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说:“哼!你偷偷看我干什么?”大冯想:我没有偷偷看呀。大冯不计较,扮了个鬼脸:
“哇……”从脖子上摘下钥匙来去开201的门。小姑娘莫名其妙地恼了,把冰淇淋盒子掷在地上,一扭身子往楼上走。大冯说:“你去玩儿啊?”
小姑娘不理睬大冯,一直走到402门口,踮起脚按响了门铃。按了两次,屋里有了回应,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小姑娘说:“林阿姨,我是梅丽。”原来她叫梅丽。门开了,里头是一个脸色白皙的女人。梅丽又叫了一声林阿姨。林阿姨说:“噢,是梅丽啊,你刚吃过什么东西呀?”梅丽赶忙掏出一块花手帕来抹嘴巴。林阿姨说:“放假了吧?暑期准备去哪儿?成绩一定蛮好的对吧……”林阿姨倚在门框上说话,一点儿也没有请梅丽进屋的意思,一只手始终扶着门,随时要关门的样子。其实,她和梅丽之间还隔着一扇门——防盗门。防盗门是银灰色的栅栏门,内面还蒙着一层绿纱。门里面的林阿姨看上去像褪了颜色的照片。
梅丽轻轻地说:“林阿姨,我想称称体重可以吗?”“哦?噢,好的,你等一下。”林阿姨去拿了钥匙把防盗门打开。
梅丽熟练地蹭掉凉鞋,换上了林阿姨用脚拨过来的拖鞋。袜子是白色的,拖鞋是红色的,看上去很是艳丽。
大冯叫了一声林阿姨,紧随着梅丽挤进了防盗门。在葫芦湾,一声称呼就是********,叫过一声阿姨奶奶,这家人家就对你开放了。
林阿姨有点吃惊,问梅丽:“这是谁啊?”大冯抢先说:“我是葫芦湾的冯洋!”
梅丽说:“他是201的。”又冲着大冯说,“你跟着我干什么!烦不烦?快回去!”
大冯对女孩子很宽容的,扮个鬼脸说:“这是林阿姨家,又不是你家,林阿姨不烦你烦啊!”
大冯这么说了,林阿姨倒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伸手去把门关了。
学着梅丽的样子,大冯也蹭掉凉鞋,就赤着脚在地板上走。地板漆得光光的,看上去比桌子还要干净呢。大冯挺想在上头打几个滚儿。
梅丽不是第一次来称体重了,熟门熟路地走到屋子一角,小心地站到一个淡绿色的、扁扁方方的盒子上。这是一个人体秤,上面有一块扇形的刻度盘,人一站上去,指针就会指向一个刻度——那就是你的体重。
梅丽在秤上欢叫一声:“哇!我没有胖哦。”大冯说:“你要胖就多吃肉、多吃玉米棒好了。”
梅丽说:“不懂!谁说要胖啦?我就怕胖哎,胖了多难看。”
胖了怎么会难看呢?大冯真有点弄不懂。梅丽说:“林阿姨,这体重秤真灵光,哪儿买的?我让老爸也买一个去。”
林阿姨说:“这是麦德龙买的,便宜。”说着就进厨房去了。
什么叫麦德龙?大冯只知道肯德基。
梅丽尖着手指提着裙子站在秤上勾着头欣赏那个刻度,迟迟不下来。大冯也想称一称,轻拉梅丽催她下来。
梅丽忽然尖叫起来:“哎呀!好臭哎!”大冯没穿袜子,脚丫子的味道确实挺浓的。林阿姨从厨房里探出身子问出了什么事。梅丽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指着大冯的脚。林阿姨明白了,无可奈何地笑着,摇着头。林阿姨还是蛮和气的。
大冯正要往秤上踩,猛听得一声喊:“等等!”从房间里冲出一个穿白衣裳的瘦男人来。他是林阿姨的丈夫林先生。林先生从什么地方抓了一张旧报纸急急奔过来铺在秤上。
大冯知道林先生是在嫌他呢,不称了,拾起凉鞋跑出402。林先生从什么地方拿出一个小小的拖畚来,在大冯跑过的地板上努力地拖拭。
梅丽走出402时看见大冯光着脚在楼梯上走,骂道:“臭脚丫!臭脚丫!”
