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娥娘取过来自己的相片,手一揩,揩出了一层灰,指尖上腻腻的。揩净的玻璃下,小娥娘留着一个兰州城里女学生们流行的剪发头,发梢捋在耳根后,额头光洁,明眸皓齿地笑。相片的右下角,书上了年月日和大上海照相馆的字样,被镶在一个枣红色的镜框中。镜框的边角是浮雕工艺的,凸起了藤蔓般的枝叶,缭绕着小娥娘的脸廓。小娥娘记得,那时刚到兰州城,办妥高级助产士学校的人学手续不久,三爷寄来了一大笔生活费。出于礼貌,小娥娘致信感谢,顺带夹进了这一张相片。眼前的相片略略发黄,有了光阴流逝的迹印子,小娥娘也几乎忘了它。没成想,它会被三爷郑重地装饰好,挂在朱家堡子的正厅里。
小娥娘满心湿淋淋的,如一注泉,拱破了青草的地皮,哗哗地淌出来,漫得每一寸肌肤都在动容。小娥娘不再想看,也不愿去忆想,手一抬,就将镜框倒扣在桌案上。小娥娘跑开去,一声长,一声短,喊叫着三爷。但三爷终究没有回应,只有小娥娘的声嗓在厅堂里回旋,含了一份罡风中的沙哑劲。
后来,小娥娘跑进了卧房,点了灯。
来回一觑,仍不闻人声,心里说,三爷或许遭上了急事,去外边打理了吧。念想若此,小娥娘搁下了紧张,人也一下子松弛开来,坐在炕沿上,痴影影地望东看西,摸这摸那的。
卧房很大,里头的半壁空间被一另热炕占据着,青石板的炕面,现在天热了不曾烧,反倒有一丝清凉。炕角里码满了一床床被褥,层层叠叠,如斧劈一般。丝绸的被面绣满了花哨的图案,红绿相夹,仿佛是中秋夜里蒸出的千层糕。炕首一端,则是一排半人高的红木漆柜,一扇扇柜门上落了锁,藏着朱家堡子的所有机密。炕面上衬了凉席,一面罩单铺盖在上,连一丝褶皱都不见,光鲜鲜的。
类似的摆设,小娥娘似曾相识。
脑海里乱云飞渡地一想,小娥娘记起来了。她忽然起身,捋不了刚才的坐痕,心乱如麻地站定,绞着手,掐疼了自己。三爷不在场,却将她孤单单地撂在这里,给她一个思想的空间,一个机会。小娥娘心想,三爷准定是故意这么干的,不言语,让她自己去猜,去忏悔,去睹物生情,去赎罪。
这是小娥娘第二次坐进卧房,除了迎娶她的那一晚夕。
被娶进来做小时,小娥娘并没有半点的委屈和挣扎。相反,她还有一份乐意,一种踏实的归宿感。做小,做谁的小?当初的确思想过,计较过,但一念及是接了表姐的衣钵,承了表姐的情义,她就没了一隙一缝的退路。再说了,为生活和光阴计想’大奶奶一亡故,她就成了朱家堡子里的外姓人,顶如是失去了靠山。管家曾暗地里来说道过,也偷偷地判出了利弊,比如,三爷若再娶了别的女人,还不是换了半边天,有你的立锥之地?再比如,你小娥娘是大奶奶的表妹,做了三爷的小,岂不是亲上加亲?
管家还比喻说,世上的凡人一共有四样好:粉蒸的肉,回笼的觉,半路的夫妻,捡来的钱包。那时,增武哥是真心为她好,条条框框都摆在桌面上。小娥娘应答得很快,就算管家是三爷谴来的说客,她也装作不知。有了因,一打春就有了果,小娥娘从小厢房里出来,被粉饰一新,送进了三爷的洞房中。
洞房本是大表姐在世时的卧房,但三爷不想张扬,只简单地粉了三层灰,将屋檐和窗户门扇都油了一遍,就红火地开了张。迎娶那天,三爷也没见换上一身新衣,但脸上的喜色却很显著,还吃了不少下人们敬来的喜酒。小娥娘照着陇东一带特有的方式,顶着红盖头,款坐在卧房里,直到夜阑人静。那时,一弯月亮高挂东窗,像极了半块即将融化的冰。
冰化了,夜生寒。
但那一晚夕的小娥娘例外,她浑身烧成了一炉煤火。
听到了门关响,小娥娘呆呆地塑着,一点声气也不敢出,双腿瑟瑟。三爷提着脚,软软地走进卧房,站在小娥娘跟前,一直站着不吭声。小娥娘借着盖头下的隙孔,瞅见了三爷的脚和臃肿的裤腿。也许,三爷无奈,多贪了几杯的缘故吧,拂过来的口气里,是一股股炽烈的酒腥气。小娥娘颊面上的纱巾鼓荡着,一起一伏,提醒着她,像是在说,三爷才是你的主人,是你的指靠和依托。一不是真神不显圣,就怕你是半信半疑的人。
她记得,那一刻三爷伸出手,说了声:
来!
