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选一个人去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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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选一个人去天国(2)

秋宝这混蛋却对刘春光充满了好奇,总想方设法地凑近他,看他在干什么。他一天比一天凑得更近,终于和刘春光搭上了话。我看在眼里,气在心上,别忙,我一定找机会再揍他一次。

我发现刘春光是个很能干的人,他无事不通,无事不晓,他能用一根火柴就把篝火点燃,就是下雨也能,连大人也做不到这点;在大森林里,他不用指南针,看树就能判定方向,原来树朝北的一面都长着青苔,我才知道这些。他对整个森林了如指掌,他知道哪里有蘑菇,哪里有草莓,还有那些神出鬼没的狐狸、在灌木丛里下蛋的野鸡,天上的飞鸟,地下的爬虫,树梢上飞窜的松鼠,在野蛋上嗅来嗅去的黄鼠狼,他都很了解,更绝的是他还知道人参在哪里,还说要带秋宝去找呢。

我也很想知道人参的事,但就是不朝他们看,也不去打听。刘春光好像在故意气我,只跟秋宝说话,只领着秋宝出去玩,把好听的好玩的都给他,早上他们一块去上学,晚上一块回家,好得不得了。

谁都不理我,不跟我玩,那有什么关系,我可以自己去森林,如果我一个人找到人参,一定会让他们刮目相看的。于是有一天我赌气独自去了森林。等走到一半的时候我就再也不想走了。林子里越来越黑,把太阳都给遮没了,深处传来乌鸦的怪叫。一个人真的很害怕,而且也没意思。我坐在树桩上唉声叹气。

隐约的,林子的某个地方传来阵阵欢声笑语,也许是他们俩在那儿玩。我心里酸得要命。我觉得我是个被抛弃的人。

回去的路上我郁郁不乐,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于是我放声大哭起来。随着我的哭声,太阳一下子坠入了森林,森林突然变成了橘红色,渐渐地呈蔚蓝色,然后是深蓝,蓦地又变成了乌黑,最后所有树木连成了黑压压的一片。

第一次跟刘春光说话是在几天以后。我和秋宝给猪圈起粪,这是又脏又累的活。忽见刘春光挽上裤腿也拿着把锹进猪圈来了。他朝手心里啐一口,猫下腰猛劲儿干起来,也不看我一眼。我从眼角看着他,压低声音问秋宝:“你怎么带他来了?”

“是他自己来的。”

“嘁!”

干着干着,我和刘春光忽然咚地撞到一起。我们直起身互相看看。秋宝紧张地盯住我俩,随时预备着来拉架。

“你们上屋吧,这点活儿,我一个人干得了。”他一副和蔼声调地对我说。

“嗬,口气不小哇。”我阴阳怪气地说,把铁锹插在粪堆上。但我并不想走,便一屁股坐在猪食槽上看着他。秋宝见此机会忙说些闲话,生怕我们会吵起来。他的努力没有白费,我也忘了和刘春光较劲,我们开始说话了,就在猪圈里。

“……我会很多事,就是不会游泳,”刘春光说,“也不是笨,是我爸不让。我妈就是被水冲走的,听说过吧?”

“听说过。”

“听说你游得好,能教我吗?”

我点头:“那行,但是你们出去玩得带上我。”

“说定了!”

我们边说边干,一会儿把粪全都挖了出来。秋宝不时欣慰地看看我和刘春光,朝手心里使劲吐口唾液,劲头十足地挖着。他觉得生活真是太美好了。

四个人一起的日子真有趣。我们在林子里野炊,捉住野鸡,剪去翎毛放在鸡舍里当家禽喂养;把麻雀用细麻绳绑住腿子,系在长竹竿顶端当风车玩;还捉了一只松鼠送进编好的笼子,教它“踏水车”……后来我们还是把野鸡、麻雀和松鼠都放了。使一个小生命重新获得解放,是一件值得喜悦的事情,能运用这种权力,也不失为骄傲!刘正月抢到了开放笼子的权利,看着它们仓皇逃进密林的背影,每个人心上都流过一阵欢欣的情绪。

要说的是,我和刘春光说话之后,他还是愿意和秋宝在一起,他们一起玩的样子要多快乐有多快乐,有时忽然想起我来才来理我,也许是我心里并没真正地接受他,他感觉得到,也许他们天生就是好朋友,这我就没办法了。反正我挺忌妒的,心里酸得要命。

让我终生难忘的那场事件是由一场误会引起的。它是一件不幸的事,没有人故意让它发生,它就那么发生了。

那天我和刘春光游泳回来,见刘树生坐在院子里,没抽烟,好像在等谁,嘴里不住地咀嚼着一根嫩枝,直到我俩走近了他好像才看见我俩。他眯缝起一只左眼,目光冷冷地在我和刘春光身上扫来扫去,用空出的一侧嘴角问:“干啥去了?”