大冯不在乎的,说:“梅丽,去我家玩儿好不好?”现在大冯知道小姑娘叫梅丽了。
梅丽说:“不去!不去!不去!”大冯说:“我们是对门邻居哪!”“对门也不去!”
“我有望远镜,还有小人书,还有玻璃球,还有……”梅丽已经按响了她家的门铃。给她开门的是她爸爸。梅丽在关门之前又骂了一句:“臭脚丫!臭男孩!”大冯一点儿也不生气,真的不生气。“臭男孩长得快”是大冯的外婆常常说的话。健壮的男孩子活蹦乱跳的,哪能不出汗?男孩子应当干干净净的出门,汗臭烘烘的回家——这样的男孩子长得快、长得壮呢!
4.门
回到家里,大冯哗哗哗地放了大半浴缸水。他本来只想洗洗脚的,后来把他的二十四粒玻璃球投到了水里,就有活儿干了,在浴缸里蹚来蹚去的假装摸鱼。把白色的奶油弹子当作白鱼,把黑色的酱油弹子当作黑鱼,红心弹子是鲤鱼,青心弹子是青鱼……把摸到的“鱼”抓在手里,一会儿又假装让“鱼”逃了。巴掌太小,抓不了多少“鱼”,大冯就想起了刚才梅丽丢掉的冰淇淋空杯子。他赶紧跑到门外去捡来纸杯,仔细洗干净,然后把二十四粒弹子装进去。纸杯薄薄的、硬硬的还印着鲜艳的图案,很好看。
电话铃声响起来,大冯赶紧去接。大冯在电话里刚听到一个“喂”字,就赶紧说:“喂!小冯不在家。”
电话那边正是小冯:“儿子,我是你爸爸!”大冯说:“啊呀,笑死人了!”“有什么好笑的?”“一会儿就回来了,你还打电话啊!”“你又没关门是不是?”
大冯是没关门。大门开得敞敞的。大冯没有关门的习惯。
大冯一打疙顿,小冯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劈头将儿子训了一通,立命儿子关上大门,而且要把防盗门锁上——钥匙要在锁孔里转三圈,谁来敲门都不要开。
大冯说:“你来敲门要不要开啊?”小冯说:“我和你妈都有钥匙,不用你开。”挂上电话,大冯去把大门关了。电话又响了。这一回是妈妈从轮船上打来的:“儿子,妈妈在船上给你打电话呢。”一听是在船上打来的电话,大冯兴奋起来:“妈妈,你在船上什么地方啊?”他希望妈妈在驾驶舱里打电话。又问,“你们的船在哪里啊?”
“我们的船刚过南京长江大桥。”“桥上有火车驶过吗?”“儿子,你在玩水对不对?我听见水龙头哗哗响。”“我在洗脚呢。”
“大门关着吗?”“关着呢,还上了锁。”
“上锁要转三次钥匙,有人敲门不要开。”“万一是小舅舅来了开不开?外婆来了开不开?”
“小舅舅在大连,外婆在北京大舅舅家。他们怎么会来呢?”
“小舅舅答应送我一个望远镜的,他怎么不会来?”“你不是已经有一个望远镜了吗?”
“那是小孩子玩儿的,笑死人!”“你究竟关门了没有?”
