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吴大国发现,向张海波要回属于自己的二十块钱,是世界上最困难的事情。这二十块钱,几乎成了他的噩梦。
对于张海波也是,不管他多么的高兴,和别人说笑打闹,一看到大国走过来,立刻就不说话了。大国示威似的在他面前走来走去,就是要看他这副心虚理亏的样子。张海波就装作看不到大国。他多么希望大国能把那钱忘掉哪怕五分钟也好,可是大国偏偏半分钟都不肯忘。
当吴大国说不清是第几次去找张海波要钱的时候,发现他那凶悍的爸爸正在用鞭子抽他,他嗷嗷地哭,一看到他来了,立刻止住了哭泣,坐在那里不说话。看到他这副样子,大国也没说话,转身就走。张海波跑出来,追上他,问他是不是听见他哭了。
吴大国说,是。
他说,不许对别人说。
大国想了想,说,那你还我那二十块钱。
张海波又不说话了。还是那个老办法,沉默。
有天放学,吴大国路过一个破旧的小土庙,房子都倒了半边,院子里都是野草。他趴在那里磕了一个响头,念了几句,走了。
不久之后,张海波也路过这里,从书包里掏出块玉米面饼子供上去,趴在那里磕了一个响头。
后村有个大爷路过,看见就说,海波,这里都没有人来献供了,你还跪什么?
张海波说,正是这样我才来,神仙好久都没看到好吃的了,一高兴,没准就答应了我的愿望。
张海波磕完头,爬起来走了。
他刚刚许了个愿,希望有二十块钱可以还给吴大国。
而吴大国许的愿是希望张海波有二十块钱还他。
那天晚上,群山寂静,只有狗在叫。张海波和吴大国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们都在想着那二十块钱。
吴大国无数次幻想着张海波来还钱的场景:“大国,太对不起了,这钱我现在才还给你,希望你不要生气。”“没关系,你还给我,我就高兴了。”吴大国甚至想象着自己一高兴,大方地给张海波买了根冰棒来报答他。
他被这个故事迷住了,几乎天天在自导自演,而且每次都有新的细节增添进来。他把这个场景重温了一遍又一遍,笑了一次又一次——直到有一天,张海波站在吴大国面前,双手背在身后,似乎拿着什么东西。
他终于可以还钱了!吴大国心里感到一阵激动,差点去拥抱张海波,然而,张海波从背后拿出一把黄色的椅子。
“把这个给你。”
大国气急败坏,把它摔在地上:“我才不要,我要我的钱!我给你钱,是让你给你妈买药的,你却买把破椅子!我看错你了,你真不讲信用,你真不是人!”
从那天起,空气中就一直回荡着大国的吼声。
当张海波走到街上,一种感觉突然袭来,街上的每个人似乎都在看他,眼神都很不屑。张海波停下了脚步,扫视着四周。人们好像并没有什么异常。不过,当他上学时,这种感觉又再次袭来——学校里的每个人都在看着他,眼神都有点讽刺的意味;张海波回到家里,发现圈里的猪、院子里的鸡也都用斜眼看着他,仿佛知道他的可耻之事。
他吃不下,睡不香,学习也没劲,整天坐在院子里发呆。
第二天,他带上椅子去乡里,找到老板请求退掉椅子,把钱还给他,但是被老板赶了出来。
还有比这更糟的事,当他从乡里回来,看见爸爸拿着根棍子,叉开两脚在门口等他。
原来吴大国把这件事告诉给了他的爸爸和妈妈。张海波的妈妈知道了这事,气得病更重了,脾气暴躁的爸爸的态度可想而知。
吴大国有个六岁的小妹妹,她一路玩耍到张海波家门前,便朝里张望,突然听见从院子里传来打在身上的一声闷响。这不是个好兆头。吴大国的妹妹赶紧跑掉了。
张海波家的穷困是出了名的,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他们全家人年收入还不足三千元,他妈妈又常年有病。其实,在这个贫困落后的小山沟里,谁家也没有太多钱,二十块钱对于很多人家来说,真的是笔不小的数目了。
张海波家院子后面是一道悬崖,一下雨,崖就坍塌一些,他家的后院一点点变小,直到最后,崖壁直逼到了他们家房子下面。也就是说,如果他们不搬家,很快就没法住下去了。
这天放学,张海波在河边又遇到了吴大国。
张海波像往常一样采了毛地黄,两个人一起默默地往回走。这次大国没催着要钱,只是偷偷地拿眼瞟他。他看到了张海波脖子上的伤痕。他的心抽搐了一下。
从那以后,张海波有点变了,更加地沉默寡言。有时候他会一个人坐在牦牛河边,愣愣地看着河水,一看就是好长时间。
在静坐中,原野慢慢拉上了深色的帷幔,能看得见的一片灰白,是河边的毛地黄。风就像琴,吹奏出嗡嗡的声音,毛地黄随之摇曳,沙沙作响。
在从前,树木啊,泥土啊,河水啊,花朵啊,都是那么的美丽新鲜,纯洁芬芳,没有受到一点污染,可是现在它们显得很肮脏,是河水和风把它弄脏了吗?是什么让它们改变了模样?
