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报社组织的一场“帮助民工讨工钱”活动中,民工陈二狗终于拿到被拖欠了三年的工钱。三年前,他和一个老头被人请去守一座烂尾楼,说好250元一个月但一直没兑现,他和那老头就这样被套住了,靠捡垃圾和向那几个住在烂尾楼里的外来人收点米和菜作苦苦地撑了下来。在希望和失望轮番折磨中过了漫长的三年。
当他从报社记者手中接过那叠厚厚的人民币时,竟突然有一种中了大彩的兴奋,尽管他知道那笔钱本来就应该属于他。
在向报社领导们鞠躬并对摄像机和照相机说了无数声感谢之后,他决定回家。他已经三年没回家了,趁着车票还没涨价,他决定回家看看。
因为讨工钱惹恼了建筑方的领导,烂尾楼明年开春显然是守不成了。这就决定着陈二狗必须将他这个破烂的家收拾掉。他先把必须带走的收音机、衣服和那床虽然已经漆黑但曾经是他家最好的一床棉被包裹起来,扎成一个大包。余下的锅碗瓢盆之类的东西,想卖给那几个捡破烂的,又开不了口;但送给他们呢,他又确实舍不得。因为这些东西如果放在他那个三年没有见的穷家里,绝对是一件又一件的好家什。他想了半天,决定下下力把包裹再裹紧些,把这几件家什挤了进去。
第二天,陈二狗裤裆里夹着7000多元钱,腰上挂个铁锅,背上背着山一样的大包裹,带着14个馒头晃晃悠悠地上路了。天下着小雪,每走一步,腰上的锅都会“当”的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在训斥和责骂声中,他坐公交车来到火车站广场。今年,和他一样想早早回家的人似乎很多,他扛着大包很渺茫地排在队列的最后。五个小时后,他终于拿到写着家乡名字的一张小小车票。其间,他吃了2个馒头,拒绝了十几个票贩子,还忙里偷闲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一个胖老太太拿着罚单要罚他5元钱,吓得他几乎哭了,老太太看他可怜,居然饶了他。
在车站又呆了10个小时,吃了三个馒头,大厅里暖暖的空气让他的眼皮想往一处凑,他掐了自己的大腿几把,坚定地把瞌睡撵走了。
上车,背包和锅让他吃了很多苦头。在另几个后生的帮助之下,他终于坐到了属于他的硬座位上,与他同坐的是几个青年民工,这几个穿着城里小青年们爱穿的休闲衣的小后生,脸上都留着民工才有的被阳光开垦过的痕迹。
小后生们花钱大手大脚,凡列车上卖饭卖酒,一例是大手大脚来者不拒。这让陈二狗感觉有点恐慌。总觉得自己是一只钻进狼群的小羊。小后生们请他喝啤酒,他不喝,怕遭蒙汗药。给他递烟,他也不抽,害怕遭迷烟。其间拉家常时,他尽量多听少说。偶尔迫不得已要发言,也只是面红筋胀大骂包工头太狠欠工钱不还,让他在城里呆了三年也没挣一分钱,还欠下一大笔账。他不是个善于撒谎的人。每当说到此时,都会脸红。小后生们从他脸红中读出的更多是愤怒,于是也纷纷附合,也一路骂着包工头一路脸红了起来。
又过了两天,消耗馒头8个,家突然离得很近了,在他下车的时候听见前面几节车厢里传来新闻:一个老年民工因为恐惧而精神失常,把包里的钱一张一张地发给车上的旅客们。而另一车厢里的乘客们就没这么幸运,他们被一个突然精神失常亮出刀来要砍人的青年民工吓得半死。
从市到县,汽车5小时。从县到乡,拖拉机3小时。从乡到家还有两三个小时的山路。陈二狗摸摸怀里最后一个馒头,算一算一路所花的钱,决定自己走回去。
此时已是晚上10点多,他背着大包走在通往家的那条山道上,这条走了三十多年的路使他感觉非常亲切。他张大嘴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突然有一种想唱歌的冲动,于是他唱了:马铃儿响嘞玉鸟唱,我陪阿诗玛回家乡,远远离开热布巴拉家,从此妈妈,不忧伤……
他发现,已经远离他三年之久的唱歌功能正在恢复。他的歌声和腰上锅儿发出的脆响在山谷里传得很远,很久没有见过的星星,像顽皮小孩眼睛一样闪啊闪……
离家最后半小时的路他几乎是冲刺着跑回去的。这是经过了上千公里的跋涉之后的最后冲刺,在黑夜中,他的眼前分明是那个被他叫做花花的女人含羞的一笑,还有残破但还算温暖的炕上,他那不知已长成什么样相貌的儿子初是惊恐后是甜美的叫他一声爹。还有,久违了的味道不怎么好但劲道还不错的苕酒,辣子旺汤宽的宽叶面条。几天来,只和馒头打交道的肠胃被他的想象搞得难受起来。
小院里那棵脱光了叶的老银杏树已出现在眼前。他知道,那树下就有他想要的一切。他三步并做两步往前走,腰上的锅像快节奏的小锣。
但就在他举手拍门的时候,突然又凝住了,他突然想起烂尾里那几个拾破烂的人给他讲的故事,说很多打工仔急急忙忙跑回家,想给老婆一个惊喜。结果摸上炕发现多了一双腿。他害怕这样的场面出现。虽然他知道自己三年没音讯,女人在家没个帮手也确实难过,但他还是怕。
他的手凝在半空中。他发现一路累出的大汗正在变成冷汗。他定了定神,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好笑,于是决定敲门。
就在他敲门的时候,他发现门被一把大铁锁锁着,锁上面已是锈迹斑斑。
陈二狗其实并不知道,在他离开家的第二年,妻就把田租给别人,带上孩子出去打工了。邻居吴老二说:再过二十多天就是春节了,那时,兴许他们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