……放下电话,大冯赌气去把大门开了,开得敞敞的!大冯搬一把椅子去门口坐了,手里摇着那把大芭蕉扇。外婆是常常这样坐在大门口和邻居聊天,和过路的人搭话的。
所有的门都紧紧关闭着,楼道里空荡荡的久久不见人影。不知哪个门里漏出低低的音乐。很远的地方传来模糊的汽车喇叭声。
很闷,大冯就念扇子诗:“扇子有风,在我手中,谁个要借,等到立冬……”这种打油诗已被一代一代的孩子改造成了顺口溜,朗声慢调地念起来有一种莫名的快乐感。大冯又念:“排排坐,吃果果,爹爹转来割耳朵。称称看,二斤半,烧烧看,两大碗,吃一碗,剩一碗,豆腐面筋囫囵吞……”顺口溜要几个人齐声念才有劲儿,一个人念一会儿就没意思了。
所有的门还是紧紧地关着,连汽车喇叭声音也没有了。大冯到底忍不住,走去按响了对门202的门铃。来开门的是梅丽。她的头上多了一个很大的蓝色蝴蝶结。梅丽说:“又是你!”
大冯说:“我洗过脚了。”梅丽注意到了大冯脖子上的望远镜,说:“这是真的吗?”大冯说:“笑死人!还有假的吗?你想看吗?给你。走,到你们家阳台去看。”
梅丽接了望远镜,说:“不,就在这里看好了。”她怕大冯跟着去阳台。
大冯说:“到我家阳台去。走!”在大冯家阳台,梅丽举起望远镜怎么看也是白茫茫一片。
原来是镜头弄湿了,大冯在浴缸摸“鱼”时就挂着望远镜的。大冯说:“不要紧,一会儿就干了。”梅丽说:“拉倒吧!伪劣货。”说着就要走。大冯说:“别走,我们玩弹子好不好。”
“什么弹子?”大冯托着装玻璃球的冰淇淋杯子:“瞧!”梅丽眉毛一挑:“咦,这不是我的吗!”大冯说:“我已经洗干净了。”梅丽夺过杯子,将里头的玻璃球哗啦一下倒在地上:“这是我的。哼!”
二十四颗玻璃球蹦跳着、滚动着,就像一群见了狼的小羊。
大冯眼睁睁地看着梅丽拿着纸杯子走出门去,在楼道里把纸杯子踩得粉碎。大冯愣了好一会儿,他想不到会是这样的,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大冯哐啷一声关上防盗门,砰的一声关上木门,然后在地上爬来爬去寻找玻璃球。他的脑袋在桌子腿上撞出一个包来,疼得要命。折腾半天,还是少了一颗,鬼东西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大冯吼道:“滚吧滚吧!不要你了!”
大冯张开四肢躺在地上,闭着眼睛一个一个地想着他的葫芦湾的小伙伴:阿芒,大头,黑牛,贺青青,小凤……想起一个就把一颗弹子垫在身子底下,结果把二十三颗弹子都用光了。弹子在身子底下硌得生疼,就骂:“阿芒阿芒越帮越忙。大头大头头像笆斗……”大冯骂着骂着就又开心起来了。大冯到了阳台上,把大芭蕉扇缚在栏杆上充作方向盘,叫一声:“呜……”就想象着把巨轮开出了港口。大冯想象中的巨轮就是这幢公寓楼。他要把这艘巨轮驾驶到他的葫芦湾去。城里是多么没劲儿啊!“呜!呜……”
开了好久,“轮船”还是在原地。大冯重又沮丧起来,不开船了。可不开船又能干什么呢?大冯用劲儿地想。
大冯去妈妈的缝纫机上找来一块画线用的粉片,在客厅地上画了一个圆圈,将三颗弹子摆在圈子里,让它们分别代表自己、阿芒和大头,然后一个人代表三个人玩起“打圆圈”来。这么玩儿是很忙的,可玩儿一会儿就没劲儿了。自己玩儿自己没意思。
大冯望着天花板想:这会儿黑牛肯定是在阿芒家的瓜棚里玩儿。雪团当然也在那儿的。雪团是阿芒家的一条白狗……电话又响起来了。在电话里一听到小舅舅的声音,大冯的鼻子就酸了起来,叫了一声“小舅舅”就哽住了说不出话了。小舅舅等了一会儿,说:“冯洋,怎么不说话,屋里面就你一个人吧?”大冯哽咽了一下,说:“是的。”
小舅舅已经听出了外甥的哭腔,说:“冯洋,怎么哭鼻子啦?”