小娥娘顺从地将手递过去,被三爷握在了掌心里。三爷的手很绵,皮肤也细,但从指关节里渗出的力道,却是孔武坚定,不容置喙。三爷捧住她的手,在灯光下悉心地察看,还玩弄起了她的每一根手指,摩挲着她的指甲皮。三爷运动的十枚指肚上,凸起了小小的肉球,体恤,温存,善解人意。渐渐的,小娥娘的皮肤上,竟感觉到了三爷手里的一层冷汗。三爷丨小娥娘怔怔地喊了一声嗓。三爷的手得了令,停马不前。
各自默然地对峙着,声息可闻,心跳如雷。小娥娘忽然贴了上去,靠在了他怀里。良久了,小娥娘才发现,三爷也有些抖。
揭了盖头,三爷俯下身来。
如锥似的目光,从三爷的眼睛里射出,照亮了小娥娘的里里外外。小娥娘害羞地低下头,却躲不过,越是催喊自己静安下来,心里头越乱,脑海里像有两柄石斧在打架,火星缭杂,一触即燃。三爷捧起了小娥娘的下巴,朝向他,鼻眼里喷出了一阵阵欲望的罡风,威势十足。小娥娘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打望过三爷,就算不素里偶尔坐在了同一个桌上,目光也是尽力回避,不敢相扰。
那一刻,小娥娘竟不愿信任自己的眼睛,三爷焕然一新,修了面,剃了发,一撇八字胡硬朗朗地下抹,下颌上的山羊胡不见了,眉目清新,像个还了魂的少年人。小娥娘想笑,结果真的失笑了出来。
一笑,气氛就圆润了。
三爷挪过身,想吹灭几案上的灯台。小娥娘拽住他,不想让卧房里陷进黑暗,她想清清楚楚地看着这位新三爷一自己投胎人世后,遭上的命中的第一个男人。她还猜想说,经了这一夜的话,三爷准定会脱胎换骨,从对大奶奶的伤痛里超拔出来,让朱家堡子更上层楼。三爷听了话,撤身而来,一把揽起了小娥娘,将她送上了热炕里端,又不忙不乱地解开了身上的衣,豹子似的跳将上来。
小娥娘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合上眼,一副掏心掏肺、任人宰割的模样,乖巧地不躺着,唯有胸脯忽上忽下,如在黄河水上逆风驶船。往昔里,三爷出外办事,或是两口子斗了气时,大奶奶就会搬进小厢房里,与小娥娘同枕共眠。隔了一丈远的年岁,但毕竟是表姊妹,钻在被窝筒里,也有拉不完的私话。小娥娘曾经调皮地问过一些床笫之事,每次刚住嘴,就会挨上大奶奶的几巴掌,指根里的戒子扇得很疼。还掐屁股上的肉,留下一些指甲印子。大奶奶也惜疼她,等到快殁了的前几个月,才隐约地透露过一言半句的。羞得小娥娘再都不敢问,天明碰面时,还臊红了脸,好像做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麻缠事。
娥娘!娥娘!