“玩去了。”刘春光答。

当时我一点儿防备也没有,根本就没想到他会打人。冷不防的,只见他举起手,眯缝着左眼,不由分说朝刘春光的脖颈儿甩了一巴掌,接着刘树生把他按在院子里狠狠地打着。刘春光没反抗,我也没敢拉,他发起火来太可怕了。这时有一个人突然从屋里蹿出来,抱住刘树生的后腰,是秋宝,他大声喊我去找妈来当救兵,我很快不见了踪影,但没去找妈,而是跑去了河边。

从刘树生的愤怒中我得知,他对儿子玩水痛恨到了极点,可我还教他游泳呢,看来我闯祸了。这么想着,我不敢回家了。从前我一直认为秋宝是个胆小的人,没想到他会这么勇敢,是什么使他这么勇敢的?对此我感到很羞愧。

我下到河边,钻进一片沙沙作响的芦苇里,在浅滩旁一块长满苔藓的石头上坐了好久。四周又高又密的芦苇完全遮住了这块石头。阳光强烈地照射着,水面反射着炫目的光芒。玩了一阵后,我又去了树林,在一块空地上扯了些树枝点燃,树枝被烧得噼噼啪啪地响,火堆上冒着芳香的灰蓝色烟雾,我拨弄着那火一直等到半夜。望望夜空,刘树生该睡着了。我也该回家了。

出树林时我发现有点不妙,天空被云遮蔽了,闪电不时穿出乌云,远处雷鸣隆隆,一场暴雨正在酝酿之中。我不由加快了脚步,连跑带颠,可是走到半路,雨就下起来了。

一下雨,草地上就再也不是一望无边啦!大雨像门帘子一样悬挂下来,遮住了所有视线。到哪里避雨也没用,雨是不会停的,在家里,一下雨我和秋宝就睡觉,等一觉醒来雨才能停。

后来我不是在走,而是在一脚一陷地踉跄。目光所及,茫茫一片黑夜,大地黑得像个无底洞,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凭感觉往前走。这时我多么期盼有人能来找我呀。这时,我似乎真的听到大雨中有个声音在喊我,仔细听听,又什么都没有,只好接着走下去。这样的雨让人连嘴都张不开,谁会喊得出呢。

是的,我承认,我在大雨里迷失了方向,根本找不到家了。这时,我才真正害怕起来,因为远处传来一种很大的轰隆声,上游下来洪水了。我慌了,不知道哪里才安全,只好胡乱朝着一个方向疯狂地跑去。跑啊,跑啊,迎面撞上了什么东西,用手一摸,是一面土墙。我总算找到了一户人家。

第二天早上我换了衣服回家。当我走近河,远远地看见沿河有上百人,闹哄哄地叫喊得很响,河面上还有好些人站在筏子上,拿长竿子往水里戳。他们在捞什么东西?我感到好奇,很兴奋,用手做个喇叭,高声喊:“喂!你们往水里戳什么呀?”

一听这话,筏子上有个人趔趄了一下,要不是有人抓住他,他准会掉进水里。我定睛一看,那人是刘树生。

人们立刻把我包围了,有欢喜的,有庆幸的,有骂的,多数人都骂我,妈蓬头垢面地在地上傻坐着,看见我便扑上来,幸好有人把她拉开了。刘正月也在人群里,拿手使劲地揉眼睛,好像见了鬼似的瞅我。原来人人都以为我被淹死了,正在打捞我呢!

刘树生跳下筏子就奔我来了,他揪住我的衣领高高扬起一只手,然而却停在半空。他喘着粗气看着我,一条条汗水的小河沿着他的脸流下来。

村里人立刻开始七言八语地训我,说我让人操这么大的心,他们又没看见刘树生打人的凶相,要是他们也得跑呢。别看他现在到河里装模作样地来“捞”我,我看并不是关心我,我水性这么好,才不会溺水呢。

村里的人渐渐散去,三五成群各回各家。刘树生也和妈回家了,只剩下秋宝没走,他问刘春光怎么没回来。我闻听糊涂了:“咦,他不是挨打来不了嘛!”

“你们没在一起?”

“没有啊。”

“啥?你半夜没回家,他冒雨去找你了,到现在都没回来!”

秋宝的样子不像是说谎。渐渐的,我紧张起来,说不出什么原因,在暖和的阳光下,我突觉得有一股寒气袭过全身。难道我昨晚听见的呼唤声是刘春光的?