大冯说:“小舅舅,我想你,想外婆……”
小舅舅说:“要哭就向小舅舅哭好了。我说过的,十岁之前你是可以哭的。我这里就我一个人在,哭吧,哭吧。”
大冯真的对着话筒大声哭起来。他的眼泪哗哗地流,他的眼珠很大——就像一颗一颗小玻璃球。
挂上电话不久,大冯就在沙发上睡着了。小孩子在淌过眼泪之后会有一种特别的困倦。小孩子都能将不愉快的感情溶解在眼泪里,让不愉快随着眼泪流走,流走了就好了,就可以酣畅地睡觉了。这是小孩子特有的本领。小舅舅说得对,小孩子是可以哭一哭的。
大冯是被叮咚的门铃声闹醒的。大冯知道是爸爸回来了,就是不去开门。小冯只能用钥匙开门。推开门时,小冯吓了一跳——他的儿子叉着腰一声不吭地迎门站着!
小冯说:“儿子,怎么了?怎么不开门?不是让你看猫眼的吗?”
大冯说:“我看了,我看你是个坏蛋。”大冯说得不错,通过猫眼看到的人都是变了形的,看上去个个有点像坏蛋。
5.一阵风
住在301室的汪天云是个青年画家。这天下午,他出门倒垃圾,刚走出门,一阵风把门关上了。家里没有人,他没带钥匙,身上只穿着短裤和拖鞋,怎么办呢?
汪天云走到二楼,发现201的门开着,门口坐着一个孩子,就说:“小朋友,你们家有电话吗?”
大冯说:“有啊,你打来好了。我们家的电话号码是……”画家说:“不,我想借打个电话,可以吗?”这当然是可以的。大冯就这样和画家认识了。不一会儿,有人送钥匙来了,画家就请大冯去他家里玩儿。大冯一进屋就注意到了汪天云的画桌。那画桌有双人床那么大,笑死人了!桌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毛笔,五颜六色的颜料……还有一只玻璃盒子,里面囚着一只淡褐色的蝈蝈。
画家说:“昨天在草地上滚铁环的是不是你啊?”大冯说:“那个铁环是没有接头的。”画家把一本白色的本子翻开来给大冯看。那上头画着几个滚铁环的孩子——咦,那不是大冯吗?画家说:“这就是画的你,像不像啊?”
大冯并不满意,说:“你怎么不画我的眼睛鼻子还有眉毛呢?”
画家说:“这是速写知道吧?而且离那么远,我怎么看得清呀?”
大冯不依,一定要画家补上。一个人没有眼睛鼻子多难受啊!没办法,画家只好补上了。大冯的眼睛是大大的,大冯的眉毛是浓浓的。
大冯说:“你的叫哥哥饿了。”玻璃盒里的蝈蝈肚子瘪瘪的,两根触须也东倒西歪的。
画家说:“这是一只哑巴蝈蝈。我喂它西瓜、冬瓜,它都不吃。”
大冯说:“这些东西它不会吃,它要吃毛豆、长豆什么的。肚子饿了,它没力气叫的。”画家说:“原来如此,难怪它不肯叫呢。”
大冯指着挂在墙上的一幅画,说:“你画的也是哑巴蝈蝈。”
“你真看得出来?”“那还不容易啊!”
画家想看看蝈蝈叫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可一时找不到毛豆什么的。大冯看见阳台上有一盆葱,说:“蝈蝈要吃葱的!”
就让蝈蝈吃葱。蝈蝈果然喜欢吃葱的,裂开瓣唇咬住葱,不停地大嚼,一口气吃掉了三根葱。小家伙真是饿坏了。吃饱了,蝈蝈还是不肯叫,先是跳来跳去地冲撞玻璃,随后又窝在角落里不肯动,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