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冯说要逗逗蝈蝈,就去厨房用菜刀把一根筷子弄成了锯齿状,然后用另一根筷子在锯齿上摩擦。这样摩擦出来的声音和蝈蝈的叫声很相近的,果然引起了蝈蝈的注意,它摇着两根触须像是在认真考虑。终于,蝈蝈开口了,叫得很激动,真是一鸣惊人哪!
画家说:“大冯,你真是有办法!”大冯说:“这有什么难,在葫芦湾,我们常常这么玩儿的。”“葫芦湾?”
“我家在葫芦湾。葫芦湾是很有劲儿的。”
“城里不好吗?”“城里有什么好?”大冯叹了一口气。画家说:“小孩儿也叹气啊?”大冯说:“你们大人怎么都这么说?”“谁也这么说了?”
“我爹。”“爹?你叫爹?不叫老爸?”“我们葫芦湾都这么叫的。”
画家拍拍大冯肩膀,说:“现在你也是城里人了,因为你爸爸妈妈都是城里人,是吗?”
大冯不情愿地点了点头。看着大冯郁郁的神情,画家汪天云忍不住笑起来。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天津的一位人称“大冯”的作家兼画家。
蝈蝈休息了一会儿后又卖力地叫起来:“唧唧唧唧……”蝈蝈在鸣叫时果然和平时是不一样的。小家伙的翅膀鼓胀起来,触须也挺拔起来,全身都在微微地颤动,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
经过一番仔细的观察,画家铺开一张宣纸,又画了一只蝈蝈。这只蝈蝈跟原来画的那只大不一样了,看着蝈蝈激情澎湃的样子,看画人的耳边似乎就响起了蝈蝈欢快的叫声。
画家把画挂在墙壁上,进进退退地欣赏一番,问:“大冯,这一只还是哑巴蝈蝈吗?”
大冯说:“叫起来了!叫起来了!不过你千万别画玻璃盒子。”
画家想一想,提笔画了一条弯弯的丝瓜。褐色的蝈蝈趴在绿色的丝瓜上很好看的。画家又添了些叶蔓和一卷一卷的蔓须儿。
大冯看得入神,说:“叔叔你真了不起!画家真了不起!”画家说:“天津有个大画家,也叫大冯。”大冯搔搔头,说:“可惜我是葫芦湾的大冯。”画家又在丝瓜尖上画了一朵淡黄色的花朵儿。顶着花,这幅画更好看了。大冯侧来侧去地看了一会儿,说:“叔叔,你画错了,丝瓜长这么大,花早就蔫了,哪还有这么嫩的花?”画家这一回真不敢小看这个葫芦湾来的小男孩了,说:
“小家伙你是个高参哦!”“什么叫高参?”“高级参谋,不,高级参谋长!”
大冯摇摇头,说:“我不当参谋长,我当船长,大轮船的船长。”
画家答应了:“好!好!就当船长!”从冰箱里拿出冰淇淋来请大冯吃。
推辞不了,大冯只能吃了。也是纸杯冰淇淋,就是对门小姑娘吃的那种。大冯挺想用这种纸杯装他的玻璃球的,可他吃完后还是把纸杯扔进了垃圾桶。
这时候,蝈蝈叫得愈发起劲儿了,一口气能叫上几分钟。画家烦了,拍拍玻璃盒子让它停下来。
大冯说:“它看见墙壁上的蝈蝈,开心呢。”画家说:“街上卖蝈蝈的不少,就是没有卖知了的。”
大冯说:“油炸知了很好吃的。”“真能吃吗?”“那得用刚从壳中钻出来的知了。”
画家来了兴趣,说:“刚从壳中钻出来的知了是什么样子的?”
