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选一个人去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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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沙荒(2)

“大叔!”我在雪里喊,“咱回吧,咱明天再走吧!”

“大叔,你就留下我吧,我不惹你生气了,我多干活,少要钱……”

“大叔……”我的眼泪顺着腮流下来,和落在脸上的雪花混在一起。

一条路很快出现在眼前,虽然下着雪,我还是分辨出来那正是通向我家的路。

我将心一横,咚的一声从车上跳下来,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啊……啊……”哭声在雪絮飘飘的天空里显得单薄无力,隐约难辨。大叔终于听见了我的哭声,他吃惊地跳下车,跑过来想拉起我,我拼命挣脱,就是不起来。大叔说:“傻孩子,你哭什么呀?”

“我不回家!”我说,“大叔,你就留下我吧,别赶我走,我不该撒谎,我是不满十六岁,才十三,而且是半路辍学的,但是我没办法呀,我爸有严重的风湿病,我妈身体也不好,我全家现在全靠我啦……”

“傻孩子,你想到哪去了,”大叔为我擦去脸上的泪水说,“我只不过是送你到一个人家里去住两天,我不放心把你扔在沙荒啊。”

这时,前方隐约传来一阵敲击声,大叔听见这声音,忽然站直了身子,脸上闪过异样的表情。我止住哭声,泪眼朦胧地看见前边一座房子旁边一个身影在移动,那是一个抽打柴禾上落雪的女人,然后她抱起了一捆柴禾,看样子想进屋。

“哎咳!”大叔咳嗽了一声。女人听见大叔的声音,像触电般抖了一下,她回过头来,看见了大叔和我。

“你?”女人惊讶地问。怀里的柴禾也吃惊不小地跌落到地上。

“我。”大叔平静地回答,领着我径直走进那房子里。女人赶紧划拉起地上的柴禾,跟进来关严了门。大叔把我推上热炕头,给我脱去鞋子,这时我的一颗心也终于落了地。女人细心地除去大叔身上的雪花,目光温存而又略带责备:“这天气,你怎么来了?”大叔板着脸说:“在这住两天。”

“你?”女人欣喜地问。

“她。”大叔用手指指我。

我趴在窗子上,看着窗外雪使天地浑为一体,看着雪地里说话的两个人,他们一直说了很久很久,成为了雪地里的两尊雕像。后来大叔赶上车离开了,直到大叔的车越来越远,成为雪地上的一个小黑点,那女人才回过身来。这一切使我感到迷离恍惚,他们之间说话的神情,声音,有着我没接触,但隐约可以理解的东西。我回忆起大叔脸上浮现出的我从未见过的柔情,心里不由纷乱起来,这个女人似乎破坏了我生活和心理上的平衡,她让我知道大叔除了对我,还关心着另外一个女人。她让我嫉妒。

两天后,大叔如约来接我。他朝我伸出一只大手:“咱回沙荒。”于是我兴高采烈牵着他温热的大手说说笑笑跟他回去。

路上,一直沉默的大叔突然问我:“她对你好不好?”我心里升起一丝不悦,噘起嘴没回答。大叔又问:“她都跟你说些什么了?”

“你自己不会问她?”我甩下他的手,一个人朝前走了。

“小刁丫头。”他笑着说,“大叔求你点事,别跟他俩说我去了她家,啊?”

“好啊。”我说:“那你保证不赶我回家。”

回到沙荒时,太阳已在一片赭石色的暮霭中西沉了,那晚我坐在木匠铺的火炉旁跟大军和丑八兴奋地聊天,快活得不得了。大叔一直靠在窗口旁抽烟,一边痴望着窗外那片渐渐昏暗的景致。暮色缓缓地扩展着,大叔的头和肩浸没在瞑色之中,使他和他周围有一种令人忧伤的气氛。我知道一定在想那个女人,妒意让我闭上了滔滔不绝的嘴巴,我盯着大叔默不作声。

冬夜里的寒气似乎能把人的血液给冻结,我用棉被裹着全身仍然冷得打颤,头顶被门缝渗进来的冷气冻得发痛。有一种鸟一直在窗外叫,鬼怪一般的声音,又像是笑又像是哭,我甚至能想象出它的模样和神情,它含着凄惨的泪水,就停在屋后的树杈上。到了半夜,又刮风了。四面八方的狂风夹杂着沙子一齐朝小屋扑过来,屋顶上发出许多奇怪的声响,那只怪鸟好像给风刮死了,它的羽毛一定飞散到了半空中;风从窗子的所有裂缝钻进来,似乎就冲着我来的,而我似乎有什么过错,让老天爷如此发怒;外面黑得像魔鬼的眼睛,而屋子里又像个地狱,我好像看见墙角那有个什么人正冲我伸出一只干瘦的胳膊,唤我:小乐儿……我将那只拴在绳子上铁皮筒拉得疯响。

大叔光着脚跑出屋来,一边慌张地穿着衣服,一下子撞开了我的门:“怎么啦,啊?”

