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笑笑,含意不明地说:“嗬,你们啊。”说完,换了一个有疵的“烟台”苹果,用手掌象征性地抹一抹,咔嚓一声咬了一大口。
黄鱼车下桥拐弯时出了事。超载的车倒了。苹果滚得欢天喜地。我妈跌倒在啤酒、汽水制造的泡沫里。
我扶住妈,妈撒开我的手:“快捡苹果!”回到家,妈来不及换衣裳就去井台上洗弄脏的苹果。她说:“没啥,砸了二十三瓶啤酒,十七瓶汽水,明天生意一上,一转身就弥补了损失。”
吃晚饭时,爷爷问我:“文儿,你明天有空吧?有空就帮爷爷晒书。我听电台预报了,明天是晒书的好天气。”
爷爷非常珍爱他的藏书,每年要精心挑选干爽有微风的好天气来翻晒书籍。晒书在我们家称得上一件大事,每次都是全家动手,认真对待的。
妈妈看我做犹疑状,抢着说:“明天天气好,不能错过。我吃过饭就去邮局打个电话给他爸爸。”
爷爷说:“不要,文儿他爸爸出差了。”
第二天,天气果然好。篮球赛撞上了好天气,助阵看球的人会更多。
杂货店在体育场还未开门时打了烊。妈妈和我在院子里架起了晒书床。
所谓的晒书床是这样的:用凳子架空平行的竹竿,然后在竹竿上铺席子,再在席子上铺上干净的布单。
晒空床一个小时后,书才能上床。搬书之前必须仔细地把手洗净。
妈妈不让爷爷动手,搬只藤椅在廊下让爷爷坐着督战。我把书按秩序从楼上书房搬下来,妈妈在廊上爷爷面前把书接过,小心翼翼地排在书床上。等书排上书床,再蒙盖上干净的布单,不让阳光直射到书上。
整个过程就像一个庄重的仪式,人须屏声静气,举止轻缓,尤其不可大声谈笑。唾沫星子落在书上是严重的事情。爷爷的藏书不少,有不少是线装本。一个个藏青色的硬书套谨慎、严肃地把几本、十几本不等的书构成一部部的书:
《本草纲目》《经史证类备急本草》《医者绪余》《素问》《内外伤辨惑论》《金匮要略》《十四经发挥》……爷爷洗过手,戴顶草帽,去书床边逐本地翻检,看看有没有霉点蛀孔,有没有蠹虫的踪影。如果是套装书,那就拔去骨制的“销子”,打开硬封套逐本翻检,然后重新装套翻个身再晒。
以往,翻检的工作是不让我插手的。这次,爷爷把我叫上了。
妈妈兴奋地随在我身后,看我像模像样的动作。爷爷中途离开时,妈妈轻声问我:“儿子,这么多书中有我们家的书吗?”
我说:“这些书都是我们家的,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妈说:“不是问这个,我是说,有我们家的人写的书吗?”我说:“没有,还没有。爷爷说过,我们家祖上都忙于临床……”“‘临床’,什么叫‘临床’?”“临床就是给人看病……”
见爷爷回来了,妈妈立即用手势打断了我的话。翻检完毕,三个人在廊下坐。爷爷靠坐在藤椅里,面对着一院子的医药书,微眯眼睛,久久无言。
我感觉到了一种情调——对了,类似澍德堂药店的那种情调。
爷爷长长的眉梢在微微地动。我在爷爷的眉宇间、眼睛里读到了一种“苍凉味儿”。有一种东西感动了我。
我们曾家七代行医,一脉相传。爷爷珍视这些书,除了它们本身的价值之外,也许还有另一层的意思在。对了,不是可以把这些不断散失、不断充实的藏书看作一个代代相承的象征吗?
爷爷的悲凉是不是因为我父亲的未能从医呢?也许是,也许不是,不!一定是。
我的脑子里闪亮了一下。我忽然明白了爷爷常领我去澍德堂药店的用意。我忽然领悟到我的一个责任……隐隐传来体育场的喧嚣声。
妈妈有滋有味地喝着凉开水。她真的忘了那些苹果、那些汽水和啤酒了吗?
风悄悄地把覆盖着书的白布掀开了一角。妈妈连忙放下茶杯赶去摆弄妥当。
一丝欣慰出现在爷爷脸上。他轻轻摇动芭蕉扇,说:“嗬,这些书几经乱世,侥幸存世,一代一代地传哇。文儿,你爸爸是用不到这些书了。因为‘****’,他没机会从医,当了个临时筑路工,现在成了工程师,他也不容易。”
妈妈走近来,说:“爹,没啥,儿子没接上,还有孙子呢!”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一层纸,被妈妈捅破了。我从小喜欢拉二胡。不久前,上海音乐学院附中向我表达了破格接纳我的意向。听到这个消息,我当时连翻了两个虎跳。我太喜欢音乐,太喜欢二胡了。
妈妈逼着我说:“儿子,你怎么不说话?”喉咙里被一团乱丝堵着,我说不出话来。爷爷说:“差不多了,我们把书收起来吧。”
5
爷爷接待了一位来自北京的客人。客人是一家出版社的主编。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可是,客人给爷爷带来的是一个坏消息:由于经济上的原因,爷爷的一本著作《曾氏妇科千方》难以出版。
那主编先是愧意千丈,接着愤愤不平,说到后来竟伤感起来,反而要爷爷来劝慰他了。
送走客人,爷爷在书房里独坐半天。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我才敢轻轻地推开书房门。
爷爷坐在藤椅里,在窗前宁静成一座雕塑。只有他的白发在晚风里微微荡漾,晕化成一朵白云。
我想说宽慰的话,却说不出有力量的话,傻了巴叽地说:“爷爷,我爸爸也知道了。”我希望多一个亲人来分担爷爷所承担的那一份沉重。
爷爷转过身来,竟是一脸恬静的笑容:“傻孩子,少打扰你爸爸,他太忙。”
这时,爸爸和妈妈突然出现在书房门口。这么看来,爸爸一接到妈妈的电话就迅速赶回来了。
爸爸说:“爸,儿子回来了。出书的事我们已经商量妥了,就是说,就是说……”
妈妈急夺过话头:“还是我来说的好。爹,小店的生意不错,很好。听说出版社要出我们家的书,要两万元的事……”
“等一等。”爷爷打断了我妈的话,“你是说,我,们,家,的,书?”
