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那年,我上了难忘的一课,我再也不能给别人起绰号了。
我注意上了学校里一个叫刘正月的女孩子,每天上学都想看见她,或者让她看见我。每天早起我把头梳了又梳,还找到了一块妈妈用过的又小又旧的手绢揣在身上,我想让她看见我是全班第一个不用手擤鼻涕的人。但是我不能老用这块手绢,因为山坡上学校里的水井经常坏掉,没法子洗它。
我觉得刘正月比城里的那些女孩子还好看,城里的女孩子不过是倚仗着好看的衣服和化妆品,但刘正月什么也不用就好看。弟弟秋宝也同意我的看法。
刘正月长得好看,她自己却不知道。我常在路上遇见她,我一朝她看,她乌黑的眼睛就会露出惊慌的神情,我们刚走,她就把背上的猪草筐或者书包放下,把自己全身上下全检查一遍,以为自己的脸没洗干净,扣子扣错了或者辫子散了。
有一天放学,我给她起了一个绰号:“小美人”。她愣了一会儿,羞红了脸,哭着跑回了家。就在当天晚上,她那没上过学,脑子有点傻的妈就领着她找我算账来了。
那晚我和妈,还有秋宝正在院子里砸葵花头,看见有两个人顺着坡上来了。等看清了那两个人,秋宝用腿碰了碰我,紧张地说:“她妈来了。”
刘正月的妈气势汹汹地上坡来,一手拽着刘正月,刘正月藏在她的衣衫后面,委委屈屈抽抽搭搭,不时偷眼瞅我。她妈一见我们就破口大骂起来:
“……欺负我们!还骂我们美!一个屯子住着,谁不知道谁呀,说我们美,你才美呢!找了个男人,美得不得了了,全家都跟着美,死了的爹都跟着美,都快美死了!”
她身子往前一探一探地骂,又脏又乱的头发也跟着一耸一耸的,她骂一句刘正月就紧张地拽她一下,一气骂到天彻底黑下来,暮色完全笼罩了山谷,直到刘正月大哭起来,她这才住了口。我们几个在院子里像河滩上的石块一样纹丝不动,一声不吭地听着,看着她走远。下了山,一路上她仍骂个不停。
“说我们美!你才美呢!”从暮色苍茫的远方,传来她最后一声控诉。
我和秋宝这才回过神来,这才知道,有一件事比挨骂更可怕,我们要有一个后爹了。如果不是刘正月的妈把这事说出来,妈还要瞒着我们呢。
我们都看着妈。妈手忙脚乱地砸着葵花头。“根本没那回事。”她被自己撒的谎羞红了脸,不知如何是好。
“我想有个人帮帮我,让日子好一点,让你们能够吃得好,穿得好一点。”妈说着突然间哭了起来。
我像被烫了一下似的奔出院子,什么也看不见,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跑了好久还没平静下来,耳边仍轰响着刘正月妈妈的话。
天渐渐黑下来,我在玉米地里坐着,肚子很饿,但仍不想回家。寂寞中有只蚱蜢跳上我的胳膊,我把它捉住,使劲向远方抛去,它在空中划一道弧线,无声地落下。这天晚上,万籁俱寂,从远山背后慢慢升起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照得大地亮如白昼。萤火虫在我的眼前飞来飞去,远处飘来阵阵干草的香味。村子里有一只毛驴呜嗷呜嗷地叫,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还有一头牛拉长声音哞叫;村子中传来谁家妈妈响亮的呼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湍急的牦牛河发出喧闹声;狗在叫,有人在砰砰劈柴……我悲伤地想,我为什么要听这些声音呢,这些声音和我有什么关系?
