂了金枝家里的狗和猪。重要的是,你要把他裆里惹祸的烂根子割下来,腌了下酒。”

小娥娘再也听不下去了,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收拾了马扎,就想离开。刚一抬望,望见了戏场外站着的秀才和陈喇嘛。不用说,陈喇嘛和秀才对这一场戏耍充耳不闻。一他们又没和金枝两口子连皮带筋,犯不上去跟村人们争执。但秀才和陈喇嘛的存在,在小娥娘的眼里,既是一种盯梢和威胁,却又是一丝慰藉和保证。小娥娘明白,他们不会对自己无动于衷的。一念若此,小娥娘陡升了一份勇气,忽然尖起了声嗓,摆手对金枝说:

“金枝嫂,划不来跟这些女人们一般见识。过来坐,等下子看戏。”

金枝循声望过来,痴呆地笑,并不见脚上有动作。

小娥娘不管不顾,故意拍着身上的灰尘,高调说:“跟好人,学好艺,跟上师公子跳假神。你犯不着让她们开心,拿你当玩笑。”

怪道!

戏场上的女人们啧啧发笑,闻听了小娥娘的说话,互相打望,每张脸上顿时有了主张。陇地民风悍烈,尤以六盘山这一带为甚,男人们三七不对,就落草进山,不是枪匪马贼,即是刀客镖师,自明清年代以来层出不穷。穆柯寨毗邻黄河水,一般说来收成尚好,加之穆家老爷的调教管束,此类事迹经年不曾发生。但村人们骨子里的气焰还在,尤其一个寡淡陌生的女子,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放言,顶如是捅了马蜂窝里的秩序。

穆柯寨的女人们抱住胳膊,散漫地坐着,并不过来问罪,也不吭气。戏场上的气氛冷了又冷,彼此僵持着,看谁先垮下来,丧了志气。双方都有一股势,犹如两只公鸡斗架,先把架势拿足了,等着对方灰溜溜地认输。但小娥娘没经过类似的阵战,不过是怜恤金枝被人欺辱了,没个人替她敲边鼓。小娥娘喊得声声断,金枝却哑然,不知她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再也忍不住了,穆柯寨的女人们终于爆发开来,由里及外,挨个儿张开了嘴,呸呸呸,一人啐了几口唾沫,朝小娥娘飞来。小娥娘并不挪身,见那些密集的恶痰半途而废,派在了弹土中,红的,绿的,黄的,仿佛将她们心底里的恶气都发泄而出,每个人脸上顿时有了喜色。啐完了,穆柯寨的女人们瞪着眼,看下一出戏该往哪里唱,对方接不接招。

在陇地,啐人的头,抽人的脸,几乎是最恶毒的招数了,下三滥,没比这个更招恨的。小娥娘形单影只地站着,一团影子缩在脚下,吓得瑟瑟发抖。这时,穆柯寨的女人们又有了新发现。她们从小娥娘的一双大脚上,找到了借口。天呀,两只女人的脚没被缠过,无耻地放大,不知害臊地站在男人们面前,就像没个家教的野女子一般,能随便上别人的炕,解自家的衣。女人们身体里的火药被点燃了,开始别过头’啐起唾沫,鄙夷地谈议起来。

“粪饼子。哎呀,那双脚像一对粪饼子,别提多恶心了。”

“窑子里的姐们儿,就是这样子的。怕是冒充的吧?昨晚夕,在河滩上路过时,不是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女学生么?我寻思说,女学生不是谁都能当的,就算老母猪去兰州城里念书,也还要裹上脚才行呢。”

“念啥书,顶多是接生婆。”

“世道乱了也说不准,野狐狸做凤凰,戏里头也有过。”

“啥话么!”矮村妇打断旁人,再也不想委屈了自己,一口的伶牙俐齿,正是当众表现的绝佳机会,于是跳将出来,边比画,边绘声绘色地揭发说,“乖乖,昨晚夕,女学生还红口白牙地央求咱们,说要妇女解放,让咱们当自己的家,做自己的主,不要一辈子吊死在男人这棵树上。听听,你们听听看。”

“啥叫女人解放?”

矮村妇扑哧一乐,画龙点睛地说:“失笑死人了。你个瓜婆娘,连妇女解放也不明白,活该你受罪,二十没出头,就给婆家下了四五个小母猪:你想知道的话,去问问金枝,金枝就解了放,自己找男人要,那个女学生也明白。”

“对!给咱们说知道。”

一群人丢下话头,等着对方答复。

“女学生不知道,偏偏我知道,问我就是了。”金枝嚷嚷道,像吃醉了酒似的,跌跌绊绊,朝男人堆里蹒跚而去。男人们紧躲着,却又调戏似的拽拽她的衣襟,摸摸她的屁股,左喊一声,右叫一句,戏弄不停。