一行大雁沿着奔腾不息的河流由北向南飞去。它们经过这片森林和河水时,会飞得很低很低,和地面上的一切打着招呼。
张海波仰望着它们的身影,笑着向它们挥手致意。
以后的日子,院子里葡萄藤上吊着最后一些干瘪的果实。慢慢的,田野里铺满了枯干的黄叶,地面变得坚硬,空气很冷,闻起来有种霜冻的感觉。秋天来了。
接着,凛冽的寒风吹来,在一个夜晚,屋檐滴下的水凝结成冰,冰柱一点点地长大,悬在屋檐下。冬天来了。
就在这个冬天,张海波辍学出去打工了。
他走的时候,只有吴大国的妹妹送他。
其实吴大国的妹妹也不是来送他的,只是因为无聊,跟在他后面走走罢了,可是张海波宁愿相信是大国派她来送他。她怀里抱着一个旧的布娃娃。张海波夸奖了这个娃娃。
“可惜她没有眼睛。”大国的妹妹说,“等我有了纽扣的时候再缝上去。”
张海波挥手向她告别,往远方走了。大国的妹妹望着他的背影。走了一段距离,张海波突然想起了什么,跑回来,往她手心里塞了什么东西,转身跑远了。
大国的妹妹张开手,看到两颗从张海波仅有的棉袄上扯下来的白纽扣,就像一对珍珠卧在她的手心里。
从那天以后,人们就没有了张海波的消息。
这两只白纽扣被缝在了布娃娃的脸上。一看到布娃娃的这两只眼睛,大国就想起了张海波,在冬天里,张海波那敞开着的前胸,该是多么的冷啊。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在一个日子里,雪化了,屋檐上亮晶晶的冰柱往下滴水了。一滴,两滴,三滴……形成一个小水坑。
在一个晴天里,冰柱完全融化,彻底消失了。
一个早春季节,空气中充满了一股潮湿的气味,灰蒙蒙的雨开始笼罩了田野,新生的毛地黄滴着水珠,那是张海波最喜欢的花。
慢慢地,毛地黄又开满了河岸,阵风吹过,全都倒伏下去,就像一片荡漾着的紫色的海洋。张海波仍然没有回来。
一天,吴大国来到那片悬崖前,望着下面。下面曾经是张海波的家。张海波的妈妈去世了,他家搬走了。
直到这时,张海波也没有回来。
大国很落寞,一个人来到牦牛河边。他回忆起和张海波在一起玩的日子,那时是多么的舒畅!他们扑进河里,水花四溅,玩够了,从毛地黄的包围中走出来,把衣服拧干,穿上,回家。一路上他们说着唱着,或者向田野呐喊。蓝天白云,微风拂过散发出香气的草地。
要是一切回到从前,该有多好。
下雨了。雨丝飘落在吴大国身上,落在紫色的毛地黄上。大国没有抬头去看天空和雨水,好久好久,忧伤占据了他的整个身心。
后来他站起身来,对着河水,对着天空和大地,对着毛地黄放声喊叫起来:
“张海波——”
“……我不要那钱了……”
“你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