事情很快在村子里传开了,人人都在议论,我很快就听说了那个要娶我妈的男人,他叫刘树生,就住在我家对面的那个村子里。我说他平时怎么有点异样呢。有时他劈柴,劈一会儿就直起身朝我家看看;有时他坐在河边,眯缝着一眼朝我家的方向看着,嘴里不断嚼着一根草,脸上的表情好像正在嚼一样很苦的东西。他是个斜视眼,当他看着什么东西的时候,总习惯眯起一只左眼。
他是林场的伐木工,平时既不用播种,也不用耕田,拿着锯子往树林里一走就行了。村子里的许多人都挺羡慕他,好像挺支持我妈找这样的男人。当然也有反对的,说什么的都有。
有一天刘树生劈完了柴,拢在一起抱起来,涉过河,朝我家走来了。那天我正在放羊,秋宝在一边玩,见他远远地走过来,我假装没看见他,一声不吭地盯着地面,手里不由自主地拽紧了牵羊的绳子,使我的山羊费尽了力气就是够不着沟边的青草。当他走近我们两个,一股森林里的气味直冲鼻子。
刘树生和我俩没话找话,问这问那,最后把那些木柴留下走了。可恨的是秋宝这个软蛋竟然跟他搭话,还替妈收下了木柴!我恨恨地看着秋宝,等刘树生走了,我抛下绳子走过去就是一拳,照准他脸打的。看着秋宝号啕大哭着跑去找妈告状的样子,我非常解恨。
一连几天刘正月都在放学的路上等我,可是我一看见她掉头就跑。
我在前边跑,她在身后追,边追边喊:“秋山哥——你听我说——”
我跑去牦牛河边,脱掉衣服,三两下蹬掉鞋子,猛吸一口气箭一般的跳进河里,潜在水沫之下。河水好凉啊,好歹还能挺住。我趁着跳水的惯力疾速潜游着,两腿一开一合,像只慌忙遁去的青蛙。直到她走开,我才浮出水面,一边喷着鼻子,一边啐着嘴里的水,水里有一种沤草的味道。
“她呢?”我问秋宝。
“走了!”
于是我爬上岸,匆匆穿上背心、短裤,只用了几秒钟时间。这时秋宝已经往坡上走了,我跑到槐树跟前追上他。我们依照老习惯,在树上刻上我们的身高,已经超过刻在树上的历年洪水的水位了。前面还有一段陡坡要走,这段路我们走起来像玩跳房子游戏似的,专拣最难走的地方,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
“你为啥躲着她?哥?”
“不知道。就是不想见她。”
“我知道你喜欢她。”
“瞎说!”我的脸红了。等秋宝看不见,我赶紧用手冰着脸,好让发烫的脸凉快一下。
其实我早就不生刘正月的气了,后来她从家里拿了几个香喷喷的烤地瓜塞给我,我就彻底地原谅了她。
“你可真够傻的。”我开门见山地说。
她叹了口气,表示同意:“我知道你不是骂我。”
“那你还跟你妈说我骂你?”
刘正月的脸红了。
我们和解后,反倒比从前要好得多,放了学一起走,干完了家里的活,就相约到河边玩。有时秋宝也来,我们一起玩得很痛快。我们像野人似的大声喊叫:“噢——嗬!”我先喊;然后是秋宝和刘正月,山谷里的回声将我们的喊声连成一片,按先后顺序回应着。
夏天的河岸上开着漫天漫地的黄花,我们躺在花草丛中,被太阳暖暖地晒着,望着辽阔的蓝天。“什么是美好的生活呢?”我模糊地想,然后回答,“就像现在这样!”
刘正月说起她的姥姥,她很想念她。她姥姥是被这条河冲走的,这条河几乎每年都带走一两个人。时间已经冲淡了她的记忆,使她不再难过,她能很平静地谈起她的姥姥。
山里的学校曾来过一个漂亮的城里女孩子,是大学刚毕业来实习当老师的,在山里住了没多久,她妈妈就来了,硬是把她带走了,因为山里的日子实在太苦了。她曾给牦牛河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天国之渡”,意思是说这条河是通向天国的,这名字真好听,刘正月最愿意这么叫它,而且由衷地相信它是通向天国的,她觉得姥姥在天国那边享了大福,她完全忘了一年前才把姥姥从洪水过后的河滩上找回来,埋进冰冷的墓地。
我不太相信远处有天国这么个地方:“能有吗?”
