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由三爷照理。年头节下的,还去给寡嫂们问安,吃喝用度周全,头痛脑热时还亲自煎煮草药,延聘名医。三爷和老四是双胎生,错前错后,几乎是手把手地来到了阳世间,却性格殊异,秉性不同。老四自小就不争气,及至成年了,还在朱家堡子里闹得鸡飞狗跳,天怒人怨的。家里人和乡邻一般碍于面子,念及三爷的好,才不去计较。三爷顾及一母同胎,也往往对老四的作为睁一眼、闭一眼,不成想把老四往邪路上狠狠推搡了一把。
大约七八年前,老四吃醉酒后,竟然奸杀了朱家堡子外的一个黄花闺女。尸身子被发现后,让事主家里人告上了官府。三爷羞臊不堪,亲自出马,给亡灵人抬棺戴孝、下跪请罪,又使了一大笔钱财,才了了这桩丧尽门风的丑事。那时,三爷召集齐朱家堡子的男人们,去了一趟六盘山上的大寺,当着众人的面许愿说,老四害下如此的天良,本该杀一赔一的,但怜惜他和自己是一胎双生,还有婆娘娃娃,就永远幽禁了他。
我在世上一天,老四绝不会再见天日的。
三爷断然道。
佛前供了三牲,发了咒,念了经。下山后,三爷又对着乡邻们重复了誓言,还当堂杀了鸡,喝了鸡血酒。一年后,在离朱家堡子不远的山根下,三爷又筑下一座小堡子,新崭崭的,将老四和家里人统统打发进去,还派了下人伺候。为兑现诺言,三爷派了一组家丁,换上了新式长枪,牢牢地守在小堡子外,一刻都不敢松懈。三爷说了,老四敢私自出门,家丁就有权射杀,不仅不偿命,还会立功受赏。刚开始,老四还闹腾不罢休,但家丁们也是腰里硬棒的,有三爷的话在,着实敢朝天放枪。不出一季,老四的气焰终于蔫败了,闷声不响地蹲在堡子里,专心对付婆娘,长吁短叹,恨不逢时。寒暑易节,很多年过去了,人们差不多忘了还有一个老四的存在。那片山根下,人也忌讳去,连牧羊的娃娃都嫌那里瘆得慌,草也颓败,羊不肯下嘴。
由是,三爷的威信一下子高涨,名播陇东,成了首屈一指的大善人。为弥补老四的罪孽,三爷使出了不少手段,灾年放赈,丰年减租,还办了几座学堂,让乡下人的娃娃们识文断句,天文、算学和农学一应俱全。但朱家堡子的苦愁却被掩埋在深处,不为人知。原故是三爷膝下无丁,仅有的两个闺女也被嫁进了兰州城里,做了官僚太太,很少回门。不素里,三爷是个仗义疏财之人,迎来送往,高朋满座;私下里,却只有他一个人顾影自盼,觉得气不长,人不硬。尤其是在除夕夜和清明节里去给祖坟上香,连个报庙的后人也没有,常常是打发族内的子侄担当。三爷不大吭声,但朱家堡子的上上下下都知道这一块心病,不能提,也不敢议。因为大奶奶还在,里里外外一把手,把整个堡子经营得很干练,井井有条。但在生养完头两个女子后,大奶奶便没了精气,一直不见挂上胎。十好几年过去了,三爷步人了晚境,大奶奶也老得更快,好比一盏陈年的油灯,光尚在,火却是虚的,随时会被一口气吹灭。
见过朱家三爷的人都跷大拇指,夸赞说,三爷根本不像个近六十的人,面色红润,身板硬朗。有一年的腊月天气里,三爷还上了一趟六盘山,去给寺里的佛像许愿,一路上都是步行,快得好比下坡的鹞鹰,一溜烟地跑远。
可三年前冬日的晚夕,大奶奶忽然亡故了,丢下三爷一个人,在这个白花花的人世上孤苦伶仃,哭天抹泪。大奶奶比三爷年长几岁,骨架大,人也结实,本该是白头到老的。谁成料想,睡到半夜时,大奶奶忽然发起了烧烫,又不敢喊醒三爷和下人们,自己摸了黑,跑进灶房里吃冰。
