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三元里》,是“三元里计划”的一个组成部分。按欧宁的说法:“像三元里这样的晚期城中村总有一天会从都市风景线上消失,我们对它的纪录,基于一种民间的角度,旨在为广州的都市化进程保存一份另类的历史档案。”但这个片子,与其说是档案,不如说是诗篇。从珠江上的一只小舢板开始,镜头开始了沿河寻访。而渔歌式的悠扬只是极短的序曲,电子风格的音乐加快了节奏:高楼、天桥、车流、人群,各个角度下的影像如同穿上了红舞鞋,催迫着视神经。这是个基本上取消了叙事的纪录片。没有对白,只有音乐。素材被纳入了音乐的结构,起荡回落,因此而有了抽象与普泛的面目。但它并不放弃戏剧性:画面本身的微妙的戏剧性。墙缝之上的一角青天白云,下水道边匆匆走过的老鼠,质朴的女孩的浓重的妆容,舞狮之后匍匐在空地上无声的狮头,镜子里的粤剧演员的面孔,伴奏的国乐器中的一把小提琴。——还有最后两个笑容与合影的长段落。严格的节奏与精致的戏剧性,使这个取消了线性叙事的纪录片几乎说得上“好看”。观众一方面为节奏所牵引,一方面为这些小型戏剧惊异或微笑,这种观影体验,不像是听一个故事,更像是看一个画展或者听一场音乐会。而欧宁与曹斐的剪辑,也在于把素材碎片归类整理,分出音部,成为一曲“交响乐”。
这曲“交响乐”又是极之和谐的。举一个段落来说,夜晚的三元里,远景,因空旷而显得宽阔了的街,一辆摩托车发着噪音起动开走,食杂店的小妹趴在柜台上打盹。音乐的节奏是慢的,镜头也是慢的,这种远距离的观照也给慢的欣赏留下了余地。之后,天渐渐亮了,孩子将早点的塑料袋扔在地上,焊接的,修车的,修鞋的,配匙的,镜头近了,快了,警察上班了,水果贩子架起了摊子,清洁工人拉着垃圾车走过,电话亭里人人在大声说话,电脑屏幕上一行行报表掠过去,更近了,更快了!——这里,镜头的内容远近运动剪切与作为指挥棒的音乐,是结合得非常熨帖的。熟练而精细的安排,显示了创作者艺术上的天分与技术上的专业。
但我的问题又在“和谐”这里停住了。这个片子的过分“和谐”引起了我的困惑。当影片的最后两个段落,一个个笑容的特写与一张张全家福般的合影出现时,我开始怀疑这种和谐是不是过于单向度了。为了和谐的美感,剪辑者放弃了刺耳的杂音。这个片子就规划得过于平整,像是花房,而不是丛林。
“三元里,它像是广州这座城市的一个秘密抽屉,阴暗、潮湿、藏污纳垢,许许多多秘密不为外人所察觉。人们从来没有仔细地认识它,甚至不知道它的真实存在。现在,我们愿意作为访客,漫步在阴霾里,呼吸那些菜香和麻辣烫、酸辣粉的蒸汽,倾听小贩高声吆喝和婴儿蛮横哭泣,凝视骑楼滴下的污水和老鼠穿街过巷……它的廉价与它的密度成正比,它的放肆与它的生命力成正比。”
——与曹斐的这段阐述相比较,影像要温和与抒情得多。这个秘密抽屉的东西就收拾得很停当。当然我没有否认它的丰富性。天台上的花木,上妆的演员,古旧的牌楼与完全现代化的都市图景,在这里被“平等”地剪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需要观众进行联系与读解的画面,它不完全是论述,而更可能是提供。以一种有热情有思考的客观性,邀请着观众的参与想像与理解。这是一种可以从片子里体会得到的良好意图。但是这种意图,被过于强烈的文体风格伤害了。
这里的“文体风格”,我指的是音乐与诗歌的风格。这两种艺术形式,都具有抽象的抒情性。而“抽象的抒情性”,在这个片子中被贯彻得相当彻底。抒情本身具有单向度的品质,一种情感越是纯粹,就越是具有打动人与感染人的力量。但是一种以客观为目标的展示,要提供的是更多的丰富性与可能性,更多的启发与思考空间。当笑容被大面积地展示时,我不禁要怀疑,有多少忧虑的困扰的面容被遮盖住了。或者这些笑容,是不是获得了超过配比的分量。这从黑白影像上可以得到另一种验证:纯净的黑白色调,是不是将一个更为驳杂的现实出于审美目的而单一化了?——而我又想,这里头应当还有更具体的原因存在。作为威尼斯双年展的参展作品,具体的叙事由于文化与现实的睽隔,恐怕难以找到真正具备理解力的观众,而抽象的,唯美主义乃至表现主义的抒情,倒可以在瞬间达成欣赏的一致。——这也是全球化艺术交流的一个可行性途径吧。
