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先生带着大冯打的到了这个城市的另一端。林阿姨娘家住在一幢沿街公寓的四楼。按照林先生的设计,大冯独自上楼摁响了402室的门铃:
叮咚!叮咚!
来开门的正是林阿姨。“林阿姨!”大冯叫得非常响亮。
林阿姨吃了一惊:“你?啊?大冯!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林阿姨看看大冯的身后——楼道里空荡荡的,没有别的人。这是怎么回事呢?
大冯笑得一派天真:“林阿姨,瞧,这是什么?”林阿姨注意到了大冯手里的玩具秤,更是弄不懂了:“你这是……”
大冯朗声道:“打算盘,卖大蒜哦!”林阿姨愣住了。
大冯又喝一声:“打算盘,卖大蒜喽!”从口袋里拿出来一个蒜头放在秤盘里,翘起小手指来打秤砣。
这一下,林阿姨才想起来了。林阿姨也是在小镇上度过的,是知道这种小孩子的过家家游戏的,可是,这邻居家的孩子怎么会来这里跟自己玩过家家呢?
大冯见林阿姨还是愣着,催促道:“林阿姨,你怎么不说饶一饶啊?是不是忘记了?你该说饶一饶,你说吧。瞧,秤杆翘上天啦!”
在玩儿得一本正经的孩子面前,不知怎么的,林阿姨不好意思再考究别的,就说:“饶一饶。再饶一饶。”
大冯装出为难的样子,搔搔头皮,说:“哎呀,亏本生意怎么做哦?”
林阿姨说:“买蒜三饶头,不饶要倒霉……”话没说完,林阿姨忍不住笑了起来。小时候,在那个叫何市的小镇上,她和林先生(当时还是个难为情的小男孩)他们一帮小伙伴是常玩儿这些游戏的。林阿姨笑着又不笑了,想起这可能是丈夫搞的小把戏,就去楼窗口往下张望——果然看见丈夫孤苦伶仃地站在街对面的人行道上。
林阿姨哭笑不得地叹一声:“哎呀,这个书呆子啊!”大冯说:“是林伯伯叫我来这儿的。”林阿姨说:“你啊,真是个老实孩子。”大冯说:“林伯伯叫我问你的,你什么时候回家?”林阿姨没说话,蹲下去,两只手捧住大冯的脑袋,摇一摇,又摇一摇。林阿姨真想在大冯汗涔涔的脸颊上亲一亲。
20.红雨衣
这天下午,大冯和妈妈去了图书馆。在少儿阅览室,大冯找到了关于丹顶鹤和军舰鸟的资料。这是一个正在上网的中学生帮助他在网上找到的。中学生名叫金扬,操作电脑非常熟练,一会儿让手指在键盘上悉悉地跳跃,一会儿让鼠标在屏幕上无声地滑行……显示屏上的画面就嚓嚓地更换,神了!金扬知道大冯还是个一年级的学生,就尽量多找有关的画片来给大冯看。哎哟,那些丹顶鹤和军舰鸟的照片真是有劲儿呢!
大冯着了迷,要不是金扬有事要走,大冯是不肯那么早离开图书馆的。母子俩离开图书馆时已是下午三点多了。一走出图书馆,他们就发现火辣辣的太阳已经不见了踪影,天空中云团翻滚,正在酝酿一场大阵雨呢。天空提醒了大冯妈妈,去百货公司为大冯买了一件雨衣。妈妈早想为大冯买雨衣的,可老是忘记,已经拖了好久了。大冯挑了一件红色的雨衣,雨衣上有一个白色的阿迪达斯的图案。
买过雨衣,妈妈本来还想随意逛逛商店的,可大冯有了一个建议:“妈,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你一定喜欢的。”
“好地方?在哪儿?”“你别问嘛,跟着我走。”这是大冯向闵爷爷学来的。“我猜得出,是肯德基对不对?要不就是麦当劳?”“不对,不对!妈,你别猜嘛,跟我走,一会儿就到了。”
大冯一心让妈妈吃一惊,他要带妈妈去澍德堂中药店。那个清香而宁静的药店离这儿不远。为了不让妈妈追问,大冯走在妈妈前头十几步的地方。小家伙背着手,上半身一摇一摆的,得意哪!他挺想像曹可以那样吹几声口哨的,就是吹不出来。
走过一条街,又走过一条街,大冯发现有点不对头了——好像迷路了。其实他一开始就搞错了,澍德堂根本不在这一带。又走了一条街,大冯确定自己真的迷路了。
妈妈在后面从儿子的背影觉察到了有点不对头,问:“儿子,快到了吗?那好地方在什么街?”
大冯不知道澍德堂在什么街,他还没有记住街名的习惯,可这么走下去也不是个事,怎么办呢?大冯不再把手背在身后了,身体也不再摇摆。大冯直恨自己没有把自己一下子变掉或者“嗖”一声飞走的魔法……妈妈在后面说:“儿子,妈系一系皮鞋带。”半蹲着埋头整理皮鞋带。她其实是给儿子一个问路的机会。
大冯问了两次讯,可惜都没有得到收获。他问的两个都是少年,他们根本不知道这座城市里有什么澍德堂、草德堂,只知道肯德基、麦当劳或者阿迪达斯耐克专卖店什么的。
妈妈确认了儿子的尴尬处境,心里有点儿吃惊:这小孩子太要强了,怎么在妈妈面前也这么硬撑?这孩子可太像他的小舅舅了!
