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了技侦上弟兄们的推测,年底总结时,技侦上的几件漂亮活准保能被推荐上去,获个集体二等功是不在话下的。说不定,部里的领导也会关注到。那就是别样的收获了。姜雪子的两次出手,招招命中,陡然提升了支队的信心和战斗力,大伙儿情绪空前高涨。老胡也乐在心里。但他是个地道的陕西倔驴,嘴上不言传,脸也时时阴沉地吊着,似乎谁都欠他千儿八百的债。命案必破,当然他的压力也非同常人。
“从娃娃突破,她是惟一的目击者。”
无疑,娃娃就是囡囡了。
姜雪子查阅了数遍现场勘查的案卷,都很干净,没一点可以利用的。队上的大多数意见是流窜作案,属抢劫未遂后气急败坏杀人致命。老胡也首肯。但翻遍案卷,没有一粒汉字和一个数据来支持这一论断。也就是说,这一命案时至目前,仍像一块黑板横在眼前,谁都不明白该写些什么,句号又在哪里?
任务像一把明晃晃的剑,高悬在众人头顶。排查和访问由具体的弟兄们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耙梳了多遍。但老胡想让姜雪子另辟蹊径。
也对,孩子的眼睛里藏着一尊神。姜雪子笃定道。
一进门,姜雪子嗅觉不对劲了。囡囡的功课早做完了,拉开了架势,静候着她。囡囡说话漏风,总抿着唇尖,表情维持着笑的模样。令姜雪子诧异的是一眼前的这套住房彻底变了。先前的摆设和家具都置换得簇新鲜亮,见不到一件旧家具的痕迹。从样式到颜色都跟宾馆差不了许多,或者说更富丽堂皇些。也不明白文军什么时候重新装修了一遍,连地板都改成了咖啡色调的那种。踩在上头,有一种凌空蹈虚的飘悠感。
案发后,姜雪子跟着同事们没少跑这里。屋内的一切她都熟稔于心,包括茶几上花瓶的造型和那一束不见了影子的干芦花。姜雪子悻悻地转悠一圈,目光在电视机上方的壁上停留了许久一那时,文军与他夫人的结婚照就挂在墙上,虽积满了灰尘,但喜悦的气氛仍四射不休。现在,它却不见了。
尤其是囡囡的房间,被改造成了一个专业画家活动的工作室。
不仅有几副奇特的画架兀立着,而且摆上了一张宽大的案子,铺着一层毡毯。各种颜料和画笔挂了一排,不同的纸张也码了一堆。姜雪子心下骇然:文军可真舍得投资哦!非要将囡囡锻造成一个吃艺术这碗饭的人吗?虽这么猜想着,姜雪子的情绪却反而高涨。她接着以前的步骤,开始教囡囡一些简单的素描练习。囡囡也很投人,一丝不苟的神态像个天使,世界更像她手里的一个大玩具似的。姜雪子跷着二郎腿坐在一侧,督促着评点着。
“阿姨,你不像个警察了,像电影明星。”
姜雪子说:“不穿警服?”
“你的头是波浪卷了,跟我们班主任赵老师的一个样,特漂亮。你今天笑得也好看了,不再绷着脸说话。”
姜雪子问:“像你妈妈吗?”
“我想不起妈妈的样子了。”
姜雪子的目光搜索了一圈。是的,空气里逗留着一股装修后的气息,化学的、冰冷的、混沌的气息,夹杂着缺少了女主人时的那份甜馨和精致,也离主人的体味和趣味隔得太远。这好比一个游刃有余的演员,突然跳进了一个陌生的舞池一般,生疏是免不了的。姜雪子不想勾起囡囡的伤情,但又忍不住这一话题,唏嘘不巳着。
“他为什么要杀我妈妈?”囡囡停下了手,扭头问。
姜雪子尴尬了,遮掩着说:“他是坏蛋,坏蛋会受到惩罚的。”
“坏蛋在哪儿?阿姨,你能抓住他吗?”