妈说:“是啊,我们家的书!”爷爷嗫嚅着,眼圈红了。
是的,此情此景,从妈妈嘴里听到“我们家的书”这五个字,心里会涌上说不出来的滋味。我觉得喉咙里热热地哽着,鼻子里一紧一紧地酸着。我断定我们家的全体人员都被一种东西哽住了。这种滋味是无法用文字来表述的。
屋子里窒息般地静寂了一会儿。还是妈妈先缓过来,说:“爹,我们商量好了,我们自家拿出两万元钱来。书是一定要出的。”爸爸说:“是的,是这样。王主编住哪个旅馆,我马上去找他,把事情定下来。”爷爷把目光转向妈妈:“不,琴芬,我清楚,你开小店也辛苦,不容易。出书的事,我再另想办法,出版社多得很。”妈妈又恢复了大大咧咧的样子,大声说:“爹,你别复杂了,不是说过的吗,出的是我们家的书。我们曾家应当出好多书的。”妈妈的眼睛里又出现了那种光彩,那种只有心胸坦荡、精神优越的人才有的那种光彩。我们祖上七世从医,名医迭出,却每一代总因忙于临床,家境清贫而没有成书传世,使人非常遗憾。我深知爷爷这部著作的分量。我同时又深知妈妈得钱的不易。妈妈跌倒在啤酒白沫里的画面使我难以忘怀。她瞒着爷爷搞的一些小动作,我厌恶过,可从她说出“我们家的书”这句话之后,我宽容了她——不,应当说是理解了她。我忽然记起她常在私下里嘀咕的一句话:“唉,没法想。我是孔夫子派来帮助这一家书呆子的。”
我冲动地拉住妈妈的手,说:“妈,你真不愧是孔夫子派来的。”
爷爷没听懂这话,问爸爸:“什么,他说什么?”我爸爸知道这句话的出典,却装糊涂:“他说什么啦?什么孔夫子。”
我和妈妈哈哈大笑起来。
6
几天以后,我从文化馆回到家,妈妈就挺严重地告诉我,说爷爷一个人去了常熟城。以前,爷爷去常熟城总是和我结伴的。
在妈妈的催促声中,我急急搭车去常熟城。进城之后,我当然直奔澍德堂。
爷爷果然在那儿。
我见爷爷正入神呢,也不招呼他,悄悄地坐在爷爷的旁边。
店堂里那一壁格斗似乎有点异样,仔细一看,是了——每个格斗上都有了一个写着药名的铭牌。
原来是新来了一个女药剂员,铭牌是为了她见习而设的。她太漂亮、太青春,似乎和这个老店不那么协调,可看她抽动格斗(用她的小指),撮药,司戥秤的动作已是得心应手的样子了,而且开始有了那一种谨慎而果断、自信而平和的韵致。
我爷爷看得入神,挂了一脸安详的微笑。我在爷爷安详的微笑背后,看到了一丝一缕的悲凉,我又被他深深地感动了。爷爷太爱他的事业。我站起来,轻轻地唤了一声:“爷爷。”
爷爷有些诧异:“是文儿,你,你怎么来啦?”我说:“爷爷,应当我来问你的:你怎么丢下我,一个人来了?”
……
我们爷孙俩走在一条清静的、长长的小巷里。爷爷说:“傻小子,你知道爷爷为啥老拉着你来澍德堂?爷爷有爷爷的私心,爷爷是希望你喜欢上中医。”我说:“你成功了,我喜欢。”爷爷看了看我的眼睛,摇摇头:“不,你更喜欢二胡,你迷上了。我说,孩子,你不要轻易地放弃你的选择。如果,为了我去放弃你的选择,那我就有罪过了。不,那太委屈了,这不公平。你那天的表演我看到了,我很高兴,你在音乐方面是真有天赋的。真的,那天听你拉琴,我很感动。那天上电视,你拉的是《秋意》吧?电视导演还配上了一些很好的外景,画面太美了。是一条秋天的小溪吧?在一个宁静的山谷里,红色的树叶,白色的鸟……”
我说:“我拉《秋意》从没想到过电视上的那些红叶白鸟。我脑海里出现的就是澍德堂药店。一种宁静,一种关切人的情意。”
爷爷站住了,认真地看了我一会儿,忽然笑了:“这么说来,说不准是我成功了,还是你成功了,是吗?”轻轻地喟叹一声,又说,“是啊,人世间,好多东西都是相通着的。”
我们走出小巷。世界很广阔、很滋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