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目花样翻新,层出不穷。姜雪子木然地望着一帮人将文军困在当间,轮番轰炸,围追堵截。囡囡因刚才吃过了快餐,对桌上的美味不闻不问,看马戏表演似的跳跃着。姜雪子头晕目眩,肚子里炭烧一般地难过。只好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地道的酸奶子,将恶心强压下去。持续了近一个钟头,劝酒的人都撤了,帐篷里安静了下来。囡囡枕着姜雪子的腿睡着了。文军迷离地盯着姜雪子,看得她一阵阵的不自在。
“怎么了?”
“想停住此时此刻,看你!”
“有什么好看的?”姜雪子埋下脸。
文军哧哧地笑,将削下来的一块金黄色的羊肉片递给姜雪子。姜雪子去接,可文军闪了一下,示意她张嘴。姜雪子张开嘴巴,文军将肉片喂进去。姜雪子的脸霎时红透了,又低下了头。文军顿了顿,艳羡地说:
“你们真像一对母女!我特感动。”
文军欠身,在姜雪子的面颊上亲了一口。
姜雪子怔住了。
肖依嘴里似乎嚼着东西,含糊不清地问:“什么?就现在呀?我还在饭局上哪。”姜雪子攥着一把汗,外冷内热地说:“再迟几天的话,你就做不成了。还是省下过嘴瘾的福吧。我陪你去区人民医院,就现在。”
“明天行不行?”
姜雪子沉下脸来,没心情地说:“那你看着办吧。主任说了,今晚上恰巧还剩一个消毒包,过几天就说不上喽。”
傍晚八点多,姜雪子在区人民医院等来了肖依。肖依的嘴里喷出一股浓烈的酒精味,双颊喝得彤红,没事人似的。姜雪子窝着气,在商店里买了一包女人的用品’又拎了一大包健力宝和绿茶,拽着肖依进了妇产科的门。姜雪子托付好的主任和两个护士巳准备停当了。她讨好似的将几百块钱塞进了主任的口袋里。主任的目光从口罩上方掠过来,闷声问:
“是头次做吗?”
“不,很多次了。”肖依很聊赖地回答。
一道门帘隔开了手术室和走廊,姜雪子进退失据。夜深了,医院里阒无人迹,浓浓的药水弥洒在空气中。姜雪子听得见鞋跟擦着水泥地面的空洞声。她的脑子里仿佛藏着一台发电机,猛地照亮了很久前的一个夜:那天晚上,站在门帘外徘徊不定的是肖铁。她躺在里头的手术床上。在剧烈锥心的疼痛之余,揪心的对象却是肖铁。那是他们二人的头胎,可现在巳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连肖铁都化成了一团寂寞的气体,看不见,摸不着了。这么一想,姜雪子犯起了晕。
虽说和肖铁领了结婚证,也很快租下房子住在了一起。但按着本地的风俗,没举行仪式的话,她仍算待字闺中的人。局里知道他们同居的人极少。肖铁又经常办案,一般回到租借房时都快凌晨了。那次做了人流,还是肖铁向老胡请的假,谎称她一个亲戚家出了什么事。休息了不到十天,姜雪子就奉召归队了。
此时,姜雪子仍放心不下,她撩开门帘跨了进去。
主刀的主任是一个关系,私下里挣外快的。她看见姜雪子进来,也并没明显地阻挡。姜雪子握住肖依的手,感觉到她浑身热汗腾腾的,指甲也嵌进了自己的肉里。一台机器在角落里鸣响着。主任和护士忙碌不停。姜雪子闻到了一股粘稠的血腥气,遂掉过头来,不忍去看。肖依咧着嘴,强忍着痛。嘴角的裂纹像一种凋零的苦笑。奇怪的是,在这种忍受当中,肖依居然还嚼着一块口香糖,吃得费力极了。姜雪子撕了一张纸,捂住她的嘴巴,用手指撬开,硬是取了出来。
不出十分钟,手术就完了。
连姜雪子也弄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尾随在护士的身后,进了隔壁的房间。日光灯雪亮,四壁上的光也像布满了一层微暗的细菌,在蠢蠢欲动。护士端着一只搪瓷的托盘,里头积满了血水。姜雪子靠过去时,护士忽然举了起来,递到她的眼前,指着血水中一丝更暗的物质,点了点头。姜雪子凑近瞧了瞧,很懵懂地问:
“是孩子吗?”
