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都是这样一幕:早上我去上学,爸爸还在睡懒觉,等我放学回家,爸爸只穿个大裤衩,抽着烟,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嘿,儿子,”他招呼,“来看这个片子,老有意思了。”
“以后再看好吗?”我说,随后去另一个屋子做作业。爸爸用纳闷的目光送着我的背影,他在我这个年纪可是活蹦乱跳的,他不明白我怎么这么少年老成。
写完作业,我喜欢一个人待在房间里,鼓捣这个,弄弄那个,有时爸爸好奇,过来看我干什么,我就借口离开。
爸爸只好待在客厅里,用抽烟、看电视来打发时间。有时候他会独自一人看到凌晨才去睡。
我们的生活非常简单,每天早上我去上学,中午回家吃饭,晚上放学做作业,再出去玩一会儿,然后回来睡觉。每天的每天都是如此。
这个地方是个老矿区。我小的时候,煤矿还红火,每天早上都有一部通勤车按时到矿区住宅接工人上班。我时常搭这些免费车上学,坐在车后面,享受着颠簸的乐趣,而且不用担心坐过了站,因为这车到了目的地后就会原路返回,到学校上课也来得及。
我怀念那段最快乐的日子,但是那些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矿上十几年前都挖不出煤来了,地下的煤已经被采挖空,许多人家的房屋地面出现了塌陷,使这里成为了危房区。人们都在等待着政府的搬迁命令。可是年复一年,政府也没有动静。
爸爸只有靠一点可怜的低保生活着。拮据的生活迫使妈妈出去打工,从此我缺少了妈妈的关爱,一颗心变得渐渐坚硬起来。
日子是枯寂难耐的,每天只有几趟火车隆隆驶过这一排排老旧破烂的民房,唯一的一个电影院早已关门停业,没有任何娱乐。总算学校里有个不大的球场是我喜欢去的地方。有时我一直在那玩到天黑。许多孩子也都去,原本很平坦的空地,被他们踩得凸凹不平。
有时我会跑去山上去捡玛瑙石、捉蜥蜴。因为蜥蜴吃苍蝇,我每天都想办法捉苍蝇。我知道蜥蜴不会活太久,因为我必须要把它的嘴撬开往里塞苍蝇它才肯吃,总有一天它的嘴会受伤,再也无法张开。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不想理爸爸,我变得沉默寡言,不论爸爸问什么,我都表情木然地以淡淡一句“不知道”作为回答,我觉得爸爸说话非常无聊、没趣,也不想看他那一身肥肉。
爸爸说话有个特点,说话必从中间说起,没头没尾,你要是想了解全面得问上他好几次才能弄明白。过去我提过意见,请他把话说全,没有一次奏效。开始时我还以为是爸爸文化低的原因,后来才弄明白爸爸是在故弄玄虚,骗我多和他说两句话。
我最恨他不好好讲话,一个劲儿地打哑谜了,碰到爸爸这样做,我就果断地不开口,不论他多卖关子,我也保持沉默,于是爸爸就经常这样唠叨:
“你妈怀你的那时候,人家都说是个女孩儿,她可高兴坏了,她就喜欢女孩子。女孩儿多好啊,女孩儿都跟爸爸亲……”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做作业。本子摊开了,却没写,而是盯着桌子上的一只死苍蝇陷入了沉思。
爸爸打完苍蝇总是喜欢把苍蝇的尸体留在原地,每天回家我都要收拾这些苍蝇的尸体。我多次提过意见,请他不要把死苍蝇留在我的书桌上,爸爸仍然恶习不改。时间长了,我明白了,那是爸爸胜利的纪念品,他是在炫耀。好吧,如果爸爸除了打死那些苍蝇,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让自己有点成就感的话,就随他去吧。
窗外有人在玩篮球,有人在聊天,闷声闷气地喊叫和尖叫,以及各种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喧哗声却使我备感孤单。外面的人好像和我不在同一个世界,我的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在阳光下的各种响声中独自伤怀。
我在屋子里待不下去了,决定出去走一走。
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流水一般从身边经过,把我推来挤去。我魂不守舍,一个人去了河边。
桥下的河叫做牦牛河,由于经过洗煤厂,河床已经是煤灰色的。从前还没有被污染到如此严重,近些年水域常常是黝黑的,混浊污秽,上头漂浮着一层晶亮的油污,每逢夏天更是蚊蝇孳生的绝佳温床,那些蚊蝇咬得这里的人睡不好觉。
最近,我感觉十分忧郁,我发现自己对上学越来越失去了热情。
“也许我生来就不是读书的料,我无法靠学习来改变自己的命运。”
我这样想,扶着栏杆,久久看着下面的河水。我不知以后该怎么办,路该怎么走,我很想跟人聊一聊,可是找不到一个可以给我安慰和帮助的人,而爸爸,这个家里唯一的大男人,甚至不能靠他的智慧帮助他自己。
爸爸有个习惯,冬天里从不穿棉裤,把两三条毛裤套在一起穿,上街的时候脸经常被冻得发青。我知道他有两条棉裤,一条旧的,一条新的。两条都是妈妈给他做的。
“为什么不穿棉裤呢,不穿新的,可以穿旧的,就是新棉裤也不贵,我们也买得起,何苦冻着?冻出关节病来,还要花钱去治,还要受罪,你说哪头合适呢?”