金枝满不在乎,搬住这个男人的头,往怀里一搂,蹙住鼻子嗅闻一口,就丢开了。金枝说:“不对!不是这个味道,他不是这个骚狐子劲。”一闪身,又抱住另一个男人的头,再嗅闻一口,眨上半天的眼皮,啧啧地说:“这个味道像他,身上有一股子熟麦的气。但不是他,他除了熟麦的劲,还有一股子汗腥气,好比是月子里的碎娃娃,吃伤了奶。”金枝放肆地吵嚷着,男人们都不肯错失过机会,一个个挤上来,把脑袋往金枝的怀里送,请她鉴别,求她玩赏,借机揩几下油。当着她男人的面,柿子捡软的捏,朝金枝的奶子上乱摸乱蹭。

村妇们终于不干了,唾沫酝酿了几肚子:

虽然四乡八邻的人都知道,金枝是个花痴,脑筋不大正常,去年的寿日里也出过一回洋相,让老老少少欢乐了一年有余。虽说老爷寿日的几天里,穆柯寨里无大小,由着人们闹,瞎起哄,越热闹越好。但像金枝的如此行径,却是离经叛道,连古经和传说里,也是没听说过的稀罕事。不日价,乡下的规矩和礼仪刻板且严厉,阴阳分明,陌生男女连旁人家异性的长相也不敢细详。就算是两隔壁的兄弟,去了人家里做客,端坐在炕首上吆三喝五地吃酒,女人们也会乖乖地蹲在灶房里下苦,咳嗽的胆量都不敢。递饭时,女人的手也只在门帘下一绕,手腕也不能露出肉来,遑论其他。现在,金枝的疯痴惹怒了女人们,简直是太岁头上动土,光明正大地搂着别人家的男人,还说风凉话,不知羞耻色,顶如是夹着唢呐丢吨儿一把事没当回事呀。

恰巧,矮村妇的男人也挤过来,满脸馋涎地贴在金枝身上,嗅起了金枝的胸脯,嘴里还吧嗒吧嗒响,仿佛自己吃了一根肉骨头。矮村妇再也忍不住了,矬了矬身,脱了脚上的鞋底子,一下子扇了上去。

男人被扇了个趔趄,鼻眼里的血登时淌了下来。矮村妇一点也不惜疼,反倒是薅住了金枝的脖领子,要问个究竟出来。矮村妇气急了,嚷求着众人,死命地喊着说:

“叫少奶奶来,让少奶奶来处置这个骚货。”

“金枝嫂,别演了,你过来。”

小娥娘厉声喊道。

其实,小娥娘明晰一切,金枝是为了她的缘故,才装傻做痴,把矛盾引向她自己的。金枝太单薄,眼里又没啥主见,被健硕的对手提拎着,细弱的身子甩来甩去,如同一只作废的包楸皮,任人作践。小娥娘知道人薄势寡的道理,于是起了离开的意,石头大了绕着走。又喊了几声嗓,金枝早被层层叠叠地围住了,淹没在了女人的拳头和唾沫里。

聚蚊成雷,积羽沉舟,寡不胜众也。小娥娘想起了这一句古谙。

小娥娘心里灰突突的,望着眼前影影绰绰的光线,飘过一阵子晕眩。光线里有一些大小不一的鬼魅在烁闪,在跳跃,在脸红脖子粗的,如寸芒,如刀锋,夺夺而至。小娥娘内心里,蓦地涌上来一股极深的懈怠。这份懈怠有鼻子有眼,似曾相识。几天前,它就袭来过,一直压在心上,令她无法喘息。

春梦觉来心自警,往事般般应。

那是在兰州城里的敦煌客栈,靠近省府所在地的明朝肃王府辕门一带,小娥娘住进了一间客房。客房是那个人租下的。高级助产士学校放暑假前,那个人寄达一封信,说明了时间地点,让她在敦煌客栈里人住,打发掉这个寂寥漫长的假期。小娥娘回了一封急递,言说自己一个人害怕,恐难胜任。来信安慰说,客栈在堂堂的省府大院左近,白天有哨兵,夜里还有警察在巡逻,不必担心。小娥娘没了办法。那光景上,她觉得自己是一叶虚弱的漂萍,荡在水中央,唯一能抓住的就是那个人。

根底里,小娥娘不想回朱家堡子。

远在千里之外的朱家堡子,早就像六盘山上的云雾,在她的意识里淡薄良久了。偶尔的若隐若现,也只是她年少时,在朱家堡子里的一些欢乐记忆。

声名显赫的朱家堡子在陇东一带,可谓是财大气粗、城廓人旺,跺一跺脚,也能令六盘山两麓摇来晃去。朱家三爷更是威孚一方,八面玲珑,不止和省城的大小衙门有勾连,还在暗中与红军部队、枪匪和马贼有往来,首鼠几端,和气生财,渐渐坐大。三爷兄弟四人,前两个在民国九年间的海原大地震上殁了,丢下一堆婆娘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