大冯有些吃惊:“你真没见过啊?”画家兴奋起来,说:“对了!齐白石画过秋天的蝉,我就来画夏天的蝉,画刚从壳中钻出来的蝉!”大冯说:“叔叔,我陪你捉知了猴好吗?”“到哪里去捉呢?”大冯现在对城里人在这些方面的无知不再惊讶,说:“半夜起来就可以捉到的。”画家一拍手,说:“那好!今晚就干!几点钟呢?”大冯想一想,说:“太阳出山之前两个小时最好。”“那就是凌晨三时……不过,你爸爸妈妈肯放你出来吗?”“我就说画家叔叔约我的。”“好的,我给你爸爸妈妈说一说。”大冯觉得这种小事是不必这么麻烦的,忙说:“不要,不要,到时我会来敲门的。”画家连忙说:“不要不要!那就把一家人都闹醒了。楼道里面暗,到时我们在亭子那儿集合好不好?”大冯觉得这样蛮有趣的,就和画家说定了。大冯是知道那个亭子的,那亭子就在大草坪那儿。大冯离开的时候,画家还有些不放心,说:“三点一刻在亭子那儿集合!”
大冯说:“放心好了,我有闹钟哩!”
6.三角亭四角亭
怕半夜醒不过来,大冯在临睡觉时喝了一大杯开水,好让尿把他憋醒。这是小舅舅教他的绝招儿。
闹钟在凌晨三点准时响起来。几分钟以后,大冯已经到达了大草坪那边的小亭子。画家叔叔还没有来。
这是一个三角形的亭子,三根柱子托着一个三角形的屋顶,很简单的样子。大冯今晚出门谁也不用告诉——妈妈出航去了,爸爸又恰巧上夜班。大冯没有把逮知了猴的事告诉爸爸,要不然小冯准会烦得一塌糊涂。小冯是标准的城里人,自有城里人的想法。就为这个,大冯觉得爸爸挺陌生的。妈也是葫芦湾出来的人,是外婆的女儿,就比较容易理解儿子。大冯很希望不是妈妈常常不在家,而是爸爸常常不在家。当然,一个小孩子的希望是没有什么大用处的。
三角亭只一边有石条可坐。大冯在石条上抱膝而坐,等待画家叔叔到来。
天上的月亮是不弯也不圆的那种,很薄,像是用白纸剪出来的。星星不多,淡,也像是纸剪的。因为有楼群沉重的黑影,城里的夜空总是灰不拉叽的那种颜色。大草坪四周有几盏路灯,灯光蜷缩着,像打瞌睡的猫。风在草坪上玩一只塑料袋子——那塑料袋子断断续续翻滚着,有时还努力地飞起一下子。
葫芦湾的夏夜不是这样的。天空要么是藏青色,要么是宝蓝色。月亮要么像银盘,要么像柠檬。乍一看,星星不多,可你只要多看一会儿,那些较小的星星就会像破壳的小鸡雏一样噼里啪啦钻出来。看着看着你就会很吃惊——原来星星是这么多啊!
大冯对葫芦湾的夜是很熟悉的,他从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小舅舅“摸夜”了。“摸夜”是葫芦湾的方言,意思就是在夜里做的捕鱼摸蟹之类的活计。逮知了猴也是“摸夜”的一种。初夏时得在黄昏深时去逮知了猴——大树下的那些绿豆般大的黑窟窿就是知了猴的藏身之处。拨开一些泥,知了猴的两只黑眼睛就露出来了。用手指拨拨,小家伙的两只前爪就抓住了你的手指。小家伙是在反击,可动作太笨拙,反而被人扯了出来。知了猴穿着它的盔甲,爬起来比乌龟还要慢,爬到半夜还在树干上,人一伸手就能逮住它们……嗡嗡的来了一只蚊子,只是飞只是叫就是不敢叮人。葫芦湾的蚊子不会这么客气,一上来就呼啸俯冲,碰运气算了。城里的蚊子不多,留下的大概都是些老弱病残,连叫声都是软不拉叽的。
画家叔叔怎么还不来呢?是不是闹钟出了问题?有一只猫从花坛的阴影里走出来,是只白猫——这会儿看上去是灰的。白猫看见了亭子里的大冯,“喵”的叫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了。它在草坪上奔跑起来,跑着跑着,一只猫变成了两只猫——另一只不知是从哪里跑出来的。两只猫追逐打闹着,很开心的样子。小舅舅说:猫有两类,一类是“嗲猫”,就是窝在屋里缠着人发嗲撒娇的那种;另一类是真的猫——它们在主人面前装作温存的样子,但骨子里保存着野性。它们不肯像狗那样对人摇尾乞怜,甚至不肯跟着人散步。它们懒洋洋地熬过白天,一到晚上就千方百计逃出屋去过生龙活虎的猫生活。它们捕老鼠、逮蚱蜢、互相打斗争当大王,还认识能治猫病的草。这些本领都是它们的祖先一代一代传下来的。
草坪上的这两只猫大概是“真猫”了。它们在奔跑、追逐、打斗……开心得不得了。忽然发现了什么动静,同时用矮步无声潜行……看上去真有点老虎的架势呢!