“不,”护士轻描淡写地说,“受精卵。”
姜雪子有些恶心,忙用肘关节撑住了胃。主任看见了她的异常,将手里的一罐绿茶递给姜雪子。她连推辞的话都没有,一口气灌了下去。更令姜雪子惊诧的是护士竟然将搪瓷托盘伸到了水龙头下。一股水流激派出来,将托盘里的血水冲洗得干干净净了。“哐啷”一声,托盘被扔进了一只垃圾似的塑料袋里。在姜雪子的脑海里,一个小小的受精卵正顺着下水管道,在城市的地下管网里流动着。那里暗无天日,臭气熏天。等太阳升起时,它就会流进黄河水里,然后彻底消失掉。
“很危险,她的子宫快成一个网兜了。她是你什么人?”主任问。
“妹妹。”
肖依盖着一床薄薄的沾满了血迹的棉被,躺了大概半小时左右,才在姜雪子的搀扶下踱出了昏暗的走廊。庭院里的树木被夜色勾出浑圆的轮廓,高远地映衬在天上。一树的蝉鸣,聒噪无比。唯有花园里的植物们吐露的夜香逶迤传来,让姜雪子忘却了先前的血腥。肖依走得慢,姜雪子挽着她的胳膊。肖依积了一口唾沫,恶狠狠地啐在地上:
“妈的,让老娘受罪,男人们却得了快感。”
姜雪子不明白她的意思,蹊跷地说:“他怎么不来?在这种时候,他应当陪在你旁边才是的。女人,不就是这一关最难过吗?”
“嫂子,”肖依做了个鬼脸,“是谁种下的我都不知道,找谁呀?”
“什么?”
“切,”肖依啐着唾沫,“我也不知道九个男人里哪个下的毒,害老娘受这个罪。我要知道是谁的话,准割下他裆里的那三两肉。”
要是搁在以往,给肖依吃上七个豹子胆,她也不敢这样放肆,肖铁的耳光一准会烙在妹妹脸上,打得她七窍生烟的。这还不算,肖铁一定会找见那个肇事者,给他砸上背铐,非得问出个究竟来。但此刻,肖铁在哪儿呀?连他身上的体味都闻不见,更别说站出来主持公道了。一念至此,姜雪子陡生寒意。
叫了出租车,姜雪子将肖依安顿妥帖了。
这一夜显得极端漫长。姜雪子在租借的房里翻来覆去地打着滚,怎么也镇压不了失眠的袭扰。稍一人梦,一段重复的电影镜头便颠三倒四地播放出来:一股浓浓的血水喷射在玻璃上,被集束的光打亮了。像在显微镜下一般,一群群受精卵像蝌蚪似的游动其中,呼喊着,嘶叫着,争先恐后地奔行不巳。梦是血红色的,如无数的罂粟花盛开,携着奇异的花香,葳蕤漫漶。姜雪子一呻吟,梦便中断了。
眼眶里湿湿的,心也一段段地折裂了。
可没承想,到第五天的下午,肖依挂来了电话,告诉姜雪子说,她正在一个咖啡屋里闲得慌,想找姜雪子说说话。凭着个人经验,姜雪子骇然了。在办公室里不太好说,匆忙告了假,姜雪子坐在了肖依对面的椅子上。她阴着脸,没来由地骂道:
“这叫坐小月子你知道吗?起码得歇上十天半月的,才能恢复过来。你这样的话,要我怎么给你哥交代呢?身体一垮,什么都没戏了。”
肖依大不咧咧地问:“我哥在哪儿?”
“……那,你也不能糟践自己吧?”
“切,”肖依满不在乎地搅动着一杯卡布其诺,糖稀黏稠得发黑,“我反正也不在乎了。其实很简单的。要是感觉好的话,我随时都可以跟男人上床。我才不会死缠硬磨地讨个归宿和说法什么的。从肖铁的事上我看出来了,人一闭眼,什么都是空的、假的。只有抓紧行乐最真实了。”
姜雪子恍然间无从下手了。肖依的脸白得跟一张纸似的,显然是失血过多的征象。
“就算你哥去了,可还有我呢?我们是一对姐妹,得相互照应!”
“可他留给我们的是生活的难题。”
“我想,肖依,我们得等来一个组织上的说法吧?”姜雪子手里绞着桌布,信心稀薄地说,“你哥绝不是故意的,我们得重新开始。窗外的世界并没因肖铁的消失而缺少什么,我们期期艾艾的,给别人看笑话呀?”
