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是跟着,现在是跟踪。这是大不一样的。大冯听见自己的心在怦怦乱跳。
在一个弄堂口,9号和白T 恤衫分了手。白T 恤衫骑车往回走,而9号在弄堂口的杂货店里买了一盒香烟之后推车进了一条更小的弄堂,把车子锁在一个小理发店门口,走进了小理发店。这家伙头发乱蓬蓬的,是应该理发了。
这是一个机会。八岁男孩大冯这当儿第一个想到的是要把这件事告诉曹可以。跑到曹可以家去是来不及的,对了,打电话!巧的是弄堂口小杂货店里恰好有一部公共电话,很好。可是曹可以家的电话号码是多少呢?不知道。大冯记住的电话号码只有两个,一个是自家的;另一个是老爸办公室的。别无选择,大冯只能给老爸打电话了。
大冯奔到杂货店,把一枚一元的硬币拍在玻璃柜台上,说:“奶奶,我打个电话。”
杂货店里只有一个老奶奶,很老了,动作颤颤巍巍的。老奶奶说:“蛮好。”大冯很快拨通了小冯办公室的电话,而且接电话的正巧是小冯。
“爸爸,爸爸……”“儿子,什么事?慢慢说,慢慢说。”小冯听出儿子在吁吁发喘,不免有些紧张。“爸,我看见贼了!”
“啊!你千万别开门,别开门……”“不是,我是说看见了偷自行车的贼。”“什么自行车?”
“曹可以的自行车。”“你不是去看电影了吗?你现在在哪里?”“我在跟踪偷车贼……”小冯这才弄明白了,曹可以丢自行车的事他是知道的。“儿子,你现在在什么地方?”“这儿是,是……是秀崖弄。那家伙进理发店理发,车子就锁在理发店门口。”大冯不识“秀崖”两个字,是老奶奶告诉他的。
“儿子,爸爸知道了。爸爸会处理这件事的。你现在马上离开那儿,回家,知道吗?回家!马上回家。这件事你别管了。”
“我在弄堂口等你来……”“不,不要!我要你马上回家,听话,马上回家。好了,放下电话之后就回家!”大冯听父亲的口气紧张得什么似的,还让自己回家,有点弄不懂了,这种时候怎么能离开呢?大冯不想和小冯烦了,就挂断了电话。打电话时,大冯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小理发店门口的自行车。挂了电话之后,大冯就站在杂货店门口盯着那辆5440。大冯挺紧张的,就怕9号在父亲赶到之前从理发店走出来骑车跑掉,在心里估计着父亲的行动:这会儿走出办公室了……下楼梯了……到厂门口了……打上的士了……老爸,快点!再快点!
大冯错了,这会儿的小冯根本没想往这儿赶,还在办公室打电话呢。先拨曹家的电话,没人接。又打114电话询问曹可以父亲所在单位的电话,总算问到了,再挂,电话响了好久才有人接,接电话的人答应去叫曹可以的父亲……过去好长时间了,老爸怎么还不来呢?大冯的额头上冒出汗来了。
杂货店的老奶奶留意大冯一会儿了,问:“孩子,你真看清了?那车真是你的?”
“那车是我们邻居家的。”“邻居家的?”“没错,那车号牌子还在呢!”“你爸在哪儿?离这儿挺远的吧?”
这时,那个9号从理发店出来了。他刚理过发,像张玉宁那样理了个平顶头,看上去倒是挺精神的。他从牛仔短裤口袋里掏出车钥匙来,“啪”一声打开了车锁,右脚“啪”一声踢起了车子的撑脚,将车子掉过头来……大冯站在车头前,喊道:“你别走!”
9号吃了一惊,认真看了看大冯,确定不认识这个男孩:“小朋友,什么事?”
9号的外地口音提醒大冯讲普通话。大冯努力把普通话讲得标准些:“你别走!你不能走!”
9号奇怪了:“咦,你这个小孩怎么了?”“你这车子哪儿来的?”“车子?当然是买的喽。”
“我不相信。”
“小孩子,别捣蛋,我还有事呢。让开!”同时气势汹汹地将车铃按得一片响亮。
9号的肩膀很阔很壮很强大,可大冯一点也不怕,脱下短袖衫往地上一甩,分腿叉腰,厉声喝道:“你不能走!”
烟杂店的老奶奶这时也颤颤巍巍地站到了大冯身旁,对9号说:“后生,放下车子走吧,走了就算了,我们都当没有这回事……别往那边看,这是条死弄堂。”老奶奶的手里捏着一个红布做的臂章。
这一老一少组成的防线看似不堪一击,其实挺难对付——只要一碰,你的麻烦可能就大了!
9号只得把车子停好,搔着头皮嘀咕:“嗨!这是怎么回事啊?”
小理发店里走出来一男一女两个青年,他们是老奶奶的邻居,赶忙过来打问缘由。事情眼看就闹大了。这当然是对大冯有利的。
老奶奶说:“这自行车是这孩子的。”大冯纠正道:“是曹可以的自行车。我是曹可以的邻居。”倒霉的9号听到“曹可以”这个名字才明白过来,赶紧说:“要命!你们当我是个偷车贼了对不对!我这车就是向曹可以买的!”