姜雪子忐忑地说:“试试看吧。”
文军的电话适时挂了过来。姜雪子打了个手势,要囡囡继续。她踅进了客厅里,坐在朦胧的暗处,听着电话,心却被囡囡的问题牵扯着。文军连说了几声抱歉,说他第二天就要开庭,是为一起医疗纠纷辩护。现在需要把材料做扎实一些,得熬到半夜才行。姜雪子和他谈论了一会儿囡囡的长进,说有自己陪着,要他去忙吧。顺势这么一说,没承想文军却狂呼了几声万岁,夸姜雪子是他的菩萨。姜雪子蓦然觉得她和文军之间有一丝默契存在,可怎么也说不出那丝默契的内涵来。
挂了电话,姜雪子悔意点点。
听话听音。刚才对方的声音里夹杂着噪声,不像在办公室,倒像是在一个娱乐场所里似的。姜雪子想起了此前在旋转餐厅楼下的那一幕:文军搂着一身青春派头的林兰,登记了客房,电梯驶停在了红字的上。管他呢?姜雪子定了定神。自己是来辅导孩子的,又不是执掌这家的门户来的,凭什么猜忌别人呀?
“我班王进可怪了,阿姨。”囡囡换了话题。
“怎么个怪法?”
囡囡漏着风,舔了舔嘴唇:“他天天给我的课本里夹一朵花,是他早上才摘的。他说他爷爷养了满阳台的花。他有时送的是玫瑰,有时送的是兰花,今天是一枝绣球,闻着臭。”
“喔,王进喜欢你呗。好孩子谁都喜欢,要么他就是崇拜你。”
囡囡的得意溢于言表。一直持续到了十点半左右时,姜雪子要囡囡洗手,安顿她睡下后才出了门。姜雪子说:“囡囡,晚安。”囡囡在黑暗里没吱声。片刻后,囡囡嘟哝着说:“我妈妈说‘晚安’时,都要亲我一下的。”姜雪子无奈,站回床边,在囡囡的额头上湿湿地亲了一口。囡囡笑了,如一片柔弱的雪花,化在了黑暗的空气里。
站在单元楼门口,姜雪子趁着月色,环顾着周围的命案现场。
一静,楼洞里的感应灯就灭了。姜雪子咳一声,灯光“哗”地又亮起了。从楼洞里洇涌扑出,打亮了单元门前的一方水泥地。这么说……姜雪子的脑海里扯出了一卷胶片,慢慢放映着一一听到求救声后,囡囡是穿着拖鞋跑出来的。她要开门〔防盗式的铁门,响声颇大〕,一有动静,感应灯光一定会扑出来,照亮命案现场。嫌犯夺路而逃时,囡囡也一准看见了他大致的轮廓。
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囡囡的眼睛忽然被灼亮的灯光刺激,短短的几秒钟,视网膜上是一片黑底色。这是生理瞬时失明的特有现象。
姜雪子往左步量了几下,又向右步量了十几下。记忆中的命案现场基本画定了。那天事发后,黄色的警戒带圈定的也是这一范围。但姜雪子找不出端倪来。或许囡囡瞬时失明的那一刻,嫌犯早就跑了,而被害者却倒在了血泊中。
夜有些凉意,秋天在黑暗中囤积着,脚步却减不下来,直往冰雪的宫殿里飞驰。周遭不见行人,空气凝滞,却给了姜雪子一个不错的思考机会。姜雪子环住双臂,站在圈定的那一块范围内,静静闭上了双目。虽说现场早就不在了,但对一个机敏的心来讲,一定会有一种特殊的感觉的。姜雪子相信这一点一第六感觉!