肖依终于逮住了姜雪子的软处,拍了一下桌子说:“是的,完全正确。他妈的这个世界就这样,一点儿也没改变什么。可你还沉浸在那件破事里干什么?你跟个怨妇似的,离了肖屠夫,就吃带毛的猪了?毛主席说的一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肖铁死得干干净净了,可你跟个活寡妇一样,成天连个闷屁也不放。一想起你,我真觉得生活成了我最大的难题,姜雪子。”
“我?成了你的……难题?”
“够了,我不想看你守着贞洁的屁样子。你是做给你们局里的同事们瞧的,是!"胃,是做作,是演戏。为了对付这个难题,我破罐子破摔,喝酒搓麻蹦迪,只顾着麻醉自己。顾不得什么男人了,只要他的眼神电我一下,我就可以糊里糊涂去跟他上床,做个天翻地覆狼狈不堪。我甚至连他们的名字也不知道。天哪,说出来你会疯的,我打掉了几个孩子,我根本不清楚是哪个鸡巴种下的。就这么,我得过且过,过一天是一天,麻痹自己,不去想肖铁那桩龌龊的事。可你,不能活生生地给我竖一个贞洁的榜样。好像就你一个人在怀念那个自私的家伙?”肖依的话仿若一台水磨,碾扎着姜雪子。
“我怀过肖铁的孩子,也给流了。我真后悔。”
“靠!”肖依将一块方糖掷过来,砸在姜雪子的肩胛窝里。“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这么落后啊?落后就要挨打的,醒醒吧!那些孩子没降生到这个鸡巴操的世界上,真是莫大的幸福。说不定,他们都在天堂的花园里玩耍哪,比你我都强一万倍呐。”
“我丢不下过去。”
肖依蓦地笑了,恨恨地说:“嗳,我要是一个眼毒的男人,准保追死你。你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有故事有过去的女人,才是成熟透顶了的女人。比起那些徒有一副漂亮脸蛋的生瓜蛋子来,你可有的是内涵,有质地得多了。你只是被你的警察职业给害了。一穿上你那身老虎皮,哪个男人还敢动邪念呀?你得阳光一点,与人为善一点才行。”
“可我做不到。”
“那你就给肖铁陪葬去吧。我掏钱,给你立一个贞节牌坊。”
姜雪子惊异了,“你怎么这么说话?他是你亲哥哟。”
“但一他一死一了!”肖依将一只银制的小匙子折断,弃在桌子上,恶狠狠地说:“难道你一辈子就靠自己的手自慰吗?靠一只振荡器来解决问题吗?长夜漫漫的,你就不渴望一个男人像辆重型拖拉机压在你身上,把你碾碎吗?”
“你怎么这样子说话?”
姜雪子的脸红透了,连脖颈里都发烫。肖依的声音很大,零星的客人们都望了过来。本是来说服肖依的,但现在却被肖依剥了个体无完肤,真正的“体无完肤”。在飘逸而至的陌生目光里,姜雪子浑身濡湿。她不知该什么办才能躲过那些讥诮的目光和怪笑。肖依忽然大喝一声:
“操,服务生,这咖啡里漂的是什么昆虫?”
大堂领班和服务生纷纷跑过来,那几桌客人也好事地踱过来。姜雪子慌忙捏起一摞纸巾,惶惶然地往洗手间奔去。她可不打算帮衬肖依,去蛮横地交涉争吵,丢人现眼。姜雪子心也乏了,便慢腾腾地收拾着自身。望着大理石台面上一块宽大的玻璃镜子,她定定地站着,瞧着另一个自己。额际边的一缕头发分叉了,黄漂漂的,失去了营养似的。眼角的几丝皱纹藏进了皮肤下。一眨眼时,皱纹也一蜷一蜷的。是的,很久都没化过妆了。饱满的嘴唇上皲裂了不少,缺了光泽与润滑。一想起肖依刚才的一番话,姜雪子禁不住燥热,下身也湿湿的。肖依说的不可谓不对,但她应当含蓄一点的。况且在大庭广众之下,唇红齿白地说什么私房话呀?
镜子里的门裂了一下,露出一副墨镜来。
姜雪子转身了几次,那个男人的脑袋便缩了回去。回眸盯自己时,自己却犹在镜中,一丝改变也没有。门又裂开了,还是戴墨镜的那一张脸,这次停留的时间长了些。姜雪子感觉那张脸颇为眼熟,却一时半刻调动不起意识来。
荒凉地站在镜子深处,姜雪子有点像一株消痩的植物。
出了洗手间的门,姜雪子望见了一个男人的脊背,正假装欣赏着墙上的一幅滥俗工笔画。臧毅!她的脑子里猛地跳出了这个名字,针扎似的。像一只炭红的煤球,臧毅的名字令姜雪子的神经末梢霎时都竖了起来。姜雪子警觉了。她掏出兜里的一根铅笔,忽地顶在了臧毅的后腰上,喊了一声电影上的台词:“别动丨”臧毅真的僵住了,举起了两只手。
“干吗跟踪我?”