三爷边喊着名字,边在她身上拱着,沉沉的,犹若一盘石磨压上来,连喘息一声都难辛。三爷抓住了她的胳膊和腿,又搂起了她的颈项,一寸寸地摩挲不止。小娥娘接承着,知道今晚夕,自己浑身上下会变成一把秋上的粮食,从磨眼里灌进去,被磨盘碾压,被三爷怜惜。再如细细的商粉,流下来,淌成一股子温温热热的水,给三爷解了乏,让三爷净了身。然后,下半世的光阴里,磨也就磨不了,剩下淡然的日子,再消消停停过。女人是男人的一口吃食,男人亦如是。
月亮地里,一个浑圆的夜,恰好就是人间的一座磨房,养着世人。
当时,小娥娘觉得起了火,不是烧炕的原由,而是身上的新嫁衣被剥开了。嫁衣是里外三层,依了节气,一件不落。三爷是个过来人。三爷的手像游子回到了老宅子里,熟门熟路的,一气呵成。刚到了贴肉的夹袄时,不知什么缘故,小娥娘惊叫了一声嗓。三爷停下来,爱抚地盯看身下的她。小娥娘明白失了礼,战战兢兢地说,三爷’我自己来。三爷立在炕上。灯光将三爷的身影,打在宣纸糊过的仰尘(顶棚〕上,霍霍然地挺拔。三爷有些激动,让出台面来,请她一个人又演又唱,眼睛里蓄足了赞赏和鼓励。小娥娘躺着。这一回,她终于睁开眼,望见三爷展开了双臂,一副搂抱她的姿势,像随时要接住掉下来的她似的。
她还看见,三爷起了势,那根要命的物件快要爆炸一般。
紧着闭上眼,小娥娘手里加快,解开了夹袄上斜挂的一排襻纽。越是急,手里越乱,几乎是撕开了累赘,将藏在嫁衣里的身体剥出来。小娥娘停下了,玉体横陈,峰峦叠嶂,直脱脱地将自己交了出去。三爷蹲了下来,屏声静气地观量她,不再动作,也不言语,但嘴中的酒气喷出来,一根洋火就能将三爷点燃似的。过了许久,小娥娘听见了堡子内的更声。打更人许是醉了酒,亘古不变的吆唱,此刻也变成了杂耍般的醉话,赶着夜,问着天。小娥娘有点冷。凉意有指甲皮大小,先是从肩胛处开始的,逐渐蔓延开,渗人到了身体各处,攫取了她。后来,小娥娘觉得自己成了一块石板,与炕面上的青石条融为一体,再也分不出了彼此。小娥娘沉沉地耐下心,等着一把镢头出现,好将自己从土里刨出来,重见天日。
三爷!求求你三爷!
娥娘,娥娘!
但后来,小娥娘再也听不见三爷的呻吟了。刚才的热烈,巳成了戏停下来的后台,充塞了多余的内容。夜很浓,窗外的风携着月亮的碎屑,汩汩而至。小娥娘双目紧锁,追喊了几声嗓,才知道三爷离远了。小娥娘启开眼睫,看见三爷下了炕,立在了地上。三爷的势也塌了,软耷耷地挂在腰间。
一瞬间,小娥娘知道自己终于是一块石板了一没有碑文,没有唱喏,连一场祭献也算不上。
小娥娘蜷起四肢,瑟瑟地抱成一团,呢喃不止:
或许,正因了这个姿势,才让三爷打了退堂鼓,浇灭了自己。丈宽的炕面,花团锦簇的摆设,良人佳辰,香炉里的芬芳袅袅娜娜,四散漫漶,一切都该是少年人初次为人的一夜。但在小娥娘剥开身体的一瞬,三爷就知道完了。一先前的冲动和草率,竟酿成了眼前的这个局面,如一次开过头的玩笑话‘三爷是个过来人,明白顺风驶船当然属一桩快事,但及时靠岸,也不枉是一份美德。
那年,小娥娘刚刚十八岁,虽说心智巳开,特征初现。但她蜷缩一团的样子,犹如一个放大的女婴,肌肤若脂,骨骼战栗,一副欲说还休的态度。她身上的那一朵女阴,尚在花蕾和绽放之间,只欠着一场春风似的。小娥娘白皙的躯体两侧,摊开了一层层花花绿绿的嫁衣,棉三层、单三层地敞开,拥着她,好像一棵山上的幼树,被斧锯伐破了。三爷甚至看见了这一棵被伐破的树上,流下来一股股清凉的汁液,像在喊疼,像要留下最后一句遗言。