她抽了抽鼻息,在脑海的底片上依次布置了几个人物:受害者、嫌犯和唐突而至的囡囡。姜雪子让他们都活动起来,按照一般命案的逻辑,上演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或许真应了“心诚所至,金石为开”的这句老话,姜雪子似乎嗅见了一丝若隐若现的气味,是来自那个不太遥远的冬夜,从命案的现场散发出的味道。她抽着鼻息,贪婪地吮吸着,力图从中甄别出一点可用的素材来。
按着刑侦学的术语,这类案件都被归为“冷案”。
冷案的现场一般都不复存在了,没了嫌犯,也没有任何办法去破了,就算仅有的证据、线索与鉴识也帮不了多大的忙。此时,它就需要人的第六感觉去突破。姜雪子最喜欢华裔的美国神探李昌钰的那句话:到了一个环境,你一定会有一个感觉的。这个感觉就是想像力,也是天赐的灵光一现。
此刻的姜雪子,也感受到了暗中的一束光带来的颤栗与激动。闭目凝思,那个冬夜里所发生的所有细节,犹如一根黑色的枝头上绽开的花朵,咕噜咕噜地发芽。快得让她来不及咀嚼,也来不及品味什么。姜雪子觉得身上湿了,一丝隐秘的欲望攫住了自己,继而是排山倒海般的快感。她控制不住地想呻吟。
但姜雪子的这种感觉很快被破坏了。一个路人擦身而过,边响亮地擤着鼻涕,边清理他下水道似的嗓子。姜雪子清醒了过来,怔在迷蒙的夜空下。
她上了一辆空荡荡的无轨电车,眶啷哐啷地回到家。
这个深秋季节,姜雪子每周都会抽出一两天,去给囡囡辅导。她没想到一在短暂的教师生涯中,她和高原深邃的秋天一样,是如此的明朗而愉快。先前的阴霾、惊颤、失败和苦痛,肖铁的死以及旁人讥诮的蜚语流言,此刻都一风吹远了。
她觉得健康的汁液灌注了全身,如一台加满了汽油的机器,在等着一声口令。但那一声号令具体是什么,她也无从猜度。
那天一早,妈妈忽然挂来了电话,十万火急地说:“糟了,家里漏水了,水管突然破裂了,你回来一趟哦。”姜雪子本想给小区的物业通知一声,要他们去解决。但一寻思,妈妈的语气不大对劲。搁在不时,她是绝不会拿这样的鸡毛蒜皮麻烦姜雪子的。姜雪子的头发都竖起了,连忙坐上队里的吉普,一路狂奔到了家里。
一瞧,的确跑水了。
工装上印着“物业”的工人们刚修好了水管,止住了喷射,转身离开了。姜雪子趟着满屋子的水,赶忙连舀带铲的,一桶桶地往下水道里灌。要是没记错的话,楼下的人家刚刚装修完了房子,是一对不太容易打交道的新婚夫妻。姜雪子怕水渗至楼下,惹来左邻右舍的不满,手脚不停地忙乱着。后悔的是,她让司机等在了楼下,连个帮手也没有。妈妈坐在沙发上,有劲没处使。难怪呢,一礼拜前,她的脚给崴了。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哦,水管突然破了!”
妈妈跟个孩子似的,格格格地笑着,看着姜雪子晕头转向的样子。姜雪子装作嗔怒地说:“冲就冲呗。至少,一家人还认得一家人呐。”
“当然,我有个乖女儿嘛。”
水好像越扫越多。从犄角旮旯里流至低洼处,带着鲜为人知的灰尘。几双拖鞋、废塑料瓶、旧书报、纽扣、筷子什么的,都漂浮其上。蒸发得也快,室内雾蒙蒙的。妈妈的笑声回荡不绝。姜雪子跳进水里时忘了脱袜子。此时,裤管上也湿了半截,紧紧地黏附在皮肤上,箍得难受。水大体上扫完后,姜雪子又净了拖把,一遍遍地拖来拖去。地面也渐渐地干爽了。姜雪子直起腰,才发现忘了一间屋子。隔着门板下的罅隙,一片水正在里头荡漾着。可拧了几下门把,是锁闭的。姜雪子问妈妈要钥匙,妈妈急猴猴地说:
“你别动他的房间,他不允许别人翻动的。”
姜雪子怪笑了一下,扶着拖把杆说:“怎么,你们半路的夫妻又吵架了?是不是和年轻人一样,一红脸就分居?”
妈妈瘸着腿,独脚鹤一般地跳出来,对姜雪子翻了个白眼:“那是你李叔的书房,交代过了,连我也不能随便进人,更不许旁人动他的那些宝贝资料。”
“扫完水,就给他关上嘛。要不,水把资料都给泡了,你们又得吵架。”
“也是。”
妈妈觉得在理,随即将钥匙递给了姜雪子,咕哝着回到了沙发上养着。打开门’果真像姜雪子猜的那样一当中是一处低洼带,水聚成了一大团。姜雪子拎来桶子和笤帚,刚弯下腰,蓦地觉得不大对劲:水面上漂满了各种各样的方块汉字,轻飘飘地站在上头。方块字大小不一,字体也形形色色,显见是从书报杂志上一个个剪下来的。
……李叔的资料。姜雪子恨自己刚才的疏忽大意。
迟疑间,姜雪子拿不准到底该不该扫掉?甚或拾起来晾干,以备李叔工作的需要?这么一想,姜雪子抓起一把汉字,湿淋淋地跑到妈妈跟前,展给她看。妈妈一瞧就明白了,乐呵呵地说:
“垃圾,都扫掉吧。你李叔最近爱玩填字游戏。一填就是大半夜的,睡也不睡。”
“填字游戏?”