冰吃了一半,大奶奶就栽倒了,半截身子掉进了冰缸里。等天明时,大奶奶早就断了气,下半截身子像火炭,另半截却冰得像黄河里的冷水,云顶上的鹰翅子。三爷阴阳两隔,忙唤来了老郎中,搭救了整整一个上半天,也没救活过来。后来,倒是检出了病根子。原先大奶奶一直患了内痨,只是因了惜疼三爷,一直隐忍着没告诉他。
那一次的葬仪,是陇东方圆千里地上最发麻最红火的,和尚上百,道士成千,光是水陆道场就做了十好几台。朱家堡子的佃户们阖门而出,各尽其力,娃娃和媳妇们的哭号催人断肠,男人们也披麻戴孝,守灵棚的守灵棚,箍墓的箍墓,几百号人劈开了冻硬的山路,挖通了一条往祖坟发丧的路。
抬埋完,光阴复又回到了过去,但三爷的心病日渐深沉。原先那个开朗抖擞的三爷不见了,整日价闭门不出,辞宾谢客,一个人蹲在堡子里消沉,看似铁下心来’要打发余年。有一回落了雪,恰好是大奶奶的“七七”,三爷率着下人们去坟上祭扫,去说道。大家惊异地发现,三爷巳是一个须发皆雪、腰身佝偻的老汉了,一路上跌了不少的跤,还磕破了半边脸。朱家堡子的佃户们着急,公推了一干人,先是游说通了管家,又当面请出了三爷,央求三爷纳小。
旧人刚亡,再添新妇,我要被人戳脊梁骨的。三爷不肯。
冲冲喜,也为朱家考虑么。
三爷不是个顽固人,踩过浪,捉过风,骑过黄河底下的鲤鱼精。他体恤这帮子人的心思,也明白在这么个乱世里,没个主内的女人,八成就是别人嘴里的一块肥肉’早不叼,迟也会生吞活剥掉的。话说回来,也是陇东一带的民风所使,但凡有个几十亩熟田,窖藏下一缸银圆的乡绅,无不纳小娶妾,还当是一门风尚,人前夸,人后耍的。大家也见怪不怪。但三爷是个脸薄之人,大奶奶尚在人世时没纳,现下再娶,心里没那一杆有准芯的秤。谁知道来填房的女人脸上是光是麻,是鸽子胆,还是蛇蝎心。三爷当时抚着膝头,着实思想一番后,才问话说:
谁家的?
管家代表大家说,现成的,就小娥娘最合适,还亲上加亲,见小长大的,又知根知底。就算大奶奶地下有知,点头同意还来不及呢。
管家再说,事不宜迟,“七七”刚过,几百口子人等着沾吉哪。
三爷犹疑,握住拳,说,给我时间,再思想一下。
小娥娘也在那次去祭扫去说道的队列中,和一帮子女眷们哭得死去活来,不能自持。整个冬上,小娥娘消痩了许多,脸上清汤寡水的。朱家堡子里唯有她一日一食,还尽捡稀饭馒头咸菜,吃一餐,吐一顿的。小娥娘是大奶奶的远房表妹,辈分一致,年岁却悬殊,犹如隔辈人一般。大奶奶也将她当闺女养活,视同己出。小娥娘的爹娘老子死在了一次匪祸上,自小就寄在了朱家堡子,和大奶奶寸步不离,起居相伴。虽说是陈年姐妹,又腻得仿如现世的母女。待到小娥娘长到了十六七岁时,三爷靠付了兰州城里的亲戚朋友,想给小娥娘说亲,却被大奶奶一口回绝掉,脸沉得像井底的石头。有一度,大奶奶因了此事,还和三爷闹翻了脸,径直搬进了小娥娘睡的小厢房里,害得三爷低三下四了半天,才有了转圜。
三爷记得,那次局面和缓后,在夜里的睡床上,他曾问过大奶奶,说,你别霸着她,她也该到了出阁的年岁。大奶奶痴痴地回说,就要霸着她,一直霸在朱家堡子里,半步都不离。三爷问说,你霸她有何用?迟早,小娥娘都是旁人的,咱们顶多替她寻个家境殷实的人家,也算尽到了义务。大奶奶隐约一笑,说,霸住她,自然有我的用处,我和小娥娘是一枝双花么。
为了这句话,大奶奶在“百日”的那晚夕,竟给三爷托来了一个梦。
一样子的梦,也托给了小娥娘。次日早起时,小娥娘在小厢房前的花圃旁刷牙粉,蓦然觉得身后一凉。扭身望去时,却见三爷坐在廊檐下的椅子上,定定地观望自己。小娥娘丢下东西,面红心臊地跑回了小厢房,几日价掩门不出,连一口粗气也不敢喘。那一段时间,堡子内外看似无任何异常。或者说,唯一的异常是三爷让人给小娥娘送来了一盆花。
花是蒜头发出的。
