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棉花成熟的季节,铁路运输面临一个与春运一样的运输高峰——无数人从四川到新疆去,车厢里满载着人,也满载着希望。导演宁瀛与一个摄影师,跟着踏上了这一条希望之路。他们在车厢里,记录下了一张张脸,一段段对白,一个个故事。他们问这些农民,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少年——同样的几个问题:“你觉得幸福吗?,,“你生活中最重要的是什么?”“你想要怎样的生活?”这几个知识分子式的、形而上的问题在拥挤的车厢里一遍遍响起,而回答是直接的,质朴的,向人们展开了关于底层的真实的一页。作为导演,宁瀛有着强大的控制力,这部纪录片几乎像个故事片一样引人人胜,她对影像与节奏的卓越的控制能力,让人心生敬意。
对于宁瀛,我喜欢她极好的控制力,对于影像与节奏都把握得极精准。——在看了许多新导演的试手之作后,这是一部保证了专业水平的作品。她与一个摄像带着机器上了一列从四川开往新疆的火车,在一群前去采摘棉花的农民中,近乎执拗地问着几个问题:“你幸福吗?”“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你最想过的是怎样的生活?”然后记录下回答与反应。拥挤的车厢里,这些人的面孔质朴干净,他们的言语与故事,比虚构的传奇更有感人的力量。宁瀛的影像与节奏,都是一种稳定中的丰富与变化。她引领着这个纪录片往前走,引领着影片与观影的人。片子中的微妙变化处,也都是自觉的,比起青年导演许多思想与感受上的模糊不确定,她是个理性清明的人。
但纵然爱重这个影片,我对她依旧心存疑虑。她让几个知识分子的、形而上的问题在拥挤的车厢里回响,想找到的,恐怕不是对现实的陈述,而是对自己内心疑虑的探索。虽然她的外表看起来如此理性,但是在与观众交流回答问题,面对“对于你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的问题时,她也空白踌蹰了片刻。在我看来,宁瀛去做这个片子,未必一心存着“关心弱势群体”的心——这只是大体上的对内容的理解,我认为,她的直觉使她认可火车的故事可以是一个好素材,而在这个素材中,她心里念念不忘的还是自己的疑问。——宁瀛实在是一个很自我中心的人,她恐怕从来是“六经注我”而不是“我注:六经”。
在她如此强大的疑问与控制下,《希望之路》是一部好片子,但未必是一部好纪录片,它安排得如此严丝合缝,简直是一个故事片的格局。宁瀛提供各种人物与各种影像:女人,男人,老人,孩子,少年,但是最中心,是一个隐形的她。她用她的旨趣,编织起一个无心的圈套——在这个封闭式的故事里,陈述是真实的,却与现状也脱节,疑问是真实的,却在南辕北辙中,答案涣散。
我想我喜欢这个片子,因为这个片子是个外形接近完美的作品。它的内部有巨大的裂缝,但是裂缝的存在,也许也是价值之所在。在一个理性的知识分子的问题,与众多的感性直觉的回答之间,影像的细节很大程度上融洽了二者,使观众可以不去回省二者的错位。宁瀛提供了一帧关于底层的画面,一个来自知识界的声音。也许她过强的控制力,让声音对于画面,几乎有某种暴力。(摄影机是影像切人的暴力,而问题的声音控制了节奏。)但这种暴力,与一种申诉的要求达成了微妙的平衡,于是二者结合着,呈现出了一种几乎“自然”的状态。
对于观影者来说,这个片子不在于它自身提供了何种“真实”,而是在纪录者、被纪录者与纪录片之间,共同构成了当代的某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