秋宝惊恐地紧盯着我的眼睛,慢慢地朝后退,忽然间他转身就跑,边跑边喊。

整个村子的人倾巢而出,去找刘春光。第二天他们从下游陆续地回来,个个垂头丧气。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太阳躲进了灰蒙蒙的云雾里,牦牛河还在汹涌地流着。

“春光,你在哪儿?”妈用手做成喇叭喊。

“你在哪儿?”我和秋宝也这样做。

“春光,你回来!”妈喊。

“你回来!”我和秋宝也喊。

呼喊的回声在山谷此起彼伏地回荡着,穿过峡谷,绕过层层山崖峭壁,传进森林。这喊声找不到刘春光,又折回河边,回到了我们身旁。

回声渐消,侧耳细听,山谷里一片寂静。就在这时,大地好似忽然消失了所有声音,山脚下那三十多户零零散散的人家也好像害怕似的鸦雀无声。我们站着不动,妈傻傻地看着远方,看着看着就倒了下去。她倒下去的时候也没什么声音,轻得就像一张纸。

月光朗朗的,照着山坡上一棵矮树,矮树下背靠背坐着我、秋宝、刘正月三个人,每个人望着不同的方向。

刘春光失踪后,秋宝一直不跟我说话,这会儿甚至不愿将背靠着我。他一次次假装擦鼻涕,我知道他在哭,当善解人意的刘正月递给他一块手绢后,他忍不住大声呜咽起来。我使劲忍着泪水,好在夜色掩藏了所有的表情。

我接到老师的要求,有报社的记者要来采访我,我要挖掘一下我和刘春光之间的故事,过两天对着全校师生和记者演讲刘春光救人的高尚品德,然而我的头脑里却一片空白,除了他雨夜寻找我这件事,我们之间的友谊似乎别无感人之处,一切都是那么平淡无奇。相识仅两个月的时间,我对他了解得实在不多。但为了能在班上演得感人一些,我央求秋宝把他和刘春光之间的故事借给我做题材,让所有人都知道刘春光的故事,这也是我对刘春光唯一的报答,但是秋宝不同意。

“那是我和他的事,才不告诉你呢!你现在想对他好了,想当初你怎么对他?”他对过去的事仍然耿耿于怀。

“后来我们不也是和好了吗?”

“哼,那也是假模假样。都怪你,不是你,他就不会……”

我很难过,问他:“秋宝,如果我和刘春光都在雨夜失踪,你希望我们哪一个回来?”

秋宝听出了弦外之音,撕扯着什么东西,不说话了。

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微风拂过树林的边缘,树枝摇曳抖动起来,传来一阵沙沙声,仿佛还夹杂着一种奇怪的,含义模糊的语言,好像一个男孩儿在跟我们说话。我们三个像着了凉一样,哆嗦了一下。刘正月靠紧了我:“好像是刘春光在跟咱们说话。”

好久,我们都沉默着。

“他想跟咱们说什么呢?”我问。

没人吭声。

“他一定是跟我说,你回来就好。”我又说。

“他肯定想对我说点啥。我们俩才是最好的朋友。”秋宝反驳我。

“咱不能这样光待着,什么也不干,这样对不起他。”刘正月说。

“对,得去找他。”秋宝说。

“去哪找?”我问,“大人不都找过了吗?”

“哼!”秋宝摇摇头,“你对他就是不行!别演讲了,我都替你丢脸。”

“我知道他在哪,天国之渡!”刘正月喊起来,“他在天国里!”

“对呀!”我们一下子站起来,一齐喊道。

我立刻说:“他是为了我才死的,我去。”

“不,他和我最好,我去!”秋宝说。

我们争得不可开交,后来刘正月拉开了我们俩:“还是秋宝去吧,他们俩最好。”

为什么大家都说这句话,我都气坏了,真想去撞树死掉算了。

“得我去!”秋宝再次加重语气。

“好吧。”我只好点头,“我们去送你还不行吗?”这件大事就定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我们相聚在山坡上,等着黎明的到来。等太阳刚刚露头,我们一个个地站起来,一言不发,好像是约好了要保持沉默似的,从山坡上下来,向清晨的河滩走去。

这是一群行走在清晨河滩上的英雄,路途遥远,天地辽阔,河滩笼罩在一片黎明前的玫瑰色里,天空中有一只鹞子悠悠水流般的盘旋翱翔,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我们三个的身影在移动,我们迎着清晨初生的太阳走向大山,我们要到天的那边,到天国去,去找刘春光,我想告诉他我很想他,我希望他回来。

我们三个走了很久很久,终于停下来。秋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哥,刘正月,你们别送了。就到这吧。”

“好吧。尽快回来。别忘了捎上我的那句话。”我说。

秋宝庄重地点了点头,和我们挥手告别,然后就走了,走得不紧不慢,从容又安详,好像这一去准能找到他。天边变得一片火红,秋宝走进了草丛里,朝着我们挥手,一轮朝阳冉冉从他背后升起,他就摇摇晃晃地走进了一轮红日之中。

原载于《少年文艺》(上海)2006年第7期,后入选《中国儿童文学》及二十多个版本。

2007年获第七届全国儿童文学奖。

2008年获辽宁省委宣传部优秀文艺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