一只清浅的碟盘,蓝釉镶金,衬上一层水洗的河沙。蒜瓣布下了根,纠缠在水底,滋滋润润的样子。蒜苗有筷子宽,形似韭菜叶儿,正开到了好处。花瓣是白中含青,指甲皮大小,播撒出若有若无的清香。细嗅时,还带了大蒜的那股子凛冽气。
在冬末万物萧索的节气上,这一盆花的抵达,让小娥娘的心窍开了。原先,她并不和三爷多话,就算被大奶奶偶尔邀到了饭桌上,也只顾得埋头吃饭,草草料理。那时,小娥娘觉得对三爷的认识是有误差的,他并不古板、苛刻和严厉,相反有一份童趣。三爷的事务多了,天天忙得不站点,小娥娘记得三爷给大奶奶还没送过花呢。于此,小娥娘在那一季上,便有了短暂私密的一段欢悦。她让下人们将小厢房的热炕烧得极烫,将那碟小蒜花摆在窗沿上,日日浇水,夜夜整饬,可没多长时间,花就败黄了。
好在,春天把鲜花开遍了六盘山,沟壑丘塬上,庭院楼阁间,铺满了油彩般的一层烈焰。除了小娥娘自采的外,三爷还定时让人栽种些盆景,雕刻了小桥流水、芥舟蓑翁、寺窟禅堂等等的,一溜烟地摆在了小厢房左近。小娥娘在睡梦中,也觉得朱家堡子换了模样,有几只粉蝶仿佛是前世托生来的,每每在下半夜时,催她醒来,一直枯坐到天明。
三爷是个明眼人,瞧出在那一种孩子气的欢声中,藏着小娥娘的一份孤寂,一丝念想和一颗未剖的心。小娥娘常坐在廊檐下,捧着一本书,并不去读,只大半天大半天地发呆,连阴晴雨雪都不察觉。更令三爷吃惊的是,管家择了一个吉日去说道时,小娥娘竟然想也不想,很爽快地点了头。那年春上,小娥娘刚满十八周岁,一夕之间长大成人了。
小娥娘无父无母的,其间托媒、下聘、订婚等等的烦琐仪礼,一概撤销了。又照了三爷的吩咐,只让朱家堡子的乡邻们知晓,快事快办,给水路旱路上的朋友们发了很少的几个帖。免了鸣炮,不张灯挂彩,喜筵节俭,只匆忙中收拾了原先大奶奶的卧房,将小娥娘从小厢房里迎进了正堂。朱家堡子的人好歹松了一口气,觉得光阴将要如常,小娥娘也会是一个敬老尊小的内当家,一定会出脱成大奶奶那样子的模范人。主要的,三爷也会从颓丧里走出来,雄风再现。
孰料,事情像一屉刚出锅的蒸馍,姜黄红曲还没点染上,三爷就拱手送人了。
事实上,接下来发生的一幕,乃不为外人所知的转折,仅限于三爷和小娥娘两个当事人。一许多年以后,朱家堡子的上上下下,私下里还猜想着究竟,不明白那个月朗星稀的新婚夜,到底抛了什么锚?改了什么辙?唱的什么曲?三爷也从来没个一言半句的解释,不仅不气不恼,还楼上楼下的踱起了方步,嘴里常哼着一节节戏文,不亦快哉。人也不见塌,不显老,像半亩返青的冬麦子,连头顶的白雪,也一夜一根地还了阳,乌泱泱起来。
也不是拱手送人,而是开来了一辆小轿车,径直将小娥娘送进了兰州城,说是去念书了。这一走,整整别了两年多。朱家堡子的人先是蹊跷了一阵子,但见三爷越发的笑声盈天,仿佛身上的一扇磨盘被卸脱了下来,大家也替三爷乐呵,没顾及旁余。渐渐的,有关小娥娘的话题成了一个禁忌。很深的禁忌。
率先打破禁忌的,却是三爷自己。
暑期若一座生锈的日晷,不知不觉中,慢慢地挪移着。一礼拜后,在敦煌客栈静待的那个人还未来到,小娥娘聊赖之余,天天站在窗口前,端望街景。辕门外的肃王府是省府所在地,各色小轿车进出湍急,荷枪实弹的哨兵警戒严密,一些貌似路人的便衣也走走停停。那时,小娥娘并不知道,对陕甘边区的又一次围剿失败了,红军兵趁此扩大了地盘,兰州城里风声鹤唳,人心惶惶。那个人是公家人,一人宦海,身不由己,小娥娘只得耐下性子来,消磨着等待。一天下午,忽然来了电话,小娥娘以为是那个人,匆忙跑下楼去接听。
是三爷的声嗓。
小娥娘木木的,只问了一声,你病了么?