“大叔,我怕。”我泪水盈眶地看着他。

第二天,我看见窗台上堆满了细沙,也铺了一地,有鞋底那么厚,用脚一踩,能留下清晰的脚印,而外面全变了样子,原来耸起的沙丘变成了平地,而平地又耸起了沙丘。

“昨晚的风可真大。”我欣喜地对丑八说。丑八不高兴理我,他还在为大叔昨天夜里的事生气。昨晚大叔连推带拉把睡得稀里糊涂的丑八赶了出去,他夹着枕头刚一出门,呜呜闷叫的风就把他吹了个跟头,矮小的丑八差点儿被刮走。他睡在我的屋子,而我和大军、大叔睡在了同一屋。

我发出一个短促的冷笑:“哼,你的被窝比猪窝还臭,熏得我一夜都没睡,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大叔那几天也不知怎么着,一闲下来,就吸着烟望着我,看他的神情,好像又被一种难题羁绊住了。那表情让我不安,他是否变卦了?

“小乐儿,”那天大叔叫住我,“我跟你商量一件事。”大叔悄悄问我喜不喜欢我借宿的那个女人,说让我在她那过一个冬天,可以躲避严寒,又方便,还能继续上学。我马上拒绝了:“不,大叔,再冷我也不怕,我愿意跟你在一起。我在家里也都冷惯了。”其实我是不喜欢那个女人,为什么不喜欢她,我也不知道。大叔又开始吸着烟琢磨我了。

“你上了几年级就开始不上了?”他问。

“五年级,大叔。”

“这可不行,你还得继续上学呀。”

“……”

“小乐儿,你说真心话,你想上学吗?”

“想。”

“那你现在应该自学,等明年开春继续上学。”

“好哇!”我高兴坏了。

大叔给我买来书和本子,我高兴得一夜未睡,将本子搂在怀里,第二天仍然喜气盈盈的。我跑去求丑八教我,丑八在钉钉子,不肯教;我又跑去找大军做老师,大军慌里慌张推开本子和笔,仿佛那是一枚冒烟的炸弹:“我可不会,我不认识字!”我这才知道他是个文盲。

“一群笨蛋。”我说。

“谁是笨蛋?”丑八招呼我,“过来,我教你一个字。”

丑八在本上给我写了一个字,这个字还真不怎么好写,我描了半天才写好,然后高兴地拿给大叔看。大叔看见那个字,眼睛竟然越睁越大,气得满脸通红,扔下活计不干,在地上找了根棍子背在身后去找丑八,他若无其事地招呼丑八:“丑八呀,过来帮我扶着点。”丑八答应一声,不知是计,丢下手里的锤子走过来——也就在这时,他非常幸运地看见了站在大叔背后的我,而我满面惊恐地盯着大叔身后的木棍,这聪明的丑八,反应好快,一个箭步蹿到屋外去,再一次逃掉了。大叔气呼呼地扔下棍子说:“每次都让他跑掉了,总是打不着他。”我余悸未消地夸奖道:“抽巴可真聪明!”大叔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聪明?有点小聪明,从来不往正地方用,天生一肚子坏水!”我始终没敢问大叔那个字念什么。

吃午饭时,丑八照例按时回来了,他优哉悠哉,全没上午那回事似的。我马上向大叔报告:“大叔,丑八回来了,你打他吧!”大叔抽着烟只是瞪了他一眼。丑八得意地说:“大叔最疼我,才不会打我呢!”“那你干吗还跑?”“他在气头上,我当然躲了,气一消,啥事没有,是不是呀大叔?”

大叔抽着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事情就这样算了。

一到吃饭时我就兴奋,话匣子又打开了。我浮想联翩,把我们四人比作取经的师徒四人。“大叔当然是唐僧啦,”我说,“那么我该做哪一个?”丑八说:“做孙悟空,你不够机灵,那得我做;做猪八戒,你不够憨厚,那得大军;做沙僧呢,你又没力气挑担……”我也为难了:“那我做什么?”“你说你做白龙马吧,就你这么单薄,”丑八说,“大叔骑上你,怕是走不了一两步,就得摔下来……”

大叔放下筷子,好像要在炕上寻找什么,丑八却噌的一下又跑到外面去了,嘴里还含着一口饭。大叔找到了笤帚疙瘩。“我看你今天敢回来!”这样的话,大叔几乎每天都要说上一遍。

