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七棵树小学来了一个收破烂儿的外乡人。
这个人赶着驴车还没等走进山口,坐在山坡最高处闲看的班长刘宝第一个发现了他,他在山上发出一声呐喊,就冲下山来。许多孩子听到这呼声也都从四面八方飞快地跑过来了,不大一会儿,收破烂儿的男人就被包围了。
山里好久都没有人来了,不论是谁来到这里,都能给孩子们带来许多乐趣。尤其是收破烂儿的人,在山里是最受欢迎的。一会儿你就知道原因。
这群穿得破破烂烂的孩子寸步不离地跟在收破烂儿的人身后,走东家串西家,还帮着吆喝呢。
外乡人发现,这个村子里的人很少,每家只有老人和孩子,一问才知道,青壮年都出去打工了。
外乡人在山里转了大半天,转得口干舌燥,一件破烂儿也没收到,每家破烂儿倒是不少,但都还有用处,破盆要用来扣烟囱,空酒瓶要用来装盐或酱油,好看一点的瓶子要擦干净摆在柜子上做装饰,啥都没的卖。收破烂儿的一个劲儿摇头叹气:以后可不来了,不来了……看看时机已到,刘宝便朝其他人使了个眼色,大家就怂恿男人到老校长家收破烂儿。
老校长家低矮的屋顶上长满了蓬蒿,黝黑的屋檐下燕子垒了巢,两扇窗户一个门,窗台上放着一盆桔梗花,这是他女儿根秀临走时栽下的。这盆花是这个家里唯一显得好看的东西。
看见有人来,老校长连忙热情地迎了出来。看到是收破烂儿的,他想想,说倒是有个破铁盆想卖,不过一定要给个好价钱才行,学校里该添两盒粉笔了。男人听了叹了口气:“大爷,你以为你那是金盆呢?我原以为我们那里是最穷的,没想到你们这里比我们那里还穷。唉,大爷,先给口水喝吧。”
“好说,好说。”老校长忙打发刘宝等人把水桶从井里提上来,水质发浑,里面还有大粒沙子,不过挺凉快的,男人就着水桶喝了个饱儿,像饮马似的。在七棵树,除了这一肚子凉水,他什么也没得到。
就在男人刚直起腰来时,发生了一件事:有个人突然在屋子里嚎叫起来,声音尖利,近乎声嘶力竭。老校长连忙推他:“快走,快走!”男人不知是怎么回事,连忙赶上驴车就跑,连头都没敢回,好像后面有野兽追他似的,身后跟随着一阵大笑,有的笑得像驴叫,有的笑得像打喷儿,一群黄毛丫头咯嗒咯嗒像刚下完蛋的母鸡。刘宝笑得跌坐在了地上直拍大腿。
从那以后,刘宝就有事可干了,他整天在草地上晃荡,眼睛永远搜寻着地面,一块马蹄铁、一枚铁钉,他都积攒起来,就这样他积攒了一些废品,等收破烂儿的男人再来七棵树的时候,就不至于空手而归了。
在牦牛河岸上,生长着七棵树,这个屯子的名字就是由此而来的。刘宝经常爬上最高的那棵树朝远方望,他多么希望那个外乡人能再来一回呀,想再听听他的吆喝,还有校长疯老婆的尖叫。可是那个男人再也没来过贫穷的七棵树。
直到秋天的一个日子,刘宝又听到了校长疯老婆的尖叫,以为那个外地人又来了,就兴奋地往校长家跑。村里也有许多人纷纷朝校长家跑,人在他家门口越围越多,踏起老高的尘土。原来,老校长不慎从学校的山坡上滚下来摔断了腿,被人抬回了家。
在这重重叠叠的大山里,在这个荒凉的角落,在七棵树小学,校长既是校长又是老师,一个人教着十几门课,管着从一年级到五年级的二十二个学生,他这一倒下,二十二个学生就没人管了,天天在学校吵成了蛤蟆塘,离二里地都能听见。校长急得没法安心养病,接连请了好几个人捎口信,叫城里的女儿根秀回来。
根秀是七棵树唯一读过高中的人,今年开春,她也跟随屯里人进城打工去了。
在此之前,老校长多次跟乡里上报七棵树小学的情况,还附上一首打油诗:
少壮去打工,剩下老和童
学娃二十二,教师仅一名
家有疯婆娘,吾老不堪重
恳请乡政府,替俺分忧情
半个月过后,乡里终于派了个管教育的干部来,一大早那人就骑着自行车进山了。一个小黑点儿迎着火辣辣的骄阳走进了沙荒,走向七棵树屯。这个小黑点儿翻山越岭,蹚过湍急的牦牛河,中午时分终于到达了七棵树。在离校长的屋子只差几步的地方,干部就走不动了,就在门口坐下,望着校长的家门喘息着。老校长在床上看见了,赶紧支使刘宝打了桶水去迎他。那干部喝过井水,抹了嘴角又坐了好半天,才有了力气起身。
他在学校四处转了转,看了看,跟校长谈了谈。说回去想想办法,找个代课老师来。校长家没有人做饭,他连饭也没吃,下午时分就走了。
干部走的那天,老校长就开始了殷切的期盼。每天早上,老校长都恳切地对刘宝说:娃呀,去吧。刘宝使劲点下头,毫不犹豫地跨出门。
刘宝大步走,一直朝沙荒里走,他又爬上河边最高的树,开始了一天的遥望。他一边唱着歌一边等待着。等待是他唯一能安慰老校长的事情。
越来越多的孩子爬上河滩上的七棵树,连最高的枝上也有,就像是树上结出的累累果实。
半个月后一个傍晚,夕阳里,从山那边走来一个人。
树上的“果实们”发出一阵欢呼,纷纷坠地,朝山路上猛跑。
刘宝跑下山坡时,激动得整个胸膛都快爆炸了。等跑到跟前一看,不由愣住了,来的人不是校长苦盼的代课老师,而是校长出去打工的女儿根秀。
根秀回来的那些日子,刘宝哪都没去,就待在老校长家。他骑在门槛上,看着根秀干家务活。他喜欢看根秀,她长得多好看哪。新烫的头发尤其好看。
根秀回来后就从早到晚不停地干家务活,挽起袖子,刷盆碗、洗锅台,洗得仔仔细细。院子里静悄悄地,被夏天的太阳晒得滚烫,也晒得刘宝露在外面的半边身子发痛。
刘宝在门槛上坐久了,就有点焉头巴脑、昏昏欲睡。忽然,一阵咳嗽声把他弄醒了,老校长在屋里费力地支起身子。
“歇歇吧,别累着,活也不是一天干的。”老校长唉声叹气地说,他一感动就这样唉声叹气的。根秀不吱声,只是用力洗刷着。
接着老校长就唠叨起女儿不在跟前的艰难来了。“一下雨呀,我这膀子就疼。膀子一疼啊,我就想,要是我那老姑娘在跟前就好了,我那老姑娘可孝顺了,我一疼啊,她就给我捶,那手,不轻不重的……”
根秀干着活,像没听见一样。刘宝听着腻歪,看见锅台上有块晒干的咸菜,就悄悄摸过来津津有味地啃着。
“把个头发也烫了?”老校长说,“我就跟屯里人说啊,我那姑娘,一点不输城里人,时髦着呢——烫个头要不少钱吧?”
“比你一个月工资还多!”根秀背对着爸回答。不知为什么,她的口气有点冲。
校长吸了一口气,像是腿疼,然后再也不问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只传来根秀用力洗刷的声音。
过会儿老校长又试探着问:“在外面顺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