这时候,曹可以的爸爸阿胡子到了,是接到小冯的电话才赶来的。
阿胡子说:“你说是向曹可以买的?”
9号说:“这还有假!我花了八十元钱。”阿胡子说:“别胡说!我是曹可以的老子,儿子卖车,我老子会不知道啊?笑话!”
9号说:“这是什么话!不过,也好办,叫你儿子来一对证不就清楚啦?你叫曹可以来!”
老奶奶已经瞧出苗头来了,嘀咕道:“这事情,嗨,这事情……”她吹着手里的红布。这原来是一块“卫生值日”的臂章。
阿胡子知道儿子在叔叔家做客,去烟杂店打了个电话给儿子,也不说什么事,只让曹可以赶紧到秀崖弄来一下。不一会儿,曹可以就骑着他的花哨的山地车赶到了。一见9号黄背心,曹可以就明白东窗事发了,没办法,只能向老爸坦白从宽了。这车子确实是他卖给黄背心的。这么做的原因挺简单:想买新车呗。破车不丢,老爸会同意买新车吗?
黄背心临走时特地走到阿胡子面前摇着大拇指,学着上海话,说:“你这儿子,头脑老活络的噢!”
大冯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真是叫人哭笑不得呢!阿胡子亲热地拍拍大冯的肩膀,说:“大冯,讲义气,有勇气,好!大伯今天要请你吃肯德基,走,我们走。”这又是大冯没想到的。大冯说:“我有个条件,你答应了我才去。”
阿胡子说:“好啊,你说,大伯一定答应你的。说吧。”大冯说:“真的答应啊?”阿胡子说:“真的答应,什么条件,说吧。”大冯说:“和曹可以一起去肯德基。”这是阿胡子没料到的,回身对儿子喝道:“龟儿子!听见啦?看见啦?瞧人家大冯……嗨,你这个龟儿子啊!”
大冯想:这阿胡子大伯真叫人搞不明白了,你怎么可以叫儿子龟儿子呢?如果儿子是龟儿子,你自己不就是大乌龟啦?笑死人!
19.打算盘,卖大蒜
自从来了大冯,这幢公寓楼热闹了不少。本来彼此不相往来的,如今开始有了些往来。谁家炒菜时发现缺少什么调料,就会去邻家借一点应急。邻居之间实在是应当有这种日常性的联系的。人和人之间,家庭和家庭之间就是这么一针一线地联系起来、一撮盐一勺油地热络起来的。
当然,在这幢楼里,有两个家庭还是不参与这种联络的:402的林家和202的梅家。林先生对人还算和气,只是他太讲究卫生,别人不好意思去麻烦。“梅宾馆”则是整天冷着一张脸,谁也不理睬的,所以别人也不愿意理他。
大冯现在可以偶尔玩玩“打算盘,卖大蒜”这种游戏了。这是葫芦湾这类小镇上孩子们常玩儿的游戏,就是用自制的小秤模仿生意人称东西、算价钱。称的东西不一定是大蒜,有什么称什么好了。
大冯第一次想起来玩儿,是妈妈让他给邻居们送真的大蒜那一次。大蒜是大冯妈妈从江西九江带回来的土特产。把那种大蒜种在花盆里长出的蒜叶片儿特别的香,洒在汤里面真是一级了。大冯从他的“好东西”箱子里找出久已不用的小盘秤来,在楼道里朗声叫开了:“打算盘,卖大蒜喽!打算盘,卖大蒜喽……”正是吃晚饭之前那段时间,楼里的人大多回到家里了。
第一个开门的是501的刘铃。她知道这是一个传统游戏。刘铃接应道:“买大蒜哪!买大蒜哪!”
大冯就到了501门口,不问对方买多少,把一个蒜头放在用瓶盖做的秤盘里,翘着指头移动着用一枚核桃做的秤砣,神情专注得不得了。小秤终于平衡了,大冯就报出斤两来:“一戳天喽!五斤一两翘哦!”秤杆是筷子做成的,上面随意地画了一些符号,竟把一个蒜头称出了五斤一两,笑死人!
刘铃问:“一斤多少钱?”大冯说:“一斤十元钱。”刘铃知道得还价:“太贵噢,人家都卖五元一斤的。”
大冯见对方挺懂游
戏规则的,来劲儿了,说:“你看看我这是什么货,一分价一分货噢!”