沙荒的早晨是美丽的,那刚刚从山顶上露出半边脸来的太阳亮而无光,宛如一团红色无焰的火在东方燃烧着,这景色和日落的黄昏多么相似,只不过太阳是在西方,就像我的早上和晚上的内容一样,在这样日复一日重复而又单调的日子里,我度过了一个严寒的冬天。

春天里的沙荒有时会出现一种类似龙卷风般旋转奔驰的沙柱,直冲上天空去。这是一般人极少遇见的,我却多次有幸看见,这是由于我长时间徜徉在沙丘上的一种巧遇,但它总是出现在我视力勉强触及的地平线那端,从不靠近我,等我追过去,它又跑远了,好像故意躲着我,它在远方发出一种奇特的声音,类似飞机低翔或洪水咆哮的轰隆声、呜呜声,我常怀着一种奇特的冥想注视着那旋转的沙柱,心驰神往地一直想到那风沙消失的地方,那里会是怎样的风景呢?

也就是这年春天,木匠铺里来了个百无聊赖的年轻女子,长得像面条似的,肩有点溜,背也有点微驼。她是另一个屯子的,开始她是奔着大叔来的,假装借几根钉子,倚在门框上,手靠在身后,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大家搭讪,眯缝着一对色情的小眼儿,频频往大叔那瞟。见大叔不怎么理她,我满意了。我故意拿些东西,倔倔地从那女人跟前走了好几趟,每走到门边,便站定,吆喝一声:“闪开!”

见大叔不理她,那女人便跟大军聊,别看大军这人平时蔫巴老实,老是让我忘了他的存在,可这次他的话可多了,虽然就会说些闲话。看来最笨的人对爱情这玩意儿也能极快地心领神会。在那之后,大军陷入情网之快,就像一失脚跌下悬崖,我们想抢救都来不及。不久之后,他就和那眯缝着小眼儿的女子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

大叔把更多的目光投向他,有一点忧虑,总想劝劝他,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而丑八幸灾乐祸,好像已经看到了大军被抛弃的悲惨结局。他打坏主意时,常抠着脸上那颗小痣。

“来了,她来了!”丑八假装朝外面看,大军马上放下活计迎出去,见门外空无一人,便泄气地蹲坐在门口,他看着远处连绵起伏的沙地,第一次对沙荒产生了愤恨。他委屈地哭起来了。

大叔束手无策地看着他哭,第二天一早他就赶上驴车出门了,他告诉我们晚上就回来。等到晚上,他兴致勃勃地回来了,带回一个好消息:

“我到沙荒打听了一下那女子,姓刘,是个正经人家的孩子,这下我放心了。”

接着他开始认真地考虑要把铺子搬到镇上去。因为我要上学,大军要恋爱。

丑八却不想回到镇上,也不愿留在沙荒,有一天,大叔忽然发现发现丑八和自己的一部分积蓄一起不见了。

不用说,是丑八拿走了大叔的钱,话也没留下就走了。我猜他去了大城市打工。他曾经说过这个想法。

我们的木匠铺搬到镇上之前,大军到他心爱的眯缝着眼皮的女人家里去相亲了,据说他能做倒插门的女婿。他有了一个好归宿,大叔很高兴。

我们搬走的那天,一路上大叔心情特别愉快,一边打量着沙荒,一边长吁短叹。

“他要我跟他去相亲,我没去。他跟我在这生活了整整十四年哪,人虽说笨点,可心好,老实,从不给我惹麻烦。”他自言自语,“他没父没母的,拿我就当他爹一样……”

这是个惊人的消息,我说大军怎么从来不提家里人,原来他是个孤儿。

“那,丑八是孤儿吗?”

“他不是。他在家里因为不务正业总挨打,后来他爸把他送到我这来,想学门手艺,我也没能教他更多……”大叔说,“这小子,真不回来了?外面就那么好吗?”

“大叔,你甭惦记他,说不定哪一天他突然就回来呢。”我安慰大叔。

在离小镇不远的地方,我们的驴车陷住了。春天返浆的泥路使车轮越陷越深,大叔使劲推着前辕,吆喝着驴,我在车后奋力推着。

终于,我们把车推出了泥浆地,在走上新的路途之前,我跟身后的沙荒做了一次深情的告别。我心里对它说,沙荒,和你一起生活的日子,虽然平凡和单调,却是我最难忘的岁月,我会永远地怀念这里的生活,怀念每一个温情的日子,怀念每一粒沙、每一棵草,怀念冬天温暖的小火炉,怀念每一个清新的早晨和每一缕阳光。沙荒,我会永远把你珍藏在心里的。

发表于《少年文艺》(上海)200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