刚开始我还这样劝他。爸爸支吾了一阵,也没说什么。不管怎么,他就是不肯穿他的棉裤。同样的话我不想再说第二次。我觉得爸爸非常蠢,这种愚蠢的人我才懒得理。
妈妈给每人做了两条棉裤后,就出外打工了,每年才回来一两次。爸爸却留守家里给我做饭。我经常不吃爸爸做的饭,说不好吃,我想让爸爸觉得,他闲在家里很没用。为什么出去打工的不是这个家里的男人,而是妈妈?
过去许多年,我都用来放在对爸爸的不屑上,我想让爸爸明白,他这样的行为会让儿子很看不起他的,我希望爸爸能就此振作起来,改变他自己。爸爸觉察到我的鄙夷,也表现得痛心疾首,但是到了第二天,他又是从前的样子了。我越发看不起他,甚至不再叫他爸爸,而是直呼其名:鲁德。
爸爸倒也不介意,从来不生气,整天都乐呵呵的,他对生活是如此的知足:做了一个拿手菜,打死几只苍蝇,把别人没洗净的衣服洗净了,或者给电视调出了新的频道……任何一点小小的成就都能成为他快乐的理由,那副骄傲的样子,俨然自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
正站在河边冥想,我忽然发现身边多了一个影子。爸爸拎着菜蓝子出来买菜,恰好路过这里,看见我就不走了。
“我想自己待一会儿。”我不耐烦地看了一眼爸爸。
“我就待一会儿,一会儿就走。”爸爸忙说。
我一眼也不看爸爸,望着桥下。
过了一会儿,爸爸搭话了:“咱家那里修路呢……”
“知道。”我冷冷地说,“你先回家行吗?我自己待一会儿,想点事情。”
“嗯。”爸爸讪讪地抽上一支烟,磨蹭着不肯走,又没话找话说,“这天要下雨呢……”
我干脆走得更远些,在那站了很久,一直望着下面的河水。
爸爸感觉没趣,只好默默地抽着烟,往家的方向走去。
就在爸爸走过身边的一霎间,我扫了他一眼。这一眼让我心里咯噔一下:我似乎第一次注意到,爸爸老了,眼睛周围有那么多皱纹,还有眼屎,日渐花白的头发也快掉光了,显得很可怜。我忙把目光投向别处。
我看到了自己家大门外一堵黑色的墙。这是爸爸刷上黑墨汁给我做成的黑板,刚上学时的我常用各色的粉笔在上面写字,每晚爸爸都用拖布蘸满水把上面的字擦掉,留着我第二天再写,就这样一直到我上了中学,再也不屑于在上面写字。
我看着这面墙,怀念起了爸爸用肩膀扛着我写字的种种情景;七岁上学那年,我在墙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一行字:我长大了。爸爸高兴万分,赏了我无数个吻。
回忆着美好的童年时光,我心里不由升起对爸爸的一份柔情,并且对自己产生了一个疑问:
为什么我不再像过去那样爱爸爸,是什么改变了我对爸爸的爱?自己这样几年如一日地怨恨和鄙视爸爸,做得对吗?如果一直这样怨恨下去,难道不是从爸爸的身上看到了将来的自己吗?
就在这一瞬间,关于自己,关于将来,关于家,我苦苦地思索的问题突然找到了答案,我突然就想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过去我一直希望爸爸能让我看得起。现在,我只希望一件事,希望我能看得起我自己!
为了这番醒悟,我转过身来,对着渐渐远去的爸爸大声地说了一句:
“谢啦,鲁德!”
原载于《儿童文学》200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