不!
三爷的意思是?
我需要你回来,立刻回来,我不能再放你一个人单飞。
你反悔了?
只想让你回来,落了这个名分的实。别忘了,你是朱家堡子的小奶奶,是我的续弦填房,我不能任由你在兰州城里自自由由,谈新式恋爱,坏了门风。
三爷,你巳经放了我,现在何苦……
呵呵,小娥娘,我在那里有的是眼线,你的任何举动,我都了然在心。先礼后兵,
这是我的邀请,你自己看着办。
他人不错,我欢喜他。
呵呵,你是待诏(剃头匠)的担子,一头热。
话说破了,小娥娘再也没了遮蔽的念想,索性脱口而出,野马断缰地将所有的底细都交代完毕。三爷始终不吱声,态度冷漠地听着,让小娥娘觉得自己一直在对虚空说道,无人可解,没人来助,一种孤立无援的可怖感攫住了她。
小娥娘,帖子我下了,你动作吧,明早上有一趟班车。
三爷,我不再是你的小娥娘,我是朱介眉。
电话里头,三爷咳嗽了几声,不多言语,匆忙挂了。小娥娘回到室内,遍体透凉,颓坐到了翌日凌晨。花了上半天,小娥娘在几条街上莽里莽撞的跑,冀望着或许会碰上那个人,竟然无果。下半天里,她又站在省府门前,捏着先前得到的信皮子,打问上面的人,更是杳然无踪。小娥娘这才想起,与那个人相交的几个月以来,竟从来没仔细留意过他的部门,也从没追问过他的具体工作。那个人若一阵风,来去无踪,飘忽不定,犹如云中的神龙。小娥娘陷人了绝境,背水一战地等,望眼欲穿地等,终于等到了被劫持的那一夜。
小娥娘记得,当一帮子红军兵闯进客房时,她连喊一声的勇气也没有,更说不上反抗。带头的三连长落了窗,只交代说是朱家堡子的三爷请她回家里去,不再多言。一个警卫兵匆忙收拾了她的小零碎,打成一只包楸,裹挟了她出门。那一刻,辕门外响了一枪,客栈里其他的房门都打开了,房客们挤出脑袋,又吓得缩了回去。三连长忽然一矬身,就将小娥娘扛在了肩上,闪身而去。
一切都像梦。
小娥娘知道三爷的手段,先礼后兵,不容置喙,但没料到三爷会如此迅速,敢在肃王府前公然劫人。自被掳掠开始,一干人马星夜遁逃,居然巳经奔到了穆柯寨前,离兰州城少说也有了五六百里的长路。小娥娘思想,那个人一定去了敦煌客栈,也一定报了警。否则,马家军的骑兵不会在接驾嘴布下口袋阵。现在,那个人在哪里呢?小娥娘不去想,也不愿想。一思想起,脑子里就搅了糨子。
那是一种懈怠。与此刻在穆柯寨前的懈怠一样,脚在云端,身若一壁悬崖。
“少奶奶在楼上,请少奶奶处置吧。”
“看,少奶奶下来了。”
“给少奶奶让道!”
打眼望去,穆柯寨的城堞上,款款立着一个女人。面若明镜,不怒自威,仿佛站了许久,将先前的喧闹和颟顸早巳尽收眼中。
戏场上的村妇们犹不罢手,边观望着楼上的主子,边齐刷刷地拢过来,以壮声势,似乎要将金枝撕了扯了吃,她们才会解气消停。金枝还疯疯痴痴的,嘴里念叨着花腔,一声比一声下作,猴急地往男人们身上扑。小娥娘巳经目中无人了,觉得肉身是一个稻草垛,趔趄着朝金枝喊话,叫她过来,赶紧撤出这个是非之地。小娥娘喊了一声嗓,却不明白喊了什么。
“别多嘴。”
金枝男人暴怒地吼了一声嗓。
“蹲着!别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