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孩子的童年记忆排行榜中,总会有一个位置是留给糖果店老板的,其深刻和生动程度,比一些不常走动的亲戚要强得多。
我童年记忆中的糖果店老板,就是黑鼻子大叔,吃了他几十年的糖,居然不知道他姓什么,这是因为鼻子上那块黑色胎记太拉风,大家都将它当成了他的招牌,就像再明亮的星星在月亮旁边都会被忽略一样,人们只记得他的黑鼻子,而忽略了他原先的姓氏,我曾听别人喊过他周师傅或钟师傅,但并不确切。而我更愿意像别的孩子一样,叫他黑叔叔。
照说,黑鼻子叔叔的长相,是不适合做入口生意的,他的鼻子不仅黑,而且大,上面还像月球的表面,布满了陨石坑。如果没有感情因素在里面,是很影响食欲的。
但问题就在于,大家对黑鼻子叔叔的感情,是足以抵消他脸上的任何负面表情的,而这感情,一半来自黑鼻子叔叔童叟无欺永远笑眯眯的态度,另一半,则来自于对他做糖果手艺的认可。
黑鼻子叔叔的糖全是他自己做的。他手艺是祖传的,据说他家四代都是做糖果的,一百多年以来,只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停业了十几年,其余时间全是做糖的,我家乡那座小城里的人们,祖辈与甜蜜相关的记忆,都与他的家族有关。
黑鼻子做的糖类很多,有芝麻杆金钱酥绿豆糕白麻糖牛皮花生苕丝糖核桃酥高粮怡等,这些糖我都吃过,而最对我胃口的,便是他做的红糖月饼,虽然其他的川式广式月饼他也做,但我觉得特色都不足。
黑鼻子的红糖月饼,是一种很薄的干饼,大小如碗口,分单面芝麻和双面芝麻两种。单面的没有糖心,售价是双面的一半。两种饼的共同特征是表面坚硬,但咬起来酥脆,味道既甜又香,而且入口即化,让人有吃到喉咙,甜到肚脐的感觉。这种甜不是让人发腻的刺激感觉,而是柔和而温暖的,其区别,如同花露水与腊梅花香味的比较。
自打长牙起,我从外公外婆手中接过一小块红糖月饼,口水兮兮地品它的甜味,并从此铭记于心,直至多年后离家出外谋生,每次回老家,都不忘去黑鼻子的小店里去买上几封红糖饼,特别是每年过中秋前,我更是要用大提包装一大包带回成都,送给那些被成百上千元一盒的高档月饼吃坏了胃口的朋友,让他们从两元多钱的红糖饼里,找回一些往日的感觉。
黑鼻子也是恨高档月饼的。几年前,他的一个师弟拉他出去做高级月饼,说现在这个时代是包装的时代,你这么好的手艺,再加上我的资金和包装能力,我们做的月饼不卖一千,也至少应该卖八百。
黑鼻子只轻轻说了一句:“我的鼻子虽黑,但心不黑!”便自顾自地做事去了,把师弟杵得鼻子发红半天说不出话。
并不是黑鼻子和钱有仇,而是他太明白师弟那些钱是怎么来的了。他的食品厂,油是处理油,核桃是次品,馅料是去年卖剩的月饼回炉,为了压住异味,拼命加香精。那哪是给人吃的?做这种事,是会连累子孙的!
别看他现在一网一网抓大鱼,我这儿是一根一根钓小鱼,但我这小鱼吃着安心,而且长久,但他却不成!
仿佛是有意与他做对,师弟的生意越做越大,越来越好。那些印着花花绿绿标记的大盒子月饼,一度让他的生意跌入低谷。看着老主顾们拎着那些和毒药差不多的月饼躲闪着从他店门口过去,或师弟开着挂了四个圈的汽车故意放慢速度打他面前悠过时,他在心中暗暗骂:“没长眼啊!没长眼”,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骂人还是骂老天爷。
老天爷没有眼,但记者却有。记者们悄悄将他师弟工厂的制作过程,特别是从旧月饼上挖馅料的细节偷拍下来,在电视上闪了几回,顿时如一块大棰砸在镜子上,师弟从此退出食品行道,跑到小城去做建材了,临走前,还差人用礼品盒往黑鼻子店里送过一只死老鼠,他深度怀疑是黑鼻子的线报让记者开了眼。
黑鼻子接了礼物,不高兴也不难过,洗了手继续做他的红糖饼,而且特意在门口写下一个大招牌:现做现卖,童叟无欺。
黑鼻子经历的最大一次危机,戏剧性地结束了。此后几年,他的生意始终不好不坏,直到去年他患胃癌去世,儿子继续做着糖果,虽然工艺依旧,但我却总觉得不是那个味,再后来,我查出糖尿病,就彻底与它绝了缘。
那饼,就如我故乡的许多事物一样,渐渐地沉入到我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