三爷酸辛地站着,不去接小娥娘的话茬。
恍惚中,三爷忆及了大奶奶人葬时的一幕。起灵的前夜,是三爷亲手检查了大奶奶穿戴的寿衣,依了旧俗,也仍然是三单三棉。寿衣本该是一例的素色,可三爷了解大奶奶的脾性,一辈子爱花爱草的女人,到头来,也该是花花绿绿地上路的。三爷吩咐了下人,棺木中的所有摆设都要有大奶奶生前的喜色,连身上的衣裳也不能例外。起了灵,一路颠簸着,跑了几十里的山道,才到了家里的墓地。落棺前,最后一次掀开了盖板,罩住天光,让家里人再瞭看一眼。孰料,三爷看见大奶奶身上的寿衣居然都颠开了,也像一棵树被伐破,皲裂的树皮翻卷在两侧,露出了冷铁似的肉身’
那一刻,三爷哭了’
大奶奶一如小娥娘此刻的模样,女婴般地蜷卧着。大奶奶死得蹊跷,到了人殓时,还是上半身冰凉,下半截炽烫如火。三爷呵退了家人,钻进棺木中,一一系上了襻纽,给大奶奶束好了身。三爷知道大奶奶不甘心,用了这样的姿势留下话来,让三爷心里知道。当时,小娥娘和其他的女眷们站在坑口外,并不知悉到底发生了什么,还当是三爷心痛,舍不得发妻呢。
站在洞房里,三爷盯看着小娥娘的形状,蓦地想起了大奶奶的那句话来。大奶奶曾说道过,她霸着小娥娘,自有用途,缘了她们是一枝双花么。
现在,大奶奶回还了阳世,借了小娥娘的姿势,说出了心里的谜底。
三爷不想逗留了。三爷俯下身,抓起小娥娘两侧的嫁衣,仔细地系上襻纽。恢复了原样。小娥娘愣怔着,双目圆睁地看见自己被关上,被扣上,像一本被读完的书,合上了插图和内容,还被一双手轻轻地抚过了封皮,却不留一字。三爷也潦草地穿戴好,扭身而去。小娥娘硬撑着坐起,喊了几声嗓,却发不出音来。
你自己歇缓吧,娥娘。
三爷说道。
更漏逶迤,一直过渡到了下半夜,三爷仍不现身。小娥娘肚子里的泪早就哭干了,虚脱脱的,趴在卧床上。其实,小娥娘对新婚的这晚夕没太多的想象,更谈不上憧憬,只知道,它是一次义务,一份担当而巳。可现在,挑子还未担起,三爷就半途而废了。木然中,她似乎觉得自身出了什么问题。翻来覆去地念想完,小娥娘一骨碌爬起来,精着脚丫子,奔进了厅堂里。
三爷坐在几案前,一边饮酒,一边瞭看大奶奶的挂像。
怕是喝了好久了,三爷的下巴和襟前,沾满了残液。三爷捋着唇上的八字须,揩下来一手一手的液体,也不知是高粱烧,还是积攒了一辈子的苦愁泪。小娥娘没见过三爷哭。大奶奶走时,三爷也不曾如此痛彻过,嗓眼里还哽咽着,一下子老相了很多。小娥娘扑过去,膝头一软,跪在了当前。
要了我吧,三爷!
他静默不语,递过一只手来,攥住了她。
三爷,小娥娘自小无父无母,寄在三爷的名下,人傻人瓜,也不懂事,但小娥娘不敢贪恋大奶奶的天功,也没妄想在朱家堡子里指手画脚。今天三爷赏脸,纳了小娥娘人室,小娥娘感激还来不及呢。刚才小娥娘说了不周的话,冒犯了三爷的地方,你大人海量,就饶过一次吧。
暗中,三爷指肚子上的肉球摩挲着,有一种别样的疼爱。
三爷,别喝了。天不早了,小娥娘服侍你歇缓下吧,有气的话,三爷明日里再出,任打任骂,小娥娘半句怨言都不会有。
娥娘,我把你还给你。
还给我?
是了丨趁着我还不糊涂,趁着我还有一点点天良在,娥娘,先前发生的一幕,你只当是不曾有过。现在,我亲手把你还给你。
我不要,我乐意给三爷。
不!你还囫囵着,没磕,没碰,没碎。
我破光了,也碎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