“可不,都是他收集下的。报纸上每天出一期,他就积极去填,参与竞赛。每个空都得填一个汉字,按照人家的意思组成一段话。他不许我搀和,也不让我进书房。”这老头!
姜雪子埋头收拾时,禁不住脸发了烧一或许以前错怪了李叔。他可能真是无意中闯进去的,忘了有女人在洗澡。李叔戴着老花镜,就算他闯进去,能看见自己赤裸的身体吗?他是一个有名望的专家,能患上那样的偷窥癖吗?姜雪子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一否定,她就将矛头对准了自己,责备自己的刻薄、冷漠和不近人情来。好歹,李叔是妈妈的老来伴嘛。也不容易!
地上干爽洁净了,像打了一层蜡光。风从窗口里灌进来。秋风吹凉,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姜雪子直起了腰,望见妈妈欣赏地盯着自己。
“嫂子,我想请你撮一顿麻辣火锅。”
“你生日?”
“天冷了,给你开开胃,进补一下……顺便让你认识一个男人。”肖依结巴着说。“谁?你男朋友呀?”
“你来就知道了。”
“不!”姜雪子打着埋伏,追问着。她的心里却布满了厚重的喜悦,缘自肖依头一次如此庄重地介绍一个异性朋友,看来有戏。听口气,肖依恢复了以前的神采,又是那个唧唧喳喳一派明朗的女孩子了。姜雪子发自肺腑地高兴,也替肖铁的在天之灵松了口气。与此同时,一片阴影却被压在了喜悦下。姜雪子为自己扼腕怜惜,心也沉沉地舒了口闷气。“肖依,你得先告诉我他帅不帅?有金一族?有车?有房子没?”“切!先保密。红太阳,号包厢。”
今年的第一场寒流掠过了。云层滞涩地盘踞在城市的头顶,乱鸟惊飞,细尘密布,污染也日甚一日。一上街,恍惚的人流和车阵像一卷流动的黑白影片。霓虹灯暗如鬼祟的萤火虫,一圈圈光晕重叠着,抽搐不止。姜雪子下班后,坐出租车径直到了红太阳火锅楼下。
门童吆喝的一刻,姜雪子戳在了地上,浑身也凝固了。
隔着布满水汽的落地玻璃,号包厢内的情形一览无余地呈现眼前:肖依和一位男子坐在一只红铜锅子的两头,眉飞色舞地谈着什么。她穿了一件鸡心领口的粉红毛衣,雪白的颈子显得很长,双臂撑在桌上。时而凝神注视着对方,时而咧嘴大笑。过会儿,肖依伸手揪了一下男子的鼻子,又把他的额发整理了一下。彼此显得很亲昵。
姜雪子原地戳着,瑟缩在冷风里,离那一亲密的世界仅仅隔了几步之遥,但心却远远地跑开了。这时,肖依衔了一支烟,那个男子欠起身,将一团火喂至她的嘴边。一瞬间,姜雪子看清了那个男子的脸)
是臧毅!
怎么可能呢?姜雪子退到了马路边。像躲闪着危险似的,渴望路人将自己及时遮掩住。难道,一个耳光能将他们打成恋人?从误会开始,到理解了,又相恋?姜雪子找了几十条理由,都未能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眼前的景象和事实。在肖依身上,任何事情都会发生。但谈到让她和臧毅黏附在一块,有了更深一步的关系的话,姜雪子是绝对难以置信的。除非,自己的眼睛背叛了。
一个巨大的问号搁在姜雪子的心上。
她快速淹没进了人群,惴惴不安地奔行着,反复念叨着“怎么可能呀”这句话。姜雪子连撞了几个路人,都纷纷侧目地盯着她。她连一句道歉的话也没有。此时,姜雪子觉得自身是一座空空的仓库,先前的所有东西都被搬走了。喜悦、怨怼、仇恨、激情和眼泪,甚至青春的肉体都是一具空壳,徒有其表而巳。虽说一个劲地否认着自己的种种猜测,但肖依和臧毅的举止,分明是一对恋人才有的。
一个尖锐的念头针刺般地扎出来,破空横在了心上:一座空虚的仓库,必须去填满。就在今晚,不管用什么方式,也得让自己踏实一些。
姜雪子站在十字路口,霎时失却了方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