欧宁说,这是一部以菲尔托夫为导师的纪录片。作为一部个人作品,我认可任何角度的致敬与尝试。事实上,这部影片技术上的认真与艺术上的敏感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它大胆地取消了语言叙事,以影像与音乐提高视觉的辨察力及节奏的感受力,都是一种在当前语境中,具有先锋性的回归行为。其中坚持的感受与思考的独立性,也都是可贵的。但是将它作为一部具有社会学意义的纪录片时,我不免觉得它过于清晰美好,艺术家对“美”的追求,在某种程度上,压抑了“真”的全面展示。
不过《三元里》纪录片仅仅是“三元里计划”的一个作品,欧宁另行出版了同样题为《三元里》的长近四百页的出版物。其中收录的图片文字(包括序言、拍摄笔记、论文、报道、小说等),比之纪录片,要更为理性。——当然这个纪录片也是理性的,它在理性地抒情。将册子与片子对照着观看阅读,对于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三元里”,可以有一个史为深入的了解。
最后要说的是,这个纪录片的最后一部分,“对纪录的纪录”,也就是他们的拍摄花絮,是影片中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这个部分显得质朴清新,那些在各个角度上努力的纪录者们,让人感受到一种纪录的责任与快乐。“三元里”作为一个小小的碎片,被他们放在镜头下,进行切片研究。这种研究,体现了一种全球化的视野与发展中,我们、作为个体,应当有怎样的义务,并且可以承担起怎样的任务。这种义务与任务,又如何可以以一种艺术的方式体现,从而丰富并提升我们的思想与情感。
我在广州的学而优书店看的这个片子。这里有间整洁的观影室。像个中等大的教室,连椅子也是配了手侧写字板的。我在前排坐下,觉得自己像是个好学生。欧宁与曹斐在前边调试机器。大家等着,有人小声说话,可是不吵闹。
这是缘影会的一次例行活动。也是《三元里》的首映式。——作为第50届威尼斯双年展“紧急地带”的一个组成部分,《三元里》刚刚从威尼斯回来,而观众也先看到了一小段威尼斯的现场DV。在种种装置、录影、招贴之间,有一个屏幕,在展示着广州、三元里,一个城市与一个村落的影像。各种肤色的人从影像前走过,他们中间的一些,停下来,看了看。我忽然想:什么落在他们的视网膜上,什么留在他们的脑页间?一角小小的碎片?而《三元里》本身,按欧宁的阐述,就是“在全球化浪潮中被击碎的中国城市碎片”。——全球性的文化交流,常常是“碎片之碎片”的交错。一个展览通常有着宏大视野,精美架构,以及其中的自说自话、不求甚解。
但回过头来的这些“浮光掠影”,得到了暗场之中安静的40分钟阅读。对连看了两遍的我而言,这是一次沉潜于思索的观影体验。看完后,十来位主创人员坐在台前,开始了与观众的交流。一个半小时的交流,达到了相当深入的程度。其中的关键词,是“纪录片”与“全球化”,事实上,它也指涉了这个影片的内外两个方向的存在意义:一方面,它达成了怎样的展现,另一方面,它达成了怎样的沟通。
台前的十来个人,策划,导演,摄影,剪辑,录音等等,给人留下了一个美好的印象。他们主动地感受、思考、实践,勇于进行表达与论辩。欧宁一如既往的从容清晰,曹斐穿着黑T恤,脚上是一双明黄色的平底鞋,他们的长处,在于创造力与行动力的结合,并且保持着热情与反省。在自身的表达中,也给观照与质疑,留下了一个有弹性的空间。
这是一个朴素的、有想法同时有秩序的团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