“有,我姥姥在的时候就说有。”
“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我固执地问。
刘正月盯着我一动没动,突然间把一把沙子摔到我脸上。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提没有天国的事了,时间一长,我也相信了,因为刘正月把天国描述得太好了,好像她亲身经历过似的。在她的描述里,天堂是一个像孙悟空大闹天宫里的那样的城堡,在一大片白云里闪闪发光。她说着的时候,时常望着那个方向,眼睛好似蒙上了一层薄雾,仿佛看不见我和秋宝了,也看不见眼前的河岸了,而是看见了那个美丽的世界。
我们都像她一样举目仰望远方,望上老半天,我们相信那边存在着另一个世界,另一种生活,它是永恒而美好的,我的亲人们都并没有死,只不过去了那个美好的世界,只要我们想去,就能看见他们。
整个夏天我都在这条通往天国的河里游泳,一待就是几个钟头,为了不让太阳晒到,我头上顶着向日葵叶子。我在沙滩上打滚,从头到脚滚一身沙子,然后再扑通一声跳到河里去,直到皮肤被泡得发白,满身起褶才上来。秋宝和刘正月从来不爬树,也不下水,只是在岸上边玩边陪着我。他们俩信守诺言,从不把这些事告诉给妈。
刘树生又来了。半夜外面的门咔嚓一声轻响,有人在门洞里摸索着,怎么也摸不到门闩,他不熟悉门闩的位置;末了,门板必会嘎吱轻叫一声,他老是摸不透门轴的脾气,还有咣当一响,他老是记不住板凳是放在外屋地的。
在西屋里,我装作睡着了,大张着嘴,秋宝闭着眼睛一心一意地抠着鼻子眼儿,我们都当做没听见。等妈和他睡着了,我就爬了起来。
我习惯于黑夜中在屋里稳稳当当地行走,就像猫儿一样灵敏,无论是闭着或睁着眼睛,我都能走。我到厢房的空鸡窝边,掀起三块砖头,下面藏着我积攒的五块钱,我把钱装进口袋里,然后溜了出去,向村子外跑去。
旷野里除了单调的蛙鸣和村子里微弱的狗叫之外,一片寂静,我头也不回地跑着,沿路踩着湿漉漉的野草,十几个带钩刺的草种粘到裤腿上。愤恨使我窒息,我甚至乞求天神地鬼大显神通,叫这个男人一夜之间从这世界上彻底消失。
我想出走,又不知该到哪里去,不知不觉一直走到河边,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只好拾起一片片石片,狠命地向河里甩去。
我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那条河。也就在这时,我童稚的心灵像谷穗一样渐渐成熟起来。
林场的伐木工们都用牦牛河来运送木头,所以河上游经常会漂下来许多木头,我在河水里,一看见木头漂下来就爬上去,两脚耷拉在水中,骑着木头前进。秋宝胳膊下夹着我的衣服,沿着河跟着我跑。到河流拐弯的一片浅滩附近,我就从木头上下来。
浅滩那儿集中了所有从上游漂下来的木头,一段段木头在河面上漂浮着,互相碰撞着,最多的时候遮没了水面。岸上有一些大人握着长竿,竿子上有个亮闪闪的钢钩,熟练地一下子勾住那些木头,拖到岸上来。我发现其中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被晒得黝黑的男孩,穿着褪色的背心,也像大人一样动作麻利地干着活。他对我也挺感兴趣,一边干活一边偷眼看我。等空闲下来的时候,我就跟他打听刘树生,我想他应该知道刘树生的情况,因为这些木头中就有刘树生伐下来的。谁知他听见刘树生的名字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你打听他干什么?”他问。
“就是问问。你真的没听说过他?”
“我为啥要告诉你?”他冷淡地说,看也不看我,扛起竿子就走了。
第二天我在学校看见了他,打听到他叫刘春光,他爸就是刘树生。
等放了学,我就跟上了他。
我背着书包,跳到路边的沟里,在沟里一溜小跑追踪着他。刘春光丝毫也没有察觉到我跟在身后,一直进了家,就再没出来。我在外面等得不耐烦,心生一计,捡起一块石头,对着他家的窗户扔去,只听当啷一声,玻璃四处飞溅,刘春光从屋里跑出来,我赶紧趴到土坡下,没想到刘春光那么快就发现了我。
耳边传来了脚步声,他迈步走到我跟前,用脚踢了踢我的肩膀:“你,起来。”
我爬了起来,心里紧张,但还是虚张声势地卷着破损的衣袖说:“来呀,来呀!”
要知道刘春光可是我们学校的体育尖子,掰腕子冠军,他可以将整个学校的男生都掰倒,捏得人家的手腕让人疼得流眼泪。如果他打我,不会费吹灰之力,但是他咬着嘴唇看了我一会儿,转身就走了。
我悻悻地走了,一路上身体抖个不停。
半个月后,我家多了两个新成员,刘春光和他爸爸拎着大包小包站在院子里。他们搬到我家来了。我用眼角瞟着他们。刘春光绷着脸一声不吭,看见我便扭过头去,好像不认识我似的,看来他还记着砸玻璃的事呢。
妈从屋里出来,接过他们的大包小包,把他俩安顿在西屋。她的表情再平常不过了,好像我们从来就是一家人。
“你俩以后叫他哥。”她对我和秋宝说。
从此,刘春光就成了我家的一员,他爸成了我和秋宝的爸,我妈也成了他的妈。
我再放学回家,经常可以看见这样一幕:刘树生悠然自得地坐在扫干净的院子里抽烟,旁边是一堆劈好的木柴,刘春光在一旁用小刀削什么东西,桌子上一个小小的用皮筋捆住的收音机用嘶哑难听的声音播着新闻。
我撇了撇嘴。自从他们到我家来,我新添了个撇嘴的习惯,一天要撇上十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