“咳,这是公共场所,我是来消费的。”臧毅肉烂嘴不烂地顶撞着,讥讽地说:“男女共用的洗手间,你可一直霸着。我快爆炸了。”
纵使如此,姜雪子却没放过他的意思。她的手用了一把力,盯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臧毅,咂巴着下唇,镇静地说:“为什么给我挂骚扰电话,恐吓我,威胁我?”
“你神经病呀?谁记得你的号码?”
“你哥臧刚威胁过我,就在执行他的那天早上。妈的,你想替你哥臧刚报仇,所以你跟踪我,吓唬我。现在居然当面这样耍流氓呀,是不是?”
臧毅呵呵笑了,说:“你真是个老处女,神经质。”
刹那,姜雪子被这句话袭倒了。她僵硬地站着,失语了,不知该如何答复臧毅的蔑视。铅笔都快被顶弯了,姜雪子收不回手,更不想铩羽而归。就在她进退无奈之际,肖依恰到好处地进来了。
一见这局面,肖依极泼辣地杀奔过来。她一把搡开了姜雪子,扳住了臧毅的肩头,将一记脆生生的耳光烙在了他的脸上。
“操,狗日的,你敢欺负她?”
臧毅捂住脸,疑惑地喊,“妈的,怎么了,你们两个母狗!”
“去你妈的!臭流氓。”肖依的膝盖一抬,端直地顶在了臧毅的裤裆处。姜雪子侧身一挪,就见臧毅像一捆劈柴那样,软软地跌落在地。
调好的面膜像糖稀一样覆上去,姜雪子闻出了幽兰的香味。难得进一回美容院,她躺在床上,彻底放松了。面膜渗流而下,一团神经末梢如蚯蚓似的蜷曲着,贪婪地吞噬着营养分子,饿极了一般。身畔有两位女士,睡熟了,打着轻轻的呼噜。美容师手持一杆牙科大夫样的器械,正给其中的一位熨烫着脸上的皱纹。咝咝的马达声带着热度,搅扰着姜雪子,她的意识清晰至极。
其实,臧毅更需要来覆一层面膜的。她想。
肖依的耳光烙上去的一刻,臧毅捂住了腮帮子。臧毅的意志垮了。一瞬间的工夫,一个大男人家的,竟然委屈得红肿了眼睛。姜雪子看见他的半拉脸肥了不少,五根指头印子清晰可辨。臧毅狡辩着,但肖依不依不饶,才有了那一记膝盖功。
趁着吵嚷的间隙,姜雪子先离开咖啡屋了。
出了美容院,姜雪子站在日光下,对自己的一身装束极为满意。先前,她还去做了头,洗了桑拿,按摩了一番全身。姜雪子背着一个双肩包,自助旅行用的那种,里头塞得满满当当。夕阳的余辉落在地上,玻璃大厦和街树间有一群蝙蝠在缭绕。洒水车的铃声一路划过,使热闹的街上显出了一丝静谧。姜雪子的脚步提得很高,轻盈地走着,一卷波浪似的长发流泻脑后。秋天在街道上意味深长,一团团南下的冷空气伺机而动,但秋老虎仍旧发着威,抛掷下淫荡的炭火。
她去给囡囡上课。很久以前就约好的,现在才实现。
给文军挂电话时,他喜出望外。听得出来,他像在开会,正慢腾腾地踱出了会场,站在走廊里讲话,声音嗡嗡的,带着几圈滞重的回音。文军说:“囡囡掉了一颗门牙,跟兔子摔了跤一样,生怕别人笑话她,说话都不张嘴哟。”姜雪子蛮喜欢囡囡的。
从办案起始时的同情怜悯,渐渐地发展到了现在的喜爱,一切都有逻辑可循。或许每一个孩子天生就是画家,虽技艺不足,但热情四射、不知疲惫为何物。囡囡亦不例外。但姜雪子自告奋勇去辅导她,却是有另一层用意的。
欣喜之余,姜雪子甚而觉得是去卧底,去完成一桩秘密且艰辛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