妈妈说:“儿子,妈的皮鞋有点不称脚。”大冯看着妈妈的眼睛。“我们下次再到那个好地方去,好吗?”大冯发现妈妈的眼神和外婆很相像。大冯的心里升起一股暖暖的东西,使他莫名地感动。他走近妈妈,轻声说:“妈,我不认得那个地方了。”
妈妈说:“没关系,可以问路嘛,路出嘴边对不对?”大冯点点头。这是外婆常说的话。
妈妈说:“你去问路好吗?走得远一点,可别让我听见噢!”
这一回,大冯发现妈妈的眼神挺像小舅舅。要是妈妈常在家,那多好啊!
这天,母子俩终于没有到达澍德堂。突然而至的大阵雨把他们逼到一个街边的画廊下。这一带已不是商业区,仓促之间难找避雨的地方。两人刚站定,一个湿淋淋的人骑着一辆自行车冲了过来,咔咔的刹车声十分刺耳。这个人也是来这儿躲雨的。他的车上有一大包不能淋雨的东西——报纸。这是一个瘦瘦高高的少年,乍一看挺像图书馆那个电脑快手金扬。少年一下车就手忙脚乱地把书包架上的报纸解开,把最外层的十多张已经淋湿的报纸揭下来,以免洇湿更多的报纸。这一大摞晚报还真不少呢。
大冯妈妈说:“小朋友,勤工俭学?”湿淋淋的少年抹着脸上的雨水,说:“暑假打工。”“一天能卖这么多?”“不,我们是送报,我负责送西北区的报亭和居委会。”大冯摸摸报纸,说:“这么多啊!”少年搂着肩连声打起了喷嚏。大冯妈妈说:“快把湿衣服脱了,否则会着凉。”
少年把T 恤衫往上卷到胸口,没有脱下来。他一定是不好意思,因为他的胸脯太瘦了。他的沙滩裤也湿透了,浑身上下没一处是干的了。
夏天的阵雨大多是受人欢迎的。阵雨把燠热一扫而光,还制造出一种节日里才有的“快乐的混乱”。街上的人把手里的东西顶在头顶上,尖叫着、奔跑着,看上去狼狈而慌张,其实心里是挺开心的。要是雨很大,一些街道就会积水。很大的雨滴有力地射击在水面上,把一些水泡击碎,又把一些水泡制造出来。水泡漂浮着,忽生忽灭着,在水面上制造出一片白蒙蒙的水雾,使积水的街道看起来就像一条从温泉里流出来的河。汽车驶过,转动的轮子把前面的水剪开,把后面的水粘起来一下。骑自行车的年轻人是不怕雨的,兴奋得不得了,呼啸着、追逐着,尽力地表现他们的勇猛和快乐……他们是专门为街边躲雨的人表演的。
要是没有急事,避雨其实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对不对。大冯和他妈妈这时候就挺开心哪。
和大冯母子不同,卖报少年这时却急得要命,报纸得赶紧送走,过时的报纸就像枯萎的花和腐烂的水果一样失去价值。
这场阵雨来势汹汹,而且后劲挺足,哗哗哗的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卖报少年抱着胸脯在画廊下无可奈何地走来走去,就像一条刚逮进水桶的鱼。
大冯猛然想起了他的红雨衣。妈妈手里的红雨衣不是可以帮助这个大哥哥吗?
大冯抬起头来时正好遇上了妈妈的目光。妈妈把红雨衣递给儿子。她没有说话,可大冯已经在妈妈的目光里看到了一种鼓励。大冯把雨衣按在卖报少年手里,说:“给,借给你。”少年一时竟没有理解大冯:“你说什么?”
“这是我的雨衣,借给你。”“借给我?”少年居然还是不大明白。“借给你!”大冯大声说。卖报少年终于明白过来,回头看看大冯妈妈。大冯妈妈说:“能包得下吗?”
卖报少年下意识地摸了摸沙滩裤的口袋,他知道身上只有几元零钱,根本买不起一件雨衣的。就说:“我怎么还你呢?”