画家叔叔怎么还不来呢?大冯忽然想起这附近还有一个亭子——不错,另一个在新村那一端!画家叔叔说的亭子会不会指的那一个呢?说不定汪叔叔已经在那边的亭子里了!这么想着,大冯心里挺着急的,赶紧往那边奔。
另一个亭子在一个小池塘边上,是一个四角亭。四角亭里空荡荡的也没有人。在四角亭坐了一会儿,大冯又怕画家叔叔去了三角亭,便又跑到三角亭去。在三角亭等一会儿,又不放心起来,便又往四角亭奔。大冯就这么奔来奔去地折腾了好一会儿。
大冯决定去汪叔叔家。走近7幢时,大冯发现大楼黑咕隆咚的,又犹豫起来——那会把汪叔叔全家都惊动的,不好。
不能再等下去了,再等下去,知了猴爬上高枝就难于逮到了。
池塘边的树比较大,大冯就在那儿一棵一棵树地进行搜索。没有电筒,他只能用手摸索。家里的电筒被爸爸带去上夜班了。
知了猴在树下的泥土里要当好几年蛹才能爬出来化为蝉,所以小树下是不大可能有它们的踪影的。知了猴最喜欢的是树皮又白又光滑的大白杨,有时候一棵树上就能逮到好几个呢。可惜这儿没有白杨树。
这个池塘的形状像一把小提琴,所以叫琴湖。这个新村也因此而得名。这是爸爸告诉大冯的。名字挺美的,可惜只是一潭死水,绿稠稠的有点儿可疑。
大冯搜索着,快绕池塘一圈了,还是两手空空没逮到一只知了猴。唉,这里就是和葫芦湾不一样,真是没办法。
这时候,有两个人从两边朝大冯走过来,手里都亮着电筒。这是两个巡夜的警察,他们老早就注意大冯了。一个小孩子深更半夜地在新村里奔来奔去,在住宅楼旁转悠,确实是有点儿可疑的。
“小孩子,过来。”一个胖胖的警察说。“站住!小孩子。”一个高个子警察说。大冯并没想跑,他看出是警察叔叔。胖子叔叔的语气比较温和:“小朋友,你在做什么呀?”大冯说:“我在逮知了猴。”高个子说:“什么?这儿有猴子?”胖子叔叔笑道:“不是猴子,是知了。”又问大冯,“逮到了吗?”
大冯说:“还没呢,笑死人。”胖子叔叔说:“你是哪来的?”大冯说:“我是葫芦湾的。”
两个警察交流一下眼神。胖子叔叔说:“今天一个人来城里了?”
大冯说:“我来城里很久了,我住在这儿7幢201,是我爸爸妈妈的家。”
高个子搔搔头,有点儿搞不懂:爸爸妈妈的家不就是他的家吗?
胖子叔叔说:“小朋友,你深更半夜的出来,大人不知道吧?”