刘铃说:“那也不能这样野,六元一斤可以了。”两人讨价还价玩儿了半天嘴皮子,最后定为每斤一元五。
大冯怕算起来麻烦,就主动让一点,按每斤一元算拉倒了。买家收下蒜头,却并不真的付钱,随便找个纸片给卖家就可以了。
刘铃撕了一页日历给大冯,大冯还了一角纸算是找零。一笔生意就算做成了。
一个个家门打开了,大伙儿对楼道里的生意挺感兴趣的。
大冯又吆喝起来:“开门生意做过喽,打算盘,卖大蒜喽……”
辛迪想借一只电子计算机给大冯,大冯不要,说有本事的生意人都是心算的。
曹可以“付款”时给了一张卫生纸,大冯不收,说这不是钱,不买蒜就算了。曹可以没办法,就去杂志里胡乱撕了页纸来充数。大冯顶真呢,还是不收,说哪能有三角形的钱啊。那杂志上恰好印着一个大大的“法”字,曹可以就说这是法郎,法郎就是三角形的懂不懂。大冯就收下了。这一下把辛迪和刘铃都逗笑了。他们一笑,曹可以和大冯也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有了孩子们的笑声,楼道里可就热闹了。这新村、这水泥大楼才真正有了“村”和“家”的气氛了。大冯也去梅丽家卖大蒜。因为梅丽已经看过这种游戏了,也就买了一个蒜头。等她一拿起蒜头,大冯就嚷道:“当心!蒜头很臭的噢。”梅丽说:“这是你卖的东西,要臭你先臭。”大冯说:“拿蒜头的是臭女孩。”梅丽说:“你才是臭男孩!”大冯不记仇,特别不记女孩子的仇。大冯临走还教梅丽怎么掰开蒜瓣种在花盆里。
大冯没去402林家卖大蒜。林先生太讲卫生了,去那儿肯定招他嫌。
过了些日子,大冯妈妈又从九江回来了,又带回来一些大蒜头,大冯就又卖起了大蒜。走到四楼,大冯意外地见402林家的门开着,而且林先生就站在门口,手里也没拿小拖畚。大冯加快脚步越过402,径直往五楼去。
冷不防,林先生开口了:“大冯,大冯,是不是卖大蒜啊?”
大冯站定了,不知怎么回答。林先生说:“我也买大蒜呢。大冯,进来,进屋来。”大冯条件反射地看看自己的脚板,不知怎么办。林先生让过一步,说:“进来啊,不要脱鞋的。”林先生今天怎么了?大冯疑惑着,还是不敢进门。说:
“就在门口卖好了。”林先生说:“那好,那好。”
大冯称了一个大蒜,也没朗声计算,就说是十元钱。大冯觉得和林先生之间还是隔着什么东西,玩儿不起来的。
林先生看出小家伙是在敷衍他,打起精神来,朗声道:“饶一饶喽,饶一饶喽。”“饶一饶”是方言,“添一点”的意思。
大冯就饶了一瓣蒜。林先生又来了:“一饶秤,二饶人,再饶一饶。”大冯又饶一瓣蒜。林先生还是不过门,朗声道:“饶头要饶三哪!”这一下,大冯认定林先生是玩过这种游戏,而且是真想玩儿的,便来了兴致,朗声道:“上船不上山,饶二不饶三!”林先生道:“生意要饶三,不饶猪头三!”大冯笑起来,林先生也笑起来。这么一笑,就把两人之间隔着的那层东西笑破了。这可真是有点儿怪呢!
大冯说:“林伯伯,原来你知道这么玩儿啊!”林先生说:“我小时候也玩儿过这个。我们家在何市,是个小镇,小孩子都会玩儿这些耍嘴皮子的游戏。进来吧,不要脱鞋子的。”
大冯进了屋,真就没脱鞋,眼光一扫就看到了那个方方扁扁的人体秤。
林先生看出大冯的意图,说:“想称一下是不是?称称看,二斤半。不信你试试。”
大冯走过去跪在人体秤上。他还是怕弄脏林先生的东西。林先生说:“怎么跪着?踩上去好了,200斤也不怕。”大冯看看林先生,林先生的眼光坦坦荡荡的,不像在说反话。咦,林先生今天到底怎么啦?怎么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林先生付的大蒜“钱”是一张漂亮的卡片,上头还系着一根黄色的丝带,闻一闻,还有点香。原来是个书签。这可不是游戏规则。按照游戏规则,林先生说:“钱正巧,不用找。”他发现自己竟把这个游戏全回忆起来了。大冯走出大门了,林先生又把大冯叫住。林先生忽然想到大冯也许能帮他一个忙。是的,有一件麻烦的事已经折磨他好多天了。
因为林先生太讲究卫生,林家夫妻之间常常发生摩擦。这一回,夫妻俩吵得挺厉害,林阿姨一赌气就回了娘家。这几天,林先生一个人在家里想了好多事,想来想去觉得自己确实有许多事做得太过分了,感到挺后悔的。既然错的是自己,林先生就几次登门去请妻子回家,却遭到了拒绝。林阿姨连话都不愿意和林先生讲。这一回,林阿姨是真的生气了。
林先生想请大冯去林阿姨那儿“卖大蒜”,竟然指望用这个办法让妻子回心转意。这样的怪念头,恐怕只有林先生这样的书呆子才会想得出来。
大冯听说“卖大蒜”可以让林阿姨回心转意,一口答应了。同样,这种事恐怕只有大冯这样古道热肠的天真孩子才肯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