大冯看看妈妈,可妈妈只是微笑,不说话。大冯把家里的地址告诉了少年。少年从自行车的车框篮里找出一支圆珠笔来,在报纸的空白处记下了大冯家的地址,说:“今天晚上八点前,我一定把雨衣送还。”他展开雨衣小心地包好了报纸,又重复了他的诺言,然后骑车冲进漫天的大雨。
21.打赌
吃过晚饭,大冯老是往阳台跑。他是在盼望那个卖报少年。他应当来了,因为他说好八点钟之前一定送回红雨衣的。大冯这样踮足伸颈地盼着,不只是为了一件雨衣,还为了他和爸爸打的一个赌。
大冯回家把借雨衣的事一说,爸爸就断定儿子办了一件傻事。
大冯说:“他记下了我们家的住址,一定会来的。”“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没问。”“行了,其实问了也没用的。儿子啊,社会上是很复杂的,不能感情用事,不能凭空相信别人。”“爸,别烦了,那卖报哥哥一准已经在路上了,正往我们这儿赶呢。”
小冯摸摸儿子的头,叹口气,说:“儿子,死了心吧。算了,我们不说这个了好吗?一件雨衣,小事,拉倒了。”
大冯说:“还不到八点呢。”“别盼望了,我断定他不会来。”“会来!”
“不会来。”
……父子俩就这么打起了赌,谁输谁喝三杯白开水。连喝三杯白开水的滋味可不好玩儿。纯粹一种被淹死的感觉。大冯站在阳台上,想象他驾驶他的大轮船正在大海上搜索着目标——目标就是那个卖报的小哥哥。天空的颜色慢慢地变成了深蓝,大草坪则变成了墨绿色。三角亭那个方向不时有人骑车进入大草坪,进入大冯望远镜的镜头。卖报少年迟迟不出现……那家伙怎么了?
大冯妈妈也到了阳台上。她也有点儿着急,不是怕丢了一件雨衣,而是怕这件事给儿子留下阴影。这个世界不像有些人想象的那么好,但也不像有些人想象的那么坏。不管怎样,她还是希望儿子把世界想象得好一点。
走到阳台上,妈妈用一种轻松的口气说:“儿子,让妈妈用一下你的望远镜好吗?”她用望远镜往天空看,说:“瞧!我看见一颗星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星吗?”她不知道父子俩打赌的事(那时她出门去小卖部了),她这时想的只是将儿子的注意力引到别的事情上去。
大冯没情绪,轻声说:“妈,那个小哥哥会来吗?”妈妈说:“会的。不过,如果他不小心把地址弄丢了,就难找了。这么大的城市怎么找啊?”“不会,他不会把地址弄丢的,我看他很小心的。”“万一他真丢了地址……”“不要紧,我还有伞呢。”
“妈妈再给你买一件雨衣。好了,小事情对不对。看那颗星……”
“妈,什么叫感情用事?”对一个八岁的小孩说这个问题比较难。妈妈想了一下才说:“就是不想对不对就去办事情。”“把雨衣借给小哥哥也是感情用事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我们想过吗?”“当时我想是好事。”“现在还是好事嘛。人家有困难,我们能帮他,这不是好事吗?”“可是,连他的名字,我们也是不知道的。”“这有什么关系啊?”“他不会是骗子吧?”
“你看呢?”
大冯像爸爸那样叹了一口气。
妈妈笑起来,拧拧儿子的脸,说:“小孩子,叹什么气啊!”
大冯说:“蛮复杂的。”“有什么复杂的?就说那个卖报学生吧,利用暑假打工,锻炼自己,开学时还能用挣来的钱缴学费,多好的事啊!我看他是个好学生,这样勤恳的孩子一定是个好学生。你说呢?”
妈妈把世界描写得挺美好。她看到儿子点了点头,可儿子的眼睛里还是有一种闷闷不乐的东西。那个卖报孩子如果在此时出现,那会是多么美好啊!这么想着,妈妈不由得把望远镜对准了三角亭那个方向。
暮色越来越浓了,路灯已经亮起。门铃突然响起来,听起来要比平时响了许多。小冯已经上夜班去了,这会儿还有谁来呢?对了,一定是那个卖报的中学生来了!
大冯飞奔着去打开了家门。来的是曹可以。
曹可以说:“大冯,我想去301,你去不去?”大冯说:“301?汪叔叔出门画画去了,去干什么?”“他已经回来了。你不知道啊?我刚才遇见他了,是在下阵雨之前,我往家里奔呢,就碰到了他……”“汪叔叔说他要出去一个月才回来,是他亲口说的。你可能认错人了。”
“怎么还不相信啊!怎么会认错人?我还跟他说话了。我说快下大雨了,快跑。他说没关系,拐进宾馆去拿来了一把雨伞。原来,‘梅宾馆’那个宾馆很高级的,门厅里有好多雨伞,可以随便拿的。”
“可以随便拿?”
“汪叔叔说只要是星级宾馆,都是备有伞的。只要你是住在里面的客人,随你用。”
“汪叔叔住在那里?”“哪儿啊。客人那么多,谁认得清?”“你也拿来了吗?”
“我这样的,人家一看就知道不是住宾馆的,汪叔叔那样才像呢。好了,不说这个了,烦不烦!汪叔叔说他去大连画了不少画,拍了很多照片。对了,他还说拍到了军舰鸟空中抢食的镜头,一级的,好了,你到底去不去看?”
一听军舰鸟,大冯有劲儿了:“走啊!”
两人跑到了301门口,大冯忽然拉住了曹可以,说:“伞的事情是真的吗?”
“怎么又问这个?我骗你干什么!对了,汪叔叔把伞打到楼道口就把伞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