大冯尖叫起来:“叔叔快照那儿!”他在电筒光里发现了情况——一只知了猴!大冯奋力跃起,一举逮住了知了猴。
胖子叔叔说:“逮着啦?行了,我送你回家好不好?”大冯也想回去了,说:“我认得回去的路。”胖子叔叔坚持要送,他还是有点不放心:“走吧,是7幢对不对?”
胖子叔叔和大冯走到7幢时,楼道里亮着灯——是202梅家的门灯。梅丽小姑娘的爸爸“梅宾馆”正要出门去练气功。邻居们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在宾馆工作,背地里都叫他“梅宾馆”。
“梅宾馆”看见大冯被一个警察“押”着,眼神怪怪的,却不吱声。
胖子警察朝“梅宾馆”点点头,正想说话呢,“梅宾馆”就把门灯熄了,不知向谁解释:“我去练气功。”话没完,身子已经在楼梯上了。“梅宾馆”是从来不肯管闲事的。
大冯开了家门,把屋里的灯开得大亮。胖子叔叔说:“把门关好了。”
大冯说:“叔叔再见!”不关门不关灯,目送叔叔下楼梯。胖子叔叔回头说:“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这青年警察有点喜欢这个半夜起来逮知了的小男孩了。大冯说:“我是葫芦湾的冯洋。”胖子叔叔说:“冯洋,以后别三更半夜的出门,不安全,知道啦?”
大冯点点头,可心里想:外面没有老虎,有什么不安全的?
等到胖子叔叔走出了楼门,大冯才关上了门。大冯把知了猴关进一只纸盒,又把屋子里的灯全熄了。
这样做是希望知了猴慢些出壳,不然画家叔叔就看不到出壳知了了。画家叔叔到底去哪里了?
想起这个,大冯去阳台上用望远镜张望了一会儿。三角亭就在大草坪那边。三角亭上还是没有人影。
大冯睡在床上,留心着楼上的动静。楼上就是汪叔叔家,如果上面有动静,大冯就会去按301的门铃。夜很静,只有知了猴在床头的纸盒里窸窸地作响。大冯隔一会儿就去拍拍纸盒,嘴里说:“慢点出来,慢点出来……”
到底是孩子,大冯不久就睡着了。醒来时,大冯发现天光已经大亮——不好!已经6点多了。赶紧打开盒子来看——盒子里空空的,哪还有知了猴啊!
趁大冯睡觉时,知了猴顶开盒子逃出来了,现在正趴在门框上呢……不对,那只是一个空壳罢了——刚出壳的蝉小狗熊似的趴在更高处的气窗上哩!刚出壳的蝉是淡黄色的,宛若新生的嫩玉米,看上去干净得不得了。它的双翼还是湿的,还不透明,有点皱。
大冯乒乒乓乓搬过椅子,跳上去,踮起脚板才够到了那个小调皮。
“你这鬼东西!你这鬼东西……”大冯说一句,用手点一点蝉的突出的小眼睛。
蝉有点难为情的样子,用前爪抵挡着。它的动作很慢,软软的还没力气呢。过不了多少时间,蝉就会变色——变成棕黑色,就会变质——变得坚硬。它的双翼也会变得透明,挺挺地展开来……那时,这小家伙就是真正的蝉了。
大冯有点儿着急,因为画家叔叔想看的是蝉现在这个样子。大冯把蝉蜕也摘下来,忙忙地跑上三楼,按响301的门铃。屋里似乎有响声。大冯猜想屋里的人正从“猫眼”向外张望,就举起手中的蝉,好让屋里的人看到。
在屋里用“猫眼”窥望的是汪天云的妻子。她看见的是一只小孩子的脏手,手心里还有一个怪里怪气的东西。她断定是一个小毛孩子在捣蛋,便不睬,轻轻地离门走开。
汪天云正在卫生间刷牙,问妻子:“是谁在敲门啊?”妻子没好气地说:“没人。”画家汪天云是不会想到可能是大冯的,